[原创] 也随海怡说父亲——祭父

　　我于父亲，几十年里，只能将他珍藏在我的记忆里。原因不是别的，我伤害过他，我对他的伤害，父亲之于儿子，他也许并未介意，但在我心里，却沉淀为深深的忏悔，我终将背负着这个忏悔走到人们既一无所知但又无端恐怖的那个世界，跪在他的脚下说：“爸爸，你的独生儿子向你请罪来了。” 　　我从出生到牙牙学语到负笈寒窗，父亲总是牵着我护着我爱着我。我依在父亲身边只有短短的十一年，他便痛苦地告别亲人匆匆走向了人生的尽头。前几月，一位同事的母亲辞世，央我写副挽联挂在殡仪馆的告别厅里，我是这样写的：享寿近八旬，宽以待人，劬劳抚幼，戚里共钦垂懿范；违和才一载，音容顿杳，黄泉永诀，儿孙长恸失慈晖。当时，我一边写一边就忍不住哭了。除了享寿远没有八旬外，我在灯下一字一句把联语写在那页惨白的纸片上时，我真是流着泪在写自己的父亲。 　　父亲的生平我一无所知，母亲在生时也不曾提及过，偶然之间涉及便痛苦不堪。我依稀还记得年幼时，父亲房内的东西墙有长长的两壁书柜，夜以继日，他总是佝偻着伏案写作而从邮局领回一笔笔汇款，当我在大约十多年里艰难地步着父亲的后尘时，我才猜想他那时的身份恐怕就是现在的自由撰稿人，我从箱箧里翻读过父亲的一摞一摞的遗作，便证实了这一点。 　　其时，全家人的生活重担沉沉压在父亲的肩头，上有耄耋老父，下有待哺雏儿，真是难为他了。别的困厄，我已逐渐淡漠，但一家几口只能买零米为继，却定格在我心灵的自传里了。我家和邻居只隔一扇薄薄的木板，当家人端着一碗稀粥就着几片腐乳聊以裹腹时，父亲愧疚地对我说，不能喝出响声来，他怕邻居耻笑他无能，没有尽到为人之父的责任。现在想起这些往事来，父亲在命运的捉弄中是何等的尴尬凄苦而又何等的不屈倔犟！ 　　我从长沙市城北二校（现长沙市司马里市一医院旁）高小毕业被保送入名校长郡，父亲听说后，非常高兴，那夜他的话特多，几次摸着我的头说，儿子有出息了，为爸爸争了气。我睡在父母床头的小铺上，夜半醒来，仍听见他们在轻轻说着话。母亲似乎说读不起就停学一年吧，孩子还小，耽误不了；父亲却说，孩子争气我不争气，我还做什么父亲！后半夜，父亲轻咳不止，我后来才知道他四十多岁便得了肺结核。 　　那时，长郡中学学生的书籍课本，都由自己去书店购买。开课的前一天，父亲上午便匆匆出去了，中午回时满面愁容，母亲连连对我使眼色，我知道那意思，不敢提起这回事。午饭时，父亲一阵阵发呆，一口饭也没吃，又往外走，直至夜色茫茫，一片昏暗，他才气喘嘘嘘回来，二话没说，拉着我急急地赶去黄兴路（现在的长沙市黄兴南路步行街）唯一的一家新华书店。 　　走到书店门口，父子俩都傻了眼，书店己经收市关门了，父亲和我都十分着急。长郡就在书店的对面，明天一早，同学们都捧着新课本高高兴兴去上学，而我呢？想到这里，我竟伤心得蹲在地上哭个不止。当父亲搓着两手站在我的身边不知所措时，我突然站起来冲着他说： 　　“你没有钱就不要生我，就不要送我读书！” 　　我清清楚楚记得，当时父亲一句话都没说，他也泪流满面，我伤着他的心了。我进长郡不到一年，父亲便病入膏肓，阖然长逝。当我送他归山时，我跟在他那口薄棺后痛哭失声，他带走了他做父亲的和我做儿子的那夜街头绵绵的痛疚和悔恨！ 　　今天，我已告别了父亲持家时的潦倒和困顿，我可以毫不为难地为儿孙们买这买那，但是，我即使付出千金万金，都赎不回因我年幼无知而伤害生我、养我、疼我、爱我的父亲那一句忤逆之言了！ 　　我常常告诫儿女，我也常常教育学生，父母健在时，你不觉得他们的好，你不珍惜人世间无可比拟的亲亲的骨肉之情，伤她，损她，而一旦失去她时，你再也找不回来了，你将痛苦终生！ 　　儿子少不更事铸成的大错，别无挽回了，我唯一的，只能用尽我的一生记忆你，能补救之于万一吗？我的父亲！ [move][/mov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