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土短歌[原创]

历史，因见证而疼痛。——题记 1、村居
　　一个村庄，两个天地。 　　新天地新鲜：一家一高楼，一户一新房，争先恐后拔节而起。老祖宗的耕地七零八落只剩历史碎片。年轻主人门口铺上红地毯迎客，左邻右舍的脚步却敬而远之。 　　老天地老朽：佝偻得黑压压一片只顾沉睡。直至响起“吱呀”一声，这沉睡才被斑驳的木门推醒半扇。只见大厅正中“五世同堂”的额匾摇摇欲坠，一位大棉袄老人蹒跚而出。阳光有气无力陪伴老人家枯萎于半只石墩上做梦，我便有机会跟随老人家梦游我童年的四合院欢乐。欢乐在于聚族而居。我串门，几十户人家门对门敞开。敞开的当然不仅仅是家门。我呼唤，前院中院后院无不处处响应。响应的当然不仅仅是声音……猛地，从深巷冲出两声犬吠。一惊醒，却见这年头一扇扇家门多已关闭，只让几位老人留守剩余的日子。失去了欢乐就无法不遭受冷落。一种信仰和智慧随老人老去，老屋只能更老。青苔滋长黑瓦滑落，枯叶飘零粉墙开裂，这里的日子越来越被忽略…… 2、晒场 　　山村也有展示自己的方式。 　　春天——土肥；夏天——豆麦；秋天——稻谷；冬天——玉米。

　　多姿多彩要数夏日傍晚。炊烟飞舞彩霞，溪水洒凉场地。大晒场就是大餐桌。木凳、竹椅、石板，家家门口座位多；大碗、小盘，你捧，我端，百家饭菜一桌香。话题不同，畅所欲言：水田旱地收成，街头巷尾新闻……

　　男孩女娃一手木碗一手小勺，光腚赤脚满地跑。尝一尝东家奶奶碗里豆腐，吃一口西家嫂嫂手中西瓜……

　　一轮圆月三五流萤，点亮高低长明灯，便有二胡笛子声声，伴唱婺剧粗犷越剧凄婉民歌小调清新……

　　有声有色最是逢年过节。戏台上锣鼓唢呐震天动地，戏台下舞狮调龙欢天喜地……

　　——记忆中的晒场就在村庄中心，岁月深处。 3、炊烟 　　炊烟袅袅于瓦屋上空，又见母亲手臂挥动。母亲忙碌一生，难得稍息双手。 　　母亲一手往泥灶火口塞进一把把稻草麦秸玉米秆，一手从炉栅下掏出一箩箩细细灰烬。忙完灶头忙田头。母亲又将一箩箩细细灰烬伴随一把把汗珠洒回田地…… 　　过日子在母亲的心里就是循环往复。 　　泥灶旁有我买的煤气灶，母亲却很少使用。嫌那气味难闻。 　　农资供应站有的是化肥，母亲却只相信土肥。就怕泥土越化越不肥。 　　就这样，母亲双手制造的家肥养育了土地，土地养育了庄稼，庄稼又养育了我们一家人…… 　　如今，母亲的袅袅炊烟不再招手，母亲的老屋门窗紧闭，我的日子怎能不虚无而缥缈？ 4、菜园 　　菜篮，脚步，无法不迟疑而沉重。 　　只因一个我在徘徊市场，一个我却在追寻老家的小菜园。
　
　　老家的小菜园很小。几张方桌大小的空间，却是别有一种境界：蓝天，白云，红日，绝无煤烟油气粉尘；溪流清澈见底，鱼虾游戏天堂，不见垃圾脓液污流；篱笆柴门防守的是鸡鸭牛羊，而不是人，更不是激素、农药、甲醛、二氧化硫、苏丹红…… 　　最动人还是青春蓬勃的蔬菜—— 　　青菜，清新清新；萝卜，鲜嫩鲜嫩；番茄、莲藕无不水灵灵…… 　　那里的日子如朝阳似露珠，安宁，圆润，纯净，而又亮丽。 5、花土布
　　 唧唧——嘭，唧——唧——嘭…… 　　织布声声。声声来自粉墙黛瓦老屋，来自千秋星晨万代月夜……至今却已声嘶力竭。 　　一种坚守只剩一对老夫妇。老夫依然忙碌棉花地：撒种子，施家肥，采摘花朵；老妇依然忙碌老屋内：轧棉絮，纺棉纱，染色彩，提花织布…… 　　出自泥土无不土里土气。这年头，也便难以走出泥墙砖屋。织布声声只能越来越有气无力。唧——唧——嘭…… 　　不曾想，老日子还能升起新太阳。几位蓝眼珠高鼻子老外居然找上门来! 　　织布声声。也便尽是你追我赶，勃勃生机—— 　　唧唧——嘭，唧唧——嘭，唧唧——嘭…… 6、月亮扇 　　弯弯的眉月，亮丽灵巧的手指。大手指，小手指，都是女人的手指。打下麦子，女人们——从小姑娘到老婆婆无不忙着采摘麦秆，编制手扇。 　　月亮圆圆的时候，扇面圆了。——扇面圆了美中还有不足。月亮的心灵应当更完美：裁一片圆圆的月色绸布，再绣上花草鸟鱼。 　　鱼跃了，鸟鸣了，草绿了，花红了，天上人间的月亮才更精彩。 　　更精彩的月亮落在孩子手中，落在丈夫手中，落在心上人手中…… 　　一扇在手，一看一悦目，一摇一赏心。
　
　　一种纪念也就不能不永远…… 7、大坝顶 　　山挽手千古岁月，就是难以抱成泱泱大湖。直至银灰色大坝立地顶天填补巍巍两山之间空缺，这才圆了美梦。 　　才有理由让白发爷爷带着少年孙子登上坝顶骋目眺望。 　　于是，少年孙子渐渐露出笑容—— 　　湖光万道，碧波千层。涤荡蓝天白云艳阳欢笑；闪烁青山绿林百鸟争鸣。 　　红黄轿车缓缓环湖漫游；蓝白快艇急急穿浪飞驰；大鱼小虾忽忽嬉戏水中…… 　　——双休日的乐园，黄金周的天堂！ 　　于是，白发爷爷缓缓流出泪水—— 　　存在：几十个村庄已经千百个春秋。毁灭：千百双人手只需几十个日子。历史，深沉湖底不语。 　　蚂蚁搬家。成群结队向着东南西北蠕动。扶老，携幼，抱鸡，抬猪，牵羊，赶牛，连同一路床板谷柜瓶瓶罐罐……从坝内到坝外。一种日子进入另一种日子。 　　那一天，库水淙淙终于润泽农田，清渠引水的小儿子却不再从水中探出头来；那一夜，电灯灿灿终于亮了新居，一辈子只点过小油灯的老母亲却悄悄闭上了双眼…… 8、两只碗 　　一张大口——一只搪瓷碗伸到面前。 我和小孙女手拉手走在街头，突然有一时髦少妇迎面跪下，随即打开白色布包：一只黑色骨灰盒子猛地令人一惊！…… 　　小孙女从口袋里取出一个硬币，伸手正要上前递去，却被我的大手挡住。小孙女一怔，定定地望着我，一脸的问号。 　　我和小孙女手拉手不停脚步。我的眼前急速闪过童年岁月的一幕—— 　　一只陶瓷碗伸进我家门口。 常常是炊烟刚刚消逝，门口便有蓬头垢面的老妇人站着。母亲就会毫不迟疑吩咐，我便从锅里装半碗吃的递了出去…… 9、老夫妻 　　一双手紧扶一臂膀，两条腿力助两条腿，让一跛一颠缓缓延伸着村路。 　　白发妻子是白发丈夫的拐杖。一个日子支撑着一个日子，便把两个佝偻的身影支撑得长长…… 　　只是拐杖也已枯瘦，一步一步，无不气喘吁吁。 　　不必问，是否曾经演绎过梁山伯祝英台十八相送的浪漫、董永七仙女天上人间的传奇。——浪漫传奇都已弥补不了什么。 　　不必问，是否曾经腰缠万贯官居高位。——金钱地位都已换不回什么。 　　不必问，是否儿孙成群四世同堂。——儿孙再多也已替代不了什么。 　　即使故事有过千百个，走到这年头却只能是一个。 10、老黄牛 　　老黄牛拉着老木犁。老木犁拉着黑土沟。一条条黑土沟拉着一畈畈青绿一畈畈金黄…… 　　一拉就是一春秋，一拉就是一辈子，一拉就是五千年历史。 　　似乎活着就是为了向前拉去。不拉就对不住老木犁，不拉就对不住黑土地，不拉就对不住长长的岁月。 　　而且总是默默俯首，从不抬头仰望。——从不想看一眼天国仙境在何处。 　　一生只顾向前拉去，直到拉得力不从心。直到拖拉机雄纠纠气昂昂田头耀武扬威，这才摇一摇尾巴默默走开。 　　这一走却走上了高高的神坛。那耸肩奋力鞠躬尽瘁的姿态，便在我的心头永远金光闪闪。 11、泥石路 　　一杆弯曲的树枝。 　　树根就是村庄。 　　一条细长的溪涧。 　　池塘就是家园。 　　一根风筝的牵线—— 　　牵住村庄，牵住农田，牵住溪流，牵住青山，牵住蓝天…… 　　一根生命的脐带—— 　　十月走出母体，百年回归乡土…… 　　半是沙石半是泥土的路面；仅能容纳两人并行的宽度。却能让穿草鞋的脚走出山外，让外面的世界跑进山里。 　　走着，走着，一代人又一代人络绎不绝，走成了一支长长的队伍。 　　长长的队伍不见头不见尾—— 　　……我的父母，我的祖父祖母，尊祖父尊祖母，高祖父高祖母…… 12、批把树 　　心头种着一棵树——我的枇杷树。 　　十岁那年，母亲帮我将你栽种家园一隅，你我肩并肩，而你只是细细一杆枝叶稀疏。 　　十年后，家乡深沉于人工湖的前夕，再次见你，我却需抬头仰望。你居然魁梧繁茂郁郁葱葱，枝头挂满金黄金黄的日子。 　　我内疚，不仅我的身材无法与你相比，就连我的岁月也是无形无色拎不出分量。 　　生命的意义都是存在，一别的结果却是大相径庭。我追问—— 　　 为什么我不能默默坚守自己的一隅？ 　　为什么我不能深深扎根于脚下的泥土？ 　　然而我幸运—— 　　心头种着一棵树，生命就四季常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