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湮灭与坚守
2020-11-12叙事散文敬一兵
出成都北门,车窗外梭织往来的物流,连同公路两旁稠密的楼宇,广告,色彩,勾连成一幅眼花缭乱的景象,在眼睛和耳朵里生成、发展、繁殖。担心殿堂里祭祀的憧憬,过早沉沦,然后湮灭。因了缘分而上路,旅行滋生的解放感,难能可贵,对于沉沦与湮灭的担心,是必
出成都北门,车窗外梭织往来的物流,连同公路两旁稠密的楼宇,广告,色彩,勾连成一幅眼花缭乱的景象,在眼睛和耳朵里生成、发展、繁殖。担心殿堂里祭祀的憧憬,过早沉沦,然后湮灭。因了缘分而上路,旅行滋生的解放感,难能可贵,对于沉沦与湮灭的担心,是必然的。下意识的翘腿抱膝姿势,便是我想将憧憬守住的一个符号,也是必然的。坐在我身边的才女川媚,莞尔一笑,说我太拘束了。我不敢作答,害怕那份难得的憧憬,一不留神,从嘴中溜掉。客车爬上了成南高速公路,目标直指阆中,一座幽深如殿堂的城市。
直到湔江,石亭江和绵远河,在金堂赵镇汇合成沱江干流,让眼睛听见江水绽放的浪花声,耳朵看见流淌的逶迤姿势,鼻子捕获灰蒙蒙的天空下沱江银色的元素,纷纷扬扬输送到我脑海里时,我的担心,才逐渐在妥帖中安静下来。江水不会沉沦,它太鲜活了,渗透了我的感官阻隔。川媚不知道,我被沱江湮灭了,心甘情愿地,她只知道,我脸上的表情徐徐舒展,是我的拘束退却了。拘束,应该是沉沦的一条线索,在这条线索像沱江一样的指引下,我忽然感觉到,平日里的我,在没有踏上旅行道路前,应该是局限在由“我”而起的舞台上,任由心中的无数心象,走马灯似地从生成,走向消失,直到完全湮灭。
丘岭。绿树。公路隧道。川北典型的浅色调民居。这些物象,没有走向迷茫,而是愈加浓烈起来,险些唱出歌谣。一座小山,被纵向劈开,露出骨骼般质感的岩石,层层相叠。公路上的客车,客车里的我,都能够感觉到岩石散发的蛊惑。蛊惑的牵引力是强大的,以至川媚在蛊惑的纠缠里,感叹地问我,你看这岩石像什么?是时间的堆积。我并没有玩弄深沉。层叠的岩石,就是时间驻足的形式。这种形而之上的时间,是不会湮灭的。即使风化产生,那也仅仅是岩石,把时间的累赘,轻轻剥落的结果。穿行在山水之间的公路,仿佛也被岩石,还有不知是何时,取代沱江映现在身边的嘉陵江,蛊惑了,惬意中像一条绸缎,欲随风逶迤飘飞。当时来不及细想,现在回头重温,才琢磨出一点名堂。公路越来越兴奋,是因为它越来越接近阆中,自然也就能够越来越清晰地听见杜甫,陆游,腾王元缨,张飞,麦加圣僧,还有李先念,许世友,徐向前,廖承志等人的声音。岩石,泥土,水,绿树,融合了他们的个性,他们的精神,当然还有构成他们身体的元素。阆中,我冥想中的城市,就是他们拒绝湮灭的一种形式。这样的想法,令我也兴奋起来了。
横锁在嘉陵江上的大桥,传送带似地轻轻一掷递,我们就抵达了阆中,与立在十字路口,手握寒光闪烁的蛇矛,坐在马背上的张飞,遇了个正着。傍晚灰蒙蒙的天色,落在张飞的身上,他就成了一座铜质的黑塔。我对历史没有多少感受,但是,封存在这座黑塔里的他的满腔志愿,在未达的不甘中颤抖的气息,仍旧像雨水一样泼洒下来,披了我一身。有一种情感开始在身体里,徐徐攀缘。规范,服从,承认,反复,误解,盲目,激动,都循了攀缘的姿势,急促地跳跃在阆中的街道、楼房、树木和行行色色商铺的门前。所有的规范里都有灵魂在喧嚣,所有洒落在眼帘中的灰色都有区别在酝酿,所有的圆形都在旋转着意识的煎熬,所有安装了防护栏的窗口都在散发出坚守的意志……这既是芸芸众生的形式,也是我在川媚家,面对她的老公侯先生烹饪作品的感觉。桌上的菜肴,佐以啤酒,顿时生出了立体主义的味道。这样的味道,与构思文字强调立体感的才女,还有她的陶然在物质主义中的侯先生的话语,纠缠在一起的时候,菜肴立即就上升到了忧患意识浓郁的历史高度。高度在哪里?当然就在他们可爱的,叫做贝贝的男孩子的眼睛里。是的,这应该是我对阆中的期盼——无论历史怎样演进,淳朴、真挚、洁净和如同孩子眼光一般的无邪,应该是未来阆中永不湮灭的精髓所在。
书法和山水画,点缀了晚餐的氛围。这是一种暗示。历史迁移,以文化为底蕴,逐渐渗透,将人精心构筑的巢穴,以及栖息在巢穴内的,对生存的理解和对危险的敏感,湮灭和沉淀在厚实饱和的块垒中,妥帖自然,俨然窗外浓墨状的夜色,正在将阆中涂染。其间有一种浑沌的诗意,看上去挺美。从二楼的窗户望出去,许多景物不能看得纤毫毕致,但也不会把人变形成细小的蚂蚁。川媚的家,和阆中的民居一样,既没有远离历史,又可以暂避人世。两种界面,生动立体,才稍稍做出一个合围的姿势,我就被近乎于孤独的情感,湮灭了。这样的情感是理智的,是主观的人格,我不喜欢。一如夜色拯救了喧嚣笼罩的阆中一样,发现自我的欲望,拯救了我自己。直到现在,我依然认为,在川媚夫妇陪同下,我们夜游阆中,确实就是一次灵魂的拯救。
走出住宅区,横过一条马路,就到了嘉陵江边。沿江而行,一边是依路的延伸制造的人工景点,呆板僵硬,另外一边就是静谧中不停歇走过的江水,黑黝黝的,城府中透来灵性与清新。人为与自然,意志与天成,呈现鲜明的对照。人为意志的痕迹,在与自然的对垒中,泄露出张扬,挑衅,霸道和侵略的锋芒。夜色中的嘉陵江,没有对人的意志,表现出不屑,而是秉承宇宙旨意,内敛、从容、大度地向了永无止境的远方,奔赴而去。如是情形,活灵活现地勾连出中国的先贤,是在何等激情的感慨和召唤下,把包括夜色里的嘉陵江在内的水,用难以丈量的虔诚和精心,锻造成中国哲学思想里黑色概念的意象。肤浅的我,过去以为,黑色仅仅是尊贵和严肃,现在我才发现,黑色象征水,是流淌和滋润,是中国哲学寓意深奥广阔的依托所在。经侯先生一旁指点,看见江边有渔翁(或许是一个年轻人)置竿垂钓,朦朦胧胧,颇有神秘的韵味。他从江里捕获了几条鱼,我不清楚,但我分明能够感触到,他从江里收获了许多哲学,时明时暗的手电筒亮光,应该就是他不时在检阅自己的哲学收获。如果不是夜色抚慰了烦躁,让灵魂在拯救中获得复苏,归于妥帖,无论如何,我的胸臆中,是很难生发出这样的联想。
夜游阆中的情趣,很大一部分,是由想象力创造的。临江的一个商铺,挂了几个闪烁幽暗红色的灯笼,十分诡秘,让我联想到了聊斋,还有风流的女鬼。正是联想,使人的行为产物和抽象思维,变得细腻丰满,戏剧性地外露,成为器具,机械,工艺品,乃至阆中这样的城市。戏剧性以语言,文字,人的行为和期盼为动力,继续蔓延。悬挂在“华夏水码头”客栈墙壁上色彩斑驳的木雕窗花,还有一间醋吧里,女老板用夜色,烛光和腾格尔磁性的歌声,为我们调制出来的类似鸡尾酒情调的醋饮料,成了我来阆中,最先触摸到的联想。有人说,联想就是创造。置身夜色里的阆中古城,这类创造,成了对历史的一种覆盖行为,本质上属于湮灭。前行,这样的印象就生了根似地坚决起来。一处红军活动留下的遗迹前,羊肉汤锅的广告字样,赫然醒目,红军的光荣传统和精神,被滚烫的羊肉汤湮灭,实在令我心痛。就连临街的小木屋出檐数尺的瓦檐下,卧在电线上的九只雨燕,也深深地沉沦在了痛苦中,即使我立在它们的下面,击掌恐吓,它们也没有停止对古朴的旧日时光的回忆,拍翅逃离。瓦檐下的电线,是它们最后的栖身地,倘若滚滚红尘的喧嚣将其彻底湮灭,它们又栖身何处呢?雨燕在我的心里,生出暖暖的感觉。温暖,应该是我的灵魂,又一次被拯救的象征。我用心灵与雨燕叙旧,一点也不吝啬柔情四溢的美言。仿佛一对恋人,在屋檐下,我就这样站着,完成了与燕子的一次邂逅,一次非正式的交谈。
雨燕继续在屋檐下,把阆中古城守候,我随川媚夫妇,于子夜时分回到温馨的巢穴,把我的心灵守候。川媚是个细心人,临睡前,嘱侯先生给我拿来纸笔,说是担心我在睡梦里,遗失了夜游阆中的感觉。我能在纸上记录些什么呢?历史的深邃和沧桑,我无力企及,夜色(现在我更愿意把它说成是哲学)中的阆中,岂能够凭我肤浅的触摸,就感应到脉搏的强弱呢?躺在床上读书。《世界文学》。看见英国散文之父培根的话:宏伟的论著要求作者和读者双方都闲适散淡。哲学中的阆中是闲适散淡的,夜游阆中的我,甚至平日生活中的我,时常想入非非,心躁气浮,难以抑制。两相比较,我羞愧万分。平时见惯了的事物,往往在旅行中凸显出耳目一新的体验,这是由于我的日常生活是行动性的,像蜉蝣那样一味盲目和碌碌,只关心目的和结果,丢失了自然的闲适散淡,或者叫作纯粹静观心态的缘故。人的贪婪,欲望,草率,自私,占有,漠视,清高,倾轧和自以为是,不仅是对人自身的一种湮灭,也是对自然和历史的一种湮灭。这是一种可怕的湮灭,对于我眼中的阆中,还有阆中酿造的历史文化底蕴而言。窗外的雨棚传来细脆的雨点敲击声,时疏时密,单调里不乏柔婉与亲切的气息,散发的阴美诱惑,轻易就将我征服,就像当时我接下去又看见川端康成的那篇演讲,“我在美丽的日本”。感觉雨点敲击声,转换成了川端康成的声音。川端是一个喜欢旅行的人,《伊豆的舞女》便是他旅行的产物。对川端来说,雪国是他躲避现实的国度。这一片晶白雾霭的世界,这一片寂静的温泉小镇,成就了他的一趟寻欢之旅,但最后却是一场与世俗人生的告别,有如星空塌陷,银河泻地。我的阆中之旅,也是这般一个情形?他的声音,把检讨中的我,送入了梦乡。
白天游阆中,是另外一番景象。受制于“三面江光抱城郭,四围山势锁烟霞”的地理局限,古城风貌被人为湮灭的势头,得到了天然的扼制。川媚陪我走在石板铺路的窄窄古巷里,看“贡院”,看明代的疏朗淡雅、清朝的精美繁复,看典雅精致的雕绘艺术为特色的民居。民居全是青瓦盖顶的木质结构,多数是平房。一律以木版为壁的情形,线索般指引我,置身在唐宋时期的居住风水观里,品尝到逐水草而居的韵味,依“大游年歌”择地气张敛凶吉的功效,以及按照“九宫八风”一说构建居室的风格。途中我俩感慨多多,话题自然又落到了散文的底蕴上。风水的神情,自不用说,要说的,当然是抽象之后,它所具有的意味。意味二字不简单,眼光切入的角度不同,审视时的心情不同,自身的素养与文化底蕴不同,各自得出的意味感触自然也就不同。无论疏朗淡雅,抑或精美繁复,没有本质上的区别与限制,任由各人胸臆中的遐想,自由驰跨。平时喜欢玩玩文字的我,不由得心情愉快起来——倘若文学作品也是这般一个风味,该有多好。我俩说散文,自然就离不开阆中的散文作者,也就无法像“四围山势锁烟霞”那样,阻挡阆中的散文作者江阳公子,撞入我们的话题。履约而至的他,在阴雨即将泼下的天主教堂前,遇见了我们。我从他的脸上,闻到了类似阆中风霜古、澜水深的沧桑气味,也从他的脸上,看见了岁月崩裂飞溅的沉重印迹,这与川媚因了嘉陵江的滋润,受波流洗涤而打造出来的玲珑,是截然不同的。观水有术,必观其澜。水之涟漪,各有其韵,人性物性的递变中,自有不同的命运。是了,川媚和江阳公子,就是阆中不同侧面的具体表征。从他们的身上,我体验到了拒绝湮灭的意志。
女贞花都开到我梦里了,是谁又种下了这么多藤蔓,让路过的我,迷途。如是留白的感觉还在酝酿,我和江阳公子夫妇,已经来到了古巷一侧的张家小院。院内回廊曲径,古朴典雅,既有北方四合院的风韵,又有南方园林的特色。观景最要紧的是看走势,看动态,看韵律。需要静坐,需要闲适散淡。韵律各异的曲线,游走在牌匾,宣纸,屋梁,门窗和桌椅上,沉淀出丰厚的文化和悠久的历史。很想就这样一直坐着,任灵感与曲线,水乳交融,逶迤翔泳。无疑,闲适散淡地静坐和品茗,应该就是坚守文化与历史的一种姿势。江阳公子是一个淳朴的人,见我对阆中的历史文化如此痴迷,便一再敦促我去滕王阁和巴巴寺看看,即使雨点叩哒哒敲在小巷的青石板路上。
滕王阁坐落在阆苑名山之一的玉台山山腰,为唐初滕王李元婴所建,几经兴废。阁前的平地上矗了一座石塔,呈鱼瓶状。塔有一种奇妙的视觉效应:无论从哪个角度看,塔身仿佛都是向一旁倾斜,使游人虚惊之余赞叹不已。倾斜的石塔,冷清的书法字画,石阶边缘的青苔,都在向我叙述着湮灭与坚守的经历,沉重而又艰辛。大凡人类活动激烈时,比如战争,动乱,抑或不堪回首的“文革”,都会让阆中的时间产生一个漩涡,令物质文明的痕迹,在眩晕般的混沌中,湮灭消散。倘若人的意识闲适散淡了,物质文明的痕迹,才会在修缮中,止住湮灭的脚步。这个思绪太重要了。惟恐我的浅薄与无知,玷污了厚重的历史,更惟恐我的形而上学的认识,湮灭了自然的真实,因此,说葬了沙特阿拉伯麦加城中,伊斯兰噶德林耶教派的创始人阿卜杜•拉希的巴巴寺,我自然就不敢去了。
游览必终止于饮食,是人的行为惯例,也是阆中在湮灭与坚守的抗衡里,留给我的唯一例外印象。传统的文化和古朴的历史,在张飞牛肉,张飞豆腐干,旋子锅魁,糖烧馍,火锅红烧牛肉,豆花酸菜面,牛杂碎面,牛肉水饺,热卤勺腊,保宁白糖蒸馍和川北凉粉里得到传承、光大,这点令我欣慰无比。说饮食是文化和历史,一点不过分,它印证了人的一种本能,吃。吃,可以支配人的意志,所以人对于过去创造出来的吃的方式和种类,自然就会虔诚得像拜神那样,把它供奉在心里,以怀念的形式加以坚守。我以为,人性与食物,是人与自然交融的一个支撑点,在这个支撑点上,人的湮灭行为,与人对自然的虔诚坚守举动,在彼此的消长中,达到了平衡与和谐。在川媚夫妇的盛情邀约下,傍晚我们来到了阆中的“忘情水”吃火锅。眼睛,鼻子,耳朵,舌头和不曾与我商量的意识,同时参与了吃的行动。酒是主题,也是一个好东西,能让人摘下面具,如同阆中的山水和人文风情,能够让我的心陶然飘逸。几杯啤酒落下肚子,侯先生首先陶然了。他没喝酒时,给人有些许的冷淡和距离感,容易害羞,但只要一喝酒,他就变得热情豪爽了,像一壶沸腾的水,很有点芬兰人的味道。从他的身上,我再次看到了阆中古城张家小院的韵味,院门处质朴冷清,一旦进到院内,精美繁复的雕刻,就会掷出浓酽的激情,令人的思想,舞蹈不止。川媚喝酒不多,看上去宛如一幅兰草素描,散发出幽香,接受着时间的推敲。从她的身上,我找到了小木屋出檐数尺的瓦檐下,卧在电线上的九只雨燕的身影,还有阆中城里生得郁郁葱葱的榕树的绿色,柔和与素雅的背后,尽是温馨、恬淡和谦让的气息在流淌。江阳公子虽然酒量有限,然而喝到兴头上,亦如风助火势,燃放出蓬勃的激情。从他的身上,我又一次体验到滕王阁里,长在石阶边缘上的青苔,面对梭织往来的脚步践踏,隐忍退让,一旦知遇了和风细雨,又绽放出浓绿一片。另外还有三位朋友,我不大熟悉,喝起酒来却各有千秋,要么频频举杯,要么言语喋喋。从他们的身上,我触摸到了热情,这样的热情,像极了阆中有容乃大的博爱胸怀。
现在,我越来越感觉到,阆中的历史,文化和人文风情,面对湮灭,表现出了克制与恬淡的态度。并且,这种态度,是柔性的,宁静的,有格物、致知、诚意、正心、中庸的内修成分。人常说,一杯酒落到不同的肚子里,会有不同的感受。阆中这杯浓酽的“酒”,落到我的肚子里,产生出来的,就是这些感觉。川媚,侯先生,江阳公子,还有另外三位朋友,他们都是阆中人文风情的符号,在这个符号里,盈满了坚守自然的意味。坚守自然就是坚守了人性,就是坚守了人格。若回首,在分手前的夜晚所形成的如是印象,想定是依然如幽香的兰花,徐徐绽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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