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流泪的黑色天堂
2020-11-12抒情散文尔袂
流泪的黑色天堂
文/郑晓红小时侯,我是在石油农场长大的。作为油田的后勤保障单位,我们这些小孩子每天都跟着父母去种大片大片的向日葵,玉米还有南瓜。印象中的夏天和秋天,总是满眼望不到边的金黄。现在想来是有些奇怪的,石油农场明明是在山里边,前是
流泪的黑色天堂
文/郑晓红
小时侯,我是在石油农场长大的。作为油田的后勤保障单位,我们这些小孩子每天都跟着父母去种大片大片的向日葵,玉米还有南瓜。印象中的夏天和秋天,总是满眼望不到边的金黄。现在想来是有些奇怪的,石油农场明明是在山里边,前是山,后是山,左是山,右是山,怎么在我童年的印象中,那些庄稼却总是一望无际的感觉呢?可能是因为我那时很小吧,踉跄着穿行在玉米地里,宽阔锋利的玉米叶子划过我的脸,抬眼前望,分明是玉米的森林,向日葵的森林,而那些南瓜地总是转过一个山弯,看不到边缘,分明就是南瓜的草原。
当然,作为石油农场的标志,我们还常常可以看到一些不大的原油坑。坑里有粘稠的黑色原油,旁边堆着一些板结的沥青,再旁边,还有一些废弃的大油罐。有的坑里原油已经干了,装满了大块的煤,一直高高地垒上来,象是一座座小煤山。我们这些农场里的孩子们,一年四季无一例外的跟绿色、黄色、黑色打着交道。而在我的印象中,绿色和黄色总是跟劳作联系在一起的,要忍耐玉米叶子在胳膊上拉出的划痕,要忍耐向日葵头后面那些黏糊糊的刺毛,要忍耐在秋天的冰水里淘洗南瓜籽时的彻骨的冰冷。所以,那绿色跟黄色,是美丽的,充满生气的,但又是冷冷的,带了汗气的。相反,那暗沉的黑色,却反射着亮晶晶的光芒,像钻石一样,跟童年的游戏联系在一起,照亮了我们童年的天空。
我的自然老师告诉我们说,石油和煤都是由远古时代的植物埋在地底化身而来的,它们是那些植物的精魂。我那时完全不懂得“精魂”的含义,只觉得但凡是跟“魂”牵扯在一起的,都具有些神秘的未知的力量,比如鬼魂,比如魂魄,比如丢了魂。所以,记得我童年时代有好长时间,都不敢单独的跟煤块和原油呆在一起。但怕归怕,内心还是对“精魂”这个词充满欢喜的,这似乎赋予了那些乌黑的东西以一种生命,它们是可以感知的,甚至,它们还有可能通过某种方式告诉给我远古时代它的前身的某些事情。
我曾经在一个小煤山那里翻检到一块小巴掌大小的煤块,有着非常平整光滑的坐基,上面一层一层的煤片台阶一样摞上去。它黑的那些透彻纯粹,比马的鬃毛还要黑,比没有月亮的夜晚还要黑,比锅底的烟煤还要黑。最诱人的是,它还黑得那么富有光泽,即使在夜晚,我轻轻晃动一下它,也能看见一点轻微的反光。我视它为珍宝,为了防止那些轻脆的煤层儿脱落,我琢磨了许多方法来保护它。我用刷标语用的彩色广告在煤块的基坐上涂了一层白色,晾干以后又用了红黄绿涂料在上面点了几朵花儿,还写了自己歪歪扭扭的大名,但左右观看后终于觉得自己的名字有碍美丽,于是用白颜料盖去了。涂画完毕后,我在同学家里弄来一些清漆,刷在煤块上面。当小小的我仔细观赏自己的作品时,激动的差点掉下眼泪。这个黑色的小东西,黑的更加晶莹,翻起底座还能看见彩色的花儿,那一层清漆给它上了光一样的,感觉它已经不再是一块煤了,而是一块真正的宝石。
我童年里许多游戏都是围绕着这些黑色的“精魂”完成的。我们给石油沥青加温,让它变的柔软又不粘连,然后,沥青就成为我们的千变模具。我们把自己的小巴掌印在上面,把赤裸的小脚丫印在上面,甚至脱了裤子,把自己的小屁股蛋儿印在上面。那些男孩子把一团柔软的沥青贴在墙上面,在上面练铁砂掌和铁头功。冬天里,我们在外面感到冷了,就捡一些沥青块儿堆在一起点着了,几个孩子围着一团红红的火焰,一簇儿黑色的烟在头顶飘飘荡荡的。
上一年级的时候,班上有个绰号叫黑豆子的男孩子,他妈妈在他两岁的时候跑到山上在一棵树上吊死了,他在树下哇哇大哭了一阵子边到处乱爬,从个不大深的沟里掉了下去摔伤了腿,走路一直是一拐一拐的。他的爸爸后来给他娶了后娘,跟灰姑娘和白雪公主的后娘一模一样的后娘,往死里打他,寒冬腊月天我们都穿了棉衣,他却总是穿着开了帮的单鞋,裤子很短,半截小腿青紫的露在外面。有一天,他神秘兮兮的对我们说他找到了取暖的好办法,然后,他抬起脚给我们看。他穿了极大的一双可能是他父亲的旧鞋子,而他脚上套了一个很奇怪的黑套子,那套子看起来很厚,也很不规整,象是手艺不好的泥瓦匠抹的不平的墙。他告诉我们,他把一团沥青弄软了把脚完全钻进去,然后把多余的沥青弄掉,从他爸爸的大鞋里穿进去,感觉非常暖和。我们几个小女生看着他露在外头的青紫的小腿和冻的溃烂的手掌都浠溜浠溜的抹着眼泪。我们很快去报告老师,有回家去给各自的家长描摹。所有的人都被这情形激动了,好多大人联合起来去黑豆子的家里指责他的后娘还有他那老实过头的亲爸,还给黑豆子送去了很多衣物。这个令人伤感的故事过去很多年了,它在我轻松的童年里留下了那么深重的阴影,可那团柔软的黑色的沥青,却是暖洋洋的,是跟火苗跟阳光跟笑容有关的。
成年以后,我依然生活在油区,甚至跟那些黑色的“精魂”更靠近了一步。滚滚的石油不再是童年里的玩具,而是藉以生存的基础。我周围的人们,是采油的,是炼油的,是输油的,是修油井的,是钻油井的……可是,我却再也没有感受到黑色精魂带给我的快乐。
在南方教书的时候,一个同事来自淮北煤区,她告诉我说,他们那里的人百分之七十都得了黑肺病。一个大家庭,丈夫死在井下了大儿子上,大儿子死在井下了二儿子上……为了吃饭为了生存,即使明白总有一天会遭遇不测,但仍然义无返顾的下井。听着她的话,我想起了我童年时珍存很久的宝贝——那块黑色的煤——我此生第一件艺术品。我一直认为它之所以那么黑,不可比拟的那么黑,就是因为它积聚的天地灵气太多太多,多的连丁点空隙都没有,所以才黑得如此凝聚如此有震撼力。可是,童年的宝贝永远遗失在童年了,在我随着父母多次搬家的经历里,宝贝终究遗失了。我遗失的仅仅是一件属于我的宝贝啊,可那些远古的植物遗失了什么呢?不是煤,是精魂!
而我生活的这个地方,也处处流淌着黑色的眼泪。河流污染了,孩子的乐园没有了,鱼儿的天堂没有了。前几天,我带着儿子去河边抓蝌蚪,看见一群孩子挽起裤腿在河里摸蝌蚪玩,随着他们的走动,河里泛起一波一波的油污,孩子们活动范围里完全成了黑色的水流。等他们爬上岸来,脚上,裤子上,就沾了黑色的油水。我站在河岸上,恨自己不能象屈原那样,去呼号山川,去诘问苍天,去身投汨罗。我能带我的儿子去哪里呢?我想让他亲近大地,可大地干涸龟裂;我想让他亲近河流,可河流沉声呜咽;我想给他一个童年的天堂,可是,哪里有天堂?
我仍然不能忘记我的自然老师说的话:石油和煤都是由远古时代的植物埋在地底化身而来的,它们是那些植物的精魂。
是的,它们是植物的精魂,它们此刻一定在流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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