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大人的身体

大人的身体
［关于母亲］ 　　我们一直没有关注过母亲，比如她的身体。前几年，她的腰突然疼得厉害。这腰怎么说疼就一下子疼起来呢。我们这才意识到，这些年来，她的身体一直象块朽木头，是在超负荷的劳动中一点点地垮下去的。以前看见老家院子的南墙跟里有许多朽木头，扔在那里，任风吹日晒、雨淋霜打，没人去管它，也不会想起它。而母亲，其实就是这样的一块朽木头，她不开口说起她的身体，我们也不知道，直到有一天，她的腰直不起的时候，我们才恍如梦中醒来，意识到她需要治疗、休息了。此刻，我们都慌了手脚，为她四处求医。我们实在无法想象，没有母亲的家会是什么样子，尽管我与弟弟已在外成家多年。一次母亲与我们说：如果有一天你父亲早走了，你们的生活还不会有什么影响的，万一我早走了，你们以及你父亲的生活就会乱了……我实在不敢想象，那一刻，我低着头，不敢看母亲。我恍然觉得，她已经老了，到了可以与我们谈论生死的时候了。而我们还没有来得及准备，这一切来得太快了。我们虽然都已经三十多岁了，但却还是她的孩子，在她的面前，看着她或者想着她，我们就会感到温暖。 　　记得那一年母亲的腰疼得厉害，我做了一个实录： 　　母亲的腰一直在丝丝拉拉地疼。绳子一样，缠绕着父亲的心。 　　很多年了，一直在疼，近来疼得愈加厉害了。前几年，下地干活时，她走不了多少路，就得停下，蹲在路边徉装拔草，实际是在休息。她要强，怕人看出，就想了这么个办法。现在，她去村边的地里干活，也推着自行车。她把自行车当做拐棍。她还不算老，怎么能拄拐呢。她在固执地拒绝着衰老。一个乡下妇女，不识字，没文化，她不知道高深的生命规律，比如她那已经弯了的腰。她咬着牙，她的腰疼得厉害，脸上安静。 　　母亲的腰，那么疼。丝丝拉拉地扯动着我们的心，那疼。我与弟弟都已经成家，生子。有时，想到她的腰，那疼，在夜里，我独自莫名地流着泪。 　　她的腰，那疼。我们默默地想着、看着。我们奔走着。小城里有一家私人诊所，专医腰病，比如腰椎间盘脱出、骨质增生。用的是推拿、牵引。大夫是小城一武术高手之弟。我们不知道父亲是怎么从乡下打听来的。弟弟每天蹬着三轮车往返于诊所与我们的住所。弟媳与妻子每天在诊所陪着。我却一直在碌碌地忙，也不知道忙的什么，无聊的忙。坐在办公室里，腰隐隐地疼。 　　小城西门也有一家私人诊所，前年母亲去看过。按摩、中药洗腰。那大半蛇皮袋子的药，父亲背回乡下，用水泡药，然后在锅里熬。母亲的腰，浸泡在热的药里。几天就从乡下来小城按摩一次。一直不好，一直疼。医理是：病去如抽丝。那些丝，缠缠绕绕的，扯不断。那些病丝，弯弯曲曲地盘在我们的心头。我们也都在丝丝拉拉地疼着。 　　弟弟原先的房东，给了我们一个方子。药方如下：乳香15克，没药15克，荆芥12克，防风12克，木瓜9克，木通9克，五加皮24克，透骨草12克，儿蓼12克，皂针12克，红花24克，当归30克，川断15克，狗脊12克，杭芷15克，川牛勺24克。共16味，水煎洗。这些中药，我大都不识为何物。也不知何为煎洗。我攥着方子，手里不停地出汗，手不停地抖。 　　母亲的腰，一直不好，一直丝丝拉拉地疼。父亲为母亲买拔罐。拔腰。每天拔。我们一直在坚韧地奔走。中心医院的大夫问了母亲的病情，摇摇头说，老年病了，不好治疗。后来，我学着写了一首诗《老年病》：“还是腰疼／我们不知道，她的汗，不是因为热　　这么多年了，她的腰越来越老／弯了，一点点的／我们没有看出　　父亲来电话，说要进城为母亲看看腰／腰啊，怎就那么疼呢　　在医院，拍CT，填病历……／大夫，我母亲的腰？／老年病了……　　一段日子，母亲的腰搅得我的心乱乱的／什么时候母亲的腰才好起来呢？／父亲看了看我：老年病了　　老年病啊／我看着在院子里弯腰忙碌着的母亲／等母亲的腰不疼的时候……／我无能地想：那些无可奈何的老年病啊”，其实，这算不得诗，也不是诗，只是实录。 　　我们的心里，都在丝丝地下着雨，那么糟。我们怎么办啊？我们只能这样无助地看着。母亲的腰，一点点地疼，一点点地弯。我们大家都在丝丝拉拉地疼着。 　　《诗经·凯风》有云：“凯风自南，吹彼棘心，棘心夭夭，母氏劬劳。　　凯风自南，吹彼棘薪，母氏圣善。我无令人。　　爰有寒泉？在浚之下。有子七人，母氏劳苦。　　睍眩黄鸟，载好其音。有子七人，莫慰母心。”我流着泪，读。一遍遍地读，流着泪。母亲有孙辈男女各一。母亲来小城看腰时，他们左右在侧，黄鸟睍眩，以慰母心。最终，母亲还是要回到她的乡下，她的腰，在乡下，丝丝地疼着，独自一个人在疼着……
［关于父亲］ 　　父亲的身体真的很好。那都是听大爷爷说的。大爷爷还在的时候，常对我说起父亲年轻时的事情。他说：你父亲年轻时真能吃，说你不信，他一顿饭能吃一篮子窝窝头，简直比一头小猪还能吃，不过能吃也能干。大爷爷怕我不相信，还用手比划着篮子的大小，那篮子我家现在还有，那么大的一篮子窝窝头，能一次都吃下去，我实在无法想象。大爷爷说：你父亲用小推车去张店推炭，一小车装七八百斤，两天就打来回。大爷爷还说，村里东升你知道吧，那身体可叫棒，与你父亲比赛，一人肚子上压一个磨盘，看谁先撑不住了，到底是你父亲撑到了最后。那个时候，我们就知道父亲的身体是永远垮不掉的。 　　母亲也常常对我们说父亲简直就是个铁人。 　　在我们的内心里，父亲一直是我们的顶梁柱，他一直在撑着这个家。他让我们有一种安全感。　　 　　但这都是几年前的事情了。 　　他的身体，好像是一下子就垮下去的。那是几年前，在一次酒后，他突然闹起了肚子，起初也没放在心上，就随便吃药应付着，谁想这一应付竟是一个多月。自那以后，父亲就不再喝白酒了，只是少量喝点啤酒。父亲的酒量在村子里是出名的，有时候走亲访友，常常喝酒喝到深更半夜才回家。我们都很担心，怕他会出点什么闪失，为了喝酒，母亲没少与他吵架，但每次他都说，喝点酒有什么大惊小怪的，再说身体还棒棒的呢。去年的时候，父亲的痔疮复发，做了手术以后 ，就连啤酒也不喝了。母亲很是高兴，罗罗嗦嗦地对父亲说，岁数大了，不喝酒也是好事情，万一出去什么的也让人放心，老胳膊老腿的，喝了酒更容易摔脚的，还举例说谁谁因为喝酒摔得怎样了。 　　前几天麦收，母亲打电话问我能不能回家帮把手，说是三四亩麦子，有些应付不过来的。记得前几年，每年家里都种七八亩麦子，母亲从来什么也不与我们说。记得有一年麦收，我们打电话要回去帮忙，父亲却借口接接送送得太麻烦，不要我们回去了。 　　这一次，母亲不小心说破了父亲身体的秘密，也说破了她身体里的秘密。她看着父亲的身体，她心里是明白的。她明白自己身体的时候，也知道了父亲的身体正在老下去。 　　父亲的身体，他自己也明白。我不相信，一个很爱喝酒的人怎不说不喝酒不喝了呢，他肯定自己明白，他的身体正在一点点地衰老下去。 　　春节回去，父亲与我说，准备把几块棉田改种杨树什么的。说是以后上了岁数，再种那么多的地，真是有些不济了。我心里蓦然一惊。
［他们的身体］ 　　其实，父亲向我说他种树的想法的时候，他已经在心里酝酿了好多时候了，因为不几天，我就看到他领人去看后面的枣树了，那一片枣树不长枣好几年了，他要卖掉这些枣树，他要种能卖钱的树、能养老的树。 　　那是父亲在向我们承认，他老了。他终于地下了他的头，他内心的顽强抵不过岁月的柔韧，他身体的健壮抵不过时光的无形。 　　他终于明白了，一个人是无法掩饰自己的衰老的。 　　但是，他们只是把自己身体里的衰朽明白地告诉对方。父亲告诉母亲，母亲告诉父亲。他们不告诉我们。我们只是隐隐约约地猜测着，带着我们内心的忧虑与不安。 　　父亲又闹肚子，是弟弟告诉我的，说是有十来天了，我找了个在医院上班的朋友问了问，朋友说，拖了这么长时间，最好去医院查查。 　　我打电话回去，是父亲接的。我问他怎么又闹肚子，他支支吾吾地说快好了。我让母亲听电话。母亲说，每天都吃药的。我孟地抬高声音，说：这几天无论如何也得来医院查查，如果你们怕我们花钱，就自己带钱来看也行，如拖的时间长了，花钱就会更多的。 　　两天后，母亲来电话，说是父亲的病好了，还说在哪里哪里看的医生，输的水呢。 　　母亲骗了我，是父亲让她骗的，对于我们，他们两人都乐意干这样的事情。 　　他们一直向我们保守着他们身体里衰朽的秘密。他们正在一点点地衰老下去，父亲老，母亲也在老，我觉得，母亲老得更早、更快，但我们不知道，最后，他们谁会走在谁的前面。回过头去想想，这才想起母亲的身体一直就很糟糕，只是我们都不太在意，任由着她的身体一点点地衰朽下去。而父亲的衰老，就好像是一夜之间的事情，我们还没有做好准备，他就开始自觉地戒酒、少种地…… 　　记得前几年，母亲与我说起女儿对她说的一件事情，小女儿对她说：奶奶，等你死了，我就天天守在你身边，给你喂饭，一口口的，直到把你喂活。母亲与我说这些的时候，她高兴得眼里含着泪。 　　那时候，小女儿只有四五岁，她不知道身体里衰老的秘密。今年，小女儿也只有九岁，依旧不知道。等她明白这些秘密并对此忧虑的时候，她的爷爷奶奶或许就已经永远地离开她了。那时候，我的身体正在衰朽着，并体会着当年父母亲身体里衰朽的痛苦与无奈，或许还有绝望，还有，如何将这些藏得更深一些。而她，也正在窥测着我身体里衰朽的秘密，以及忧虑。 　　现在，我看到的是，在二位大人与孩子的夹缝中，我的成长正在被衰老一点点地消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