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抒情散文

木槿

2020-09-17抒情散文低眉
木槿低眉木槿这种花,我生怕对不起它。它不是最美,而是最亲。关于它,可以说的,简直太多。一直不说,不想草率惊动它。好比我外婆,她不过是睡了,有朝一日,还会醒来。我们见面,在另一个世界。随便把她喊醒,这怎么可以。木槿在经学史上,是有故事的。这个

   木槿
   低眉
  木槿这种花,我生怕对不起它。它不是最美,而是最亲。关于它,可以说的,简直太多。一直不说,不想草率惊动它。好比我外婆,她不过是睡了,有朝一日,还会醒来。我们见面,在另一个世界。随便把她喊醒,这怎么可以。

  木槿在经学史上,是有故事的。这个故事,和一个美人有关。虽然她美,但是不幸。春秋时代最勇敢、最美好的女子,最不幸、最不伦的艳情,有一大半,和这个女子背后的家族有关。宏大宽阔的家国悲情夹杂了隐晦顽疾的不伦艳情,纠结缠绕成解不开的死疙瘩。

  这个美人,就是文姜。

  “有女同车,颜如舜华,将翱将翔,佩玉琼琚。彼美孟姜,彼美孟姜,洵美且都。有女同行,颜如舜英。将翱将翔,佩玉将将。彼美孟姜,德音不忘。”

  这是两千六百年前的初夏。马车从风里走过,载着木槿花一样的美人。以及,爱她的男子。这男子对他身旁的女子,珍爱之意溢于言表。诗里的“舜华”和“舜英”,就是木槿花。传说这木槿花一样的女子,就是齐僖公的女儿,文姜。刚刚成年的文姜,明亮美艳,不可方物,更兼品性端好,风度娴雅。她的未婚夫,是郑国的太子,忽。传言说,这首诗的流传,是郑国百姓为祝愿他们婚姻幸福。

  我不喜欢历史。《史记》也好,《左传》也罢,太多的权谋和血腥,沉淀在黑屋子里的阴影,密度太厚,喘不过气。这些时间里的暗室壁垒,没有豁达坚强的心性,是读不动的。美而哀伤的文姜,就是一个让我读不动,也怕读的女人。事情的结果,令所有的人都大跌眼镜。民众的祝福,并没有加持文姜的婚姻,她是个太不幸福的女人了。

  郑国的太子,忽,有病吧?不然他为什么要两度退婚?这个神经搭错几十根的家伙,可能就是文姜不幸一生的根源。他,竟然在和文姜订婚之后,两度退婚。退婚的理由,也特别无聊。第一次是因为“齐大非偶”,意思是说自己门第卑微,不敢高攀像齐国这样的大国。第二次是因为北戎入侵齐国,他率部帮助齐国,打败了北戎。然后呢,然后他就再一次退婚。理由是以前没帮齐国的时候,都不敢娶齐侯的女儿,现在帮助了齐国,更加不能娶齐侯的女儿了,这不是用郑国的军队换取自己的婚姻吗?

  去你妈的郑忽!齐大为什么就一定非偶?真心相爱的人,是没有大小的。军队换取婚姻又怎么啦?就是要用军队换婚姻。江山也可以拿来换婚姻,如果值得,命也可以!不想娶就不要订婚了,早在哪里了。

  这是一场历史上著名的退婚。这场退婚直接导致了同样著名的另一场不伦之恋。经受重创的文姜,仿佛置身灰暗阴冷的墓穴。她透不过气,看不见光。被无形的茧束缚。姜诸儿,她同父异母的哥哥,经常来安慰。后来……后来她爱上了姜诸儿,不知不觉。这自然是一场可耻的不伦之恋了。但是文姜有什么办法呢?正如抑郁症的患者有无法自控的自杀念头。她得了无法自愈的爱情病。

  齐僖公为掩盖不伦之恋,只能将文姜嫁给鲁桓公。之后,姜诸儿即位,成为齐襄公。十八年后,偶然的一次机会,鲁桓公携文姜回齐国。文姜和齐襄公的感情,竟然又死灰复燃了。老房子着火的威力,大家都是知道的。那是一种直向灰烬的燃烧。轰轰烈烈,不管不顾,舔舐的火苗烧光了一切可燃物。

  结果呢?结果就是文姜的老公发现了这段奸情,并且愤怒地质问姜诸儿,导致自己被慌乱的姜诸儿刺杀身亡。文姜的儿子即位,成为鲁庄公。患了爱情癌的文姜,自带失心疯的光芒,她并没有为鲁桓公守灵,而是留在齐鲁边境,喝着爱情的鸩酒,进行着最后的疯狂,直到姜诸儿被叛国的乱军杀死。爱情的回光返照结束了。被火烧毁的世界空空如也,白茫茫大地真干净了啊。

  大火就像一场刮骨疗伤,它烧死了文姜的爱情癌,却没有烧毁她的智慧心。文姜的使命并没有结束。她振奋精神,长袖善舞,理智恢复。帮助儿子在长勺之战中打败了齐桓公。对!就是那个齐襄公同父异母的弟弟、文姜同父异母的另一个哥哥、鲁庄公的另一个舅舅、曾经由鲍叔牙保护逃亡莒国的公子小白、春秋五霸之首的,齐桓公。

  至于鲁庄公和齐桓公开战的原因,无非也是因为另一场权谋之争。齐襄公亡后,他的弟弟公子小白和公子纠争位。也就是说,鲁庄公的一个舅舅和另一个舅舅争位。其中一个舅舅公子纠是由鲁国保护的,他的师父是著名的管仲。鲁国派人在半途上刺杀小白,小白倒地装死。等到以为小白已死的公子纠,慢悠悠地回国的时候,曾经的公子小白已经是齐桓公了。齐桓公逼迫鲁庄公交出公子纠,齐鲁于是开战。其它的事,你们都已经知道。

  在历史上,鲁庄公已经和长勺之战一起,成为一个军事上以弱胜强的符号。他娶了和母亲偷情的舅舅的女儿,哀姜。

  文姜的妹妹宣姜,宣姜的女儿许穆夫人,都是历史上赫然在目的女子。许穆夫人想嫁给自己的舅舅齐桓公,但是没有如愿,只能嫁给了许穆公。宣姜在嫁给卫国太子的路上被自己的公公卫宣公中途截婚,在卫宣公死后又嫁给了卫宣公的儿子召伯。她和文姜,都是被道学家唾弃的“淫妇”。传说诗经里的《墙有茨》就是专门用来讽刺宣姜,她的不幸比文姜有过之无不及,本篇不再叙述。总之,你只要知道,文姜是身在一个混乱的家族。乱世里人的命运,不过就是乱世的写照罢了。没有一个粒子能从物质里面逃逸,没有一个人物能从历史里面脱离。即使,她是一个美人。

  有人认为,《有女同车》只是文姜的一个回忆。彼时,她叶嫩花初,年纪尚小,人生的况味,并不知道。两千多年前这辆春天的马车,它奔赴的终点,并不是美好如童话的婚姻,而是残酷如阴谋的历史。历史是什么?毛姆在《人性的枷锁》中塑造了一个人物,这个人物说:他出生,他遭难,他死去,这就是整个人类的历史。

  要我说,幸福其实跟一个人是否美好关系不大。青春年少美好如文姜,也未必就一定会拥有一个美满幸福的人生。太多美好的女子并不幸福了。有很多看上去不美好的人,偏偏非常幸福。说到底,“做最好的自己”,也不过就是一种自我宽慰罢了。美好,是命运给人的恩赐。而幸福,则是命运给人的另一种恩赐。鱼和熊掌,岂能兼得啊,不要太贪心吧。这可算是一种阿Q式的自我安慰?

  在《左传》这样的史书里,也并没有一个明确的佐证,能够证明文姜与《有女同车》的关系。所以,归根结底,这辆马车里载着的女子到底是不是文姜,谁也说不清楚。

  说不清楚,就不要去说了。我根本就不要这么混乱不幸福的事情跟木槿有关,它是我外婆的花。那是三四十年前的初夏,我站在外婆家东桥尾的野田边,看到一株叶色暗绿的荆条上开着一种粉粉的花,长长的花蕊上顶着黄色的花粉,仿佛多看一眼就会使它落下来。评书里的美人貂蝉就是这种害羞的样子。外婆轻轻地看向一个我看不见的地方,说,它叫荆篱花,你外公长的。

  然后呢?然后就没有然后了。乡下的人,是不懂伤感的。不识字的人也没有那么多的离情别意。这貂蝉一样的粉花,到底叫个什么名字,我从来也不曾去求证过。外婆说它叫什么,它就叫什么。一个人走了,一株树替他活着,春天发芽,夏天开花,白天灿烂,夜晚沾露。守着自己的家人,替他承受人间的思念。外婆是言辞非常少的人,但是轻笑和宠爱都很多。

  什么时候才知道,它就是木槿的呢?我真的不知道了。也许是在一个夜晚,做完了一个梦,我就明白了一切。我不是一个糊涂的人,很多的事情,仿佛无师自通。

  其实木槿非常好养。它喜欢阳光、湿润之地。它断植扦插亦生,倒之横之亦生,生之极易,根深叶茂,绝非春荣秋悴之辈可比。入夏后,丛生花蕾,盛开至傍晚前即凋蒌,但是花期久长,能延长至九月。据传,徽州山区的居民用木槿花煮豆腐吃,福建人用木槿煎油饼,有“面花”之称。

  白木槿大概是好吃的。《植物名实图考》:“木槿,今惟用皮治藓。江西、湖南种之,以白花者为蔬,滑美。”花的吃法,无非泡茶、浸酒、糖腌、煲汤、制饼、作羹、炒食……而已。什么样的吃法,当得“滑美”二字?恐怕是炒,或者沾了生粉煎。食花是有闲情的一件事。做一个食花者,东园吃酒西园醉,南陌采花北陌归,各种虚度时光,我不反对。我也可以接受拿花来泡茶。但是拿花炒煎我不接受。把花放在油锅里炒,是残忍的。炒花之徒,是暴徒。

  小雪这天,我从单位的路旁经过,看见木槿掉光了叶子,一动不动地站着。薄金的阳光,穿过它们细长光秃的枝条,留下影子,轻薄又透亮。侧耳倾听,盛夏里花朵开落的回响,我一串也听不到。来年里隐匿潜藏的花苞,还没有到来。萧索的冬天里,木槿的样子,没意境,不好看,神经大条,以“荆”的姿态存在着。

  “它叫荆篱花,你外公长的。”几十年了,这暗语一样的句子在时间里回旋,像一个记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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