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抒情散文

[原创] 柳瞎子

2020-11-14抒情散文敬一兵
逐水草而居,是人顺应地气张敛而择的结果,其中巧合了归顺,妥帖,臣服和规避的因素。砖块,或者预制板紧紧锲合而成的坚固块垒里,总有这样那样的气味,随在进进出出的人的身后,永无疲倦地生长,盛开,特别的丰饶。这些趴在河边上的房屋,从外表上,一点也看
   逐水草而居,是人顺应地气张敛而择的结果,其中巧合了归顺,妥帖,臣服和规避的因素。砖块,或者预制板紧紧锲合而成的坚固块垒里,总有这样那样的气味,随在进进出出的人的身后,永无疲倦地生长,盛开,特别的丰饶。这些趴在河边上的房屋,从外表上,一点也看不出鲜活的征兆,太阳一当头,满目静谧。外面的目光,如何晓得屋内的情形,是怎样在和谐中,默默制造着安居的氛围。在这样的地势走向里,栖息的人虽然整日忙忙碌碌,工蜂一样,却很少有人得病。方圆数里,很难见到一个诊所和药店。倘若有机会让这里的人回眸,保准没有一个人能够说清楚,他们的祖先,是怎么在神灵的指引下,来到了这个地方的。即使到了夜晚,河里的水,热热闹闹地繁殖出灯光的倒影,还有笛唱,蛙叫和锅碗瓢盆的欢笑,逐水草而居的人,也不可能从雨一般泼洒下来的音符里,知遇到历史的脚步声。他们是庶民,没有工夫,也没有耐心,去探究一条河流的声音,它的深度究竟在哪里。   这些庶民的脸上,情不自禁就表现出了岁月的沧桑,刀刃使劲划下的皱纹,像他们炯炯有神的眼光,清晰可见。他们的眼睛,正在眉棱下面,发出灼热的光芒,彰显着倔强的体质和性格,还有随时都处在紧张状态下的咬肌,都是来自于他们对眼睛所能够看见的东西,咬住就不会放弃的坚守信念。他们的目光,想要守住的东西,实在太多了,自然,对于一条河流的存在,以及它在冥冥之中泄露的意象,无暇顾及。在我眼前的这个老人,情况就不同了。他没有炯炯有神的眼光,即使摘下他戴的墨镜,我也无法看见,那样的眼光,能够从干枯而又凹陷的眼眶里,再度绽放出明亮。他是一个瞎子,人称柳瞎子。从他健壮的身体来看,他不是疾病致瞎的,这点与他所居住的这个地方,很少有疾病肆虐的情形,是一致的。是什么原因让他成了瞎子呢?他不说,我也不好问。除了瞎子这个问题外,他的话题很多,鸟儿似的啼叫不息。听来听去,都与身边的河流有关,情形仿佛恒河边上的印度佛教徒,一心沉浸到流淌的神秘主义的哲学中,滔滔不绝地探究历史流淌的过去和未来。可惜,他不是佛教徒,甚至,在他的手臂上,除了藤蔓状缠绕的筋络,再也看不见任何舞文弄墨留下来的清秀痕迹。对了,他不是学者,就是把他所有认得的字加在一堆,也堆不满一个箩筐。目不识丁,已经够悲惨的了,而他比目不识丁的境况还悲惨。然而,这并不妨碍他对一条河流的倾听。倾听,比用眼睛观看,更少了意识支配的成分,这样,他就有了更多的机会,听到了来自一条河流传递的信息。所有掷入他耳朵的信息,他都用一遍又一遍的唠叨来记忆,而不像他周围的人,是用纸和笔来记录。这样一来,他的咬肌,也就不同于他的邻人,不是呈现紧张的情形,而是因为不断的唠叨,变得发达饱满了。从见到他的第一眼开始,我就对他发达的咬肌,产生了兴趣。是呀,他听见的来自一条河流的信息,怎么会这样多呢,心里都放不下了,现在又几乎快要填满了他的咬肌?   他自己并不知道,我的眼光,停在了他的咬肌上。他以为,那些被他不期然听见的河流里的音符,一定是冥冥之中,神灵在向他指点,然后,才以一种暗中铺排的形式,驻足在了他的咬肌里。二者间的机缘,扭结成了发达的形状,否则,怎么也解释不清楚,为什么居住在这条河流边上的人,很少得病?他看不见天上浩荡走过去的云朵,是怎样把他居住的这个地方,笼罩成灰蒙蒙的一片。这对他来说,确实是一件幸事。至少,他比其他的人,有了更多的时间,从世象的紊乱中解脱出来,坐在河边上,用一颗静谧的心,聆听河水说话的声音,然后唠唠叨叨与河水对话,全然谈不上什么理性。大概,河流说话与他的唠叨,就是以机缘的形式,降临在了他的咬肌上。这个时候的他,逐渐听懂了河流的语言,那应该就是一条河,在诉说自己的过去和未来。他陶然其间,痴迷难返,行为举止,难免生出一些怪异的模样。不知道的人,都说他疯了,疯子加瞎子,宛如雪上加霜,怜悯之中,人们只得由他去了。他不愿意就这样去了,只要是听见有脚步声朝他走来,他就会向了声音的方向,伸出手招呼,然后拽住别人的衣服,无论男女,唠叨他从河水那里听来的信息,告戒别人说,要这样,不要那样。疯子的话,别人都不以为然,可他依旧认认真真地唠叨。我就是这样,被他拽了衣服,坐在他身边,听他唠叨的。   他的开场话语,真的吓了我一跳。他说这里的人不轻易得病,是因为旁边的这条河流,用祖先的知觉,调节了那些趴在河边上的房屋的阴阳平衡,还问我知不知道“九宫八风”一说。我一下子就恍惚起来,感觉像是进入了牧师布道的礼拜堂。定眼望望他额头上的皱纹,还是那样,沟槽似的,和先前并没有两样,只是先前干枯的皱纹里,现在淌满了虔诚庄重的神色。接下来他又说,这条河有灵魂,是救世主,是他们这里的人迎来的救世主。我惊愕的表情,被他追来的话语,调制得越来越浓酽:在耶稣诞生以前,希伯莱人迎来了摩西,波斯人迎来了查拉如斯特拉,希腊人迎来了欧菲斯,印度人迎来了佛陀,中国人迎来了老子和孔子,现在,他们这个地方,迎来了这条河流的灵魂。我开始怀疑,他究竟是不是疯子。疯子是没有这样清晰的表达力的,况且,在“人都是利己的”这个潜规则形成的社会契约里,他无度地挥霍自己的口舌,从不计算一下,给予和盘算,究竟能够伸延多远的问题,疯子能有这样的“利他”意识吗?说他归于算命先生之列吧,虽然有点靠谱,可他不看相,他就是想看,也看不见。他也不让人报生辰八字,即使别人报了,他也一头雾水,他根本就不会计算。   其实,他的话语,还有我对他的猜测,已经对于他的想要摆脱如咒语一般的束缚的行为,构不成任何障碍了。他只关心他听到的河流语言,然后通过唠叨,以及大口大口抽吸的劣质纸烟的形式,传递给他周围的人。每次在这样的传递过程中,他脸上的皱纹,都会随之变得深邃起来,多少有些干枯了的嘴唇,逐渐显出执著的坚韧个性,就连昂然支撑了他身体的骨骼,似乎也因了他的唠叨,在激动的相互碰撞中,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这些细微的变化,像极了他身边河水荡起的涟漪,一圈一圈地向外扩散开来。他在向预言家的形象靠拢呢!现在,我的感觉,不得不牵出预言这个词汇了。   说到预言,我的脑海里,就会游荡起无数闭目沉思,尔后缓缓嘴嚼月桂树叶,端坐在青铜三角祭坛上,一边吸着祭坛下面岩石缝里喷出的气,一边神智恍惚地向了求问者发布神谕的女祭司。她们通过神智恍惚,唠叨,不是瞎子却要闭了眼睛的线索,把她们的影子,同我眼前的柳瞎子,活生生地捆在一堆。大概,预言家,就是以这样的形式,才能够与神灵取得联络。我被这条线索展示的类似动画的效果,引诱了。看来,柳瞎子疯颠颠的举止,还真是有了天意的味道。要知道,一个正常的人,若要做出与他人期待相反的举止,还真得要有一点勇气。并且,这种勇气不是闹着玩的,它比想象,困难得多了。按照社会契约方式生活的人,多数都不会装疯卖傻的,自然也就不可能从质朴的环境中,发现他自己了。即使是那些被称为秀才的人,也不例外,所以秀才最终还是一个凡人,很难沾上预言家的边。天意,天真,二者本身就是同一概念的词汇,与疯颠,或者疯狂,有着缜密的血缘关系。只要是看看孩子的举动,就一目了然了。难怪哲学家苏格拉底说,疯狂是上天的特殊才能,预言能力的强弱,常常与疯狂有关。认为柳瞎子是疯子的念头,早已在我的脑海中烟消云散了,取而代之的,是再也无法湮灭的敬佩。   柳瞎子的唠叨,在我产生出敬佩的这个瞬间,突然停顿下来。眉头,皱纹,随了他伸出来向我比划的手势,也商量了似地聚在了一堆。估计,又是有新的河流音符,进入了他的耳朵。我问他听见了什么,他只神秘地一笑,示意我再等待一会儿。凡是进入他耳朵的河流音符,比如一朵浪花的声音,一阵河风的喧哗,什么东西坠落河中的“丁咚”响声,都会被他用这种突然停顿的方式,分类整理,悉数攫取,还要咀嚼一下其中散发着类似朦胧诗美感的韵味。他此刻的举动,一点也没有疯子的影子。其实他自己也说不清楚,突然停顿意味什么,他就是喜欢这样追逐声音,这是一种精神的满足,更符合他内心里那份信仰的真义。沉静了片刻,他才再次开始了他的唠叨。他对我说,我刚才听见河水讲,我应该唠叨着沿了河流,游吟我的诗篇!   除了敬佩,我还能够对他说些什么呢?柳瞎子不能看见这个世界,所以他只能够依靠耳朵来体味这个世界,甚至,他此刻的感情模样,也像湿润的晨曦中,一点一点凸现出来的河流那样,怀念起别人说他是疯子的那种美滋滋的感觉。他对一条河流的虔诚,是美学意义上的,这又一次涉及了自然信仰的真义。这个柳瞎子,看似儒弱可欺,不时都会有小孩子,爬上他的膝盖,拉拉他的耳朵,想把他耳朵里的音符,像水一样倒出来。即使这样,他一点也不会动怒,依旧笑容满面,依旧任由孩子在他身上胡为,就像他在旁晚时分坐在河边上,任由河水里各种灯光的倒影,伴了音符的蛊惑,在他的脸上跑来跑去一样。不用解释就知道,他的这种具有谦让性质的大度,是他把自己委身在了河流里,真正成为了一滴水,从紊乱的束缚里解放出来的结果。难道不是从时间,这如同河流般流动的黑幕的约束中逃逸出来之时,他才从无拘无束的行为里,认识了自己吗?现在我才明白,谦让性质的大度,就是一种无限的爱。   不由自主,我学了他的模样,闭上了自己的眼睛。还真来了意思。这个意思,虽然有疯癫的味道,可还真的让我感觉到,我从人制造的狭隘樊笼里,鸟儿一样飞了,融进碧蓝的天空了,像身边的柳瞎子似的,唠叨,举止以及有点滑稽的表情,都浸润了返朴归真的轻松和惬意了。这是一种境界,真的。因为,在这个境界的背景映衬里,我看见了《圣经》的作者,看见了爱因斯坦,看见了从梅毒困绕中走出来的尼采,还有毕加索和想入非非的剧作家凡尔纳。他们游走在疯子的影子中,通过各自熟悉的物质环境,在把握现实的基础上,洞察到了未来变化的征象。难怪,这些游走在疯子影子中的人,与柳瞎子一样,能够从天象,梅毒和河流里,听见或是望见未来,这个字眼所包含的一切色彩和音符。亲近自然,融入自然,本身就是一种绝对的物质运动规律,也是自然的属性。这种属性,往人的身上说,就是一种人性。   我喜欢这种人性,这就是我,越来越敬佩柳瞎子的全部理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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