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逗上帝笑

逗上帝笑 　　犹太人有句谚语，叫人类一思考，上帝就发笑。在我的想象中，上帝的笑不是嘲笑，倒是会心之笑，类似于我们大人看着小孩在磨房推石磨，脸挣得通红，磨盘却纹丝不动；或者类似于我们望着小孩在晴朗的夏夜，拿了白天粘青蝉的网子去粘星宿。
　　如果要问我，活了这些年最大的所得是什么，我愿意说是晓得了人的不可知、世界宇宙的不可知。我知道有人会站起来反对，给我一个神秘主义者或者唯心主义者的定性，并拿出许多科学的证据来证明人的可知、世界和宇宙的可知。他们说的条条是道，宏观微观，加里略望远镜，显微镜，克隆术和火星探测器。
　　我们不得不承认，自从人类走出森林和自己的粪便，便企图用哲学和宗教解释自己和世界。哲学是用于建构人最起码的心智的，它把一个世界的观念移置到个人的思维里来；而宗教的本意是要解决个人的终极问题的，只是因为解决不了才变成了个人的自慰器。 　　我们还得承认一个事实，从19世纪开始，特别是20世纪，人类的思考开始退缩、崩溃，哲学变得越来越小，越来越实用。宗教不是被抛弃，就是变得越来越虚假，越来越无味。人似乎膨胀了，欲望膨胀了，恶膨胀了，世界的物质性膨胀了。精神枯萎了，像旱年坡地上的野棉花。人类似乎变得只相信感官、依赖感官了。
　　一只雏鸟在蛋壳里的处境差不多就是人与世界最初的处境。我们一嘴嘴啄破蛋壳，先是让脑壳挤出来，让眼睛挤出来。世界有竹林，有水塘，有草屋，有小菜虫。然后让整个身子挤出来，脚也跳出来。我们站在了世界上，从此也便属于了这个世界。我们东张西望，感觉新奇。我们吃我们从未吃过的，喝我们从未喝过的，听我们从未听过的……我们的呼吸变得强烈，心跳变得有力，胳膊变得粗壮。我们小小的身体一天天长大，世界的很多东西跑到了我们的骨头里、血液里、肌肉里。我们的内心也在扩张，建筑着自己的王国，只是这王国怎么也免不了世界的影子。
　　人是内，世界是外，但内外决不是分隔的，而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一个人也是一个世界，它的独立与完整，它的不可知，都是世界的特征。人的一生看似忙碌求生的一生，其实是接受世界的一生。世界从你的身体里经过，扔下一些东西给你。世界改变着你，而你，你们——若干的你——也改变着世界。
　　本能的种子被世界哺育成本能的树木，加上与世界的摩擦，人类便有了艺术。艺术是世界的经验，但必定介入了本能的胚胎和我们个体生命的渲染。
　　人在一个不可知的宇宙。人和这宇宙中的万物又都是一颗颗小宇宙。或许可以这样说，宇宙所有的，人都所有，万物都所有。留心一下我们的身体，脸颊，下巴，眼睛、耳朵、鼻子和嘴巴，它们是多么完美；更别提我们性感的臀、小腹和胸乳的曲线了，它们的造化甚至要比宇宙本身高级。
　　两个宇宙是统一的，只是偶有对立。在我个人的观念里，那颗不可知的大宇宙是永恒的，它自己几乎不变，变化莫测的只是它足以忽略的细部。而像我们个人一样的小宇宙是注定要死去的。小宇宙在大宇宙里的生生死死，死死生生，也是大宇宙自己的事。
　　人是“下化”到社会才产生意义和价值的。人生原本不存在有意义和无意义。所谓意义要么是别有用心的教化的结果，要么是对人生的误解。在某个确定的区间，人生的价值还是一个真命题，就像一道给定条件的代数题。人生可以没有意义，甚至可以没有价值，但不能没有快乐。在我的价值体系里，快乐才是人生之花，而非所谓成功。快乐是身体和精神的。性爱是快乐的极至，但却是地狱里的极至；而艺术的审美的愉悦才是天堂里的快乐。
　　我时常想，是时间和空间的无限性决定了宇宙的不可知。“无边无际”足以淹没我们的全部思考，让我们本能地服从虚无。人的疑问看似要比宇宙简单，其实不然。一个“是什么”，一个“从哪里来到哪里去”，便已经把我们雄心勃勃树立起的宗教吓退了。实在是不好说，人啊人！感叹的不是他的社会属性，不是他的悲剧性，也不是他的恶，而是他的不可知。
　　传说中的上帝什么都清楚。上帝造人时给了人智慧，但又不给够；给人生，也给人死；给人欲望，也给人空虚；给人爱，也给人恨；给人食，也给人饥……上帝知道它是拿怎样的尺度来造人的，只是上帝不告诉我们。
　　有一天，一个叫尼采的德国人站在一座山巅喊：上帝死了，上帝死了！很多人听见了，且听进去了，心想，上帝死了，我们个个都可以当上帝了。于是，从20世纪开始，我们个个都成了上帝。
　　我敢肯定，我们每个人思考的姿势一定都是很像上帝的，坐着或者站着，左手托住下巴，眼睛望着前方，目光迷离，前方却不是思想者的前方，而是一个遥远的几乎仅仅存在于思想者内心的地方。
　　尼采对上帝的诅咒一定没少让上帝发笑——说不定还是大笑。但上帝的笑依旧是那么会心的。上帝鼓励人去思考，上帝欣赏人的思考，只是上帝知道，人对于世界、宇宙以及人本身，本质上是不可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