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沧桑
2020-11-15叙事散文杨献平
沧桑
■杨献平
1冬天的南太行,乌鸦聚集,草木枯败。我又一次回到,下班车,进村的时候,迎面遇见初中同学曹有林,依着路边的石墩,曹有林说,刘广死了。我惊异,睁大眼睛,盯着曹有林的眼睛,半天没说话。回到家里,父母自然一阵欣喜,母亲一边填火做饭
沧桑
■杨献平
1
冬天的南太行,乌鸦聚集,草木枯败。我又一次回到,下班车,进村的时候,迎面遇见初中同学曹有林,依着路边的石墩,曹有林说,刘广死了。我惊异,睁大眼睛,盯着曹有林的眼睛,半天没说话。回到家里,父母自然一阵欣喜,母亲一边填火做饭,一边问东问西,灰白的头发在冬日傍晚昏黄的灯光之下,显得温暖而又亲切。
晚上,一家人说话,母亲也提到刘广的死,我又是一阵黯然。这年的春天时候,我出差绕道回家看望父母,听说刘广患了癌症,先是喉咙疼痛,几天后到医院检查,就确定为癌症晚期。那时候,他的哥哥刘智也患癌症,去世不到两年。刘广退掉了与自己订婚一年的未婚妻,和嫂子住在了一起。
开始,很多人反对,但最终,谁也没能阻止,他父母无奈,便为两人举行了婚礼。婚后,刘广仍旧在乡计生办上班,嫂子(妻子)也带着与大哥留下的孩子,长时间住在乡计生办的宿舍里。最初,还有人唧唧喳喳,时间久了,便再没有人议论。但是,谁也没有想到,刘广也像他哥哥一样,患了同样的疾病。
查出癌症没多少天,刘广就躺倒了,在医院住了一阵子,回来后,正好我再加,母亲带着我,买了一些东西,去看刘广。进门,我看到的刘广眼神极其空旷甚至空洞,颧骨凸出,瘦弱不堪。看到我来,只是朝一张空椅子使劲努了努嘴巴。
我没坐,站在他的病床前,看着他的眼睛。刘广说话了,都是以前的:那时候,我和他,算是最要好的了。小学时候在一起打乒乓球,到南山去采野山楂……夏天一起脱光衣服,在水库里玩水……长大后,就着满天星斗,坐在下压,或者并排躺在床上,说隐秘心事。十七岁那年,他爱上了邻村的一个女同学,时常叫了我来,趴在被窝里写情书——有时候我说他写,有时候我写好之后,他再誊抄。
有很多次,我专门跑到邻村,把刘广和我一同炮制的情书亲自递到那个女孩手中。女孩也对刘广有好感,再加上我们的轮番进攻,不消几个月,刘广就请了媒人,谈好了具体事宜。他们订婚的时候,正好是我参军的那年冬天。刘广在信中说,等我回来,一定要吃他们的喜糖,喝他们的喜酒——而我没有想到,两年后,刘广竟然有如此之多的变化。后来听人说:他哥哥死后半年,有一天傍晚,他去给嫂子送东西,进去没多久,就传来了插门的声音。
我长时间看着刘广的眼睛,觉得心疼,眼泪不由流出来,刘广也流下了眼泪,但不多。我没擦,对刘广笑笑说:不要紧,会好起来的。刘广没说话,眼睛离开我,长时间看着白色的天花板,有些浑浊的眼泪从眼角曲折而下,落在红色的绣花枕巾上。我握了握刘广枯瘦如柴的手,悄悄走出房间。
晚上,躺在旧年的床上,土腥浓郁,老鼠们在房梁上响动。不由自主又想起刘广。那时候,他父亲是书记兼乡长,盖新房子的时候,很多人来帮工,黑压压一片,不几天功夫,荒地里就竖起了一座崭新的住房。初三毕业后,刘广就到乡计生办上班了。第二年,他哥哥结婚了,嫂子是税务所长的女儿,长得很美,在十里八乡拔了头筹。
暑假时,我经常从他们门前路过,他嫂子怀孕了,大的肚子像是腹上倒扣了一个面盆傍晚,时常一个人坐在院子里,看行人或者对面的山坡。有几次在白天看到,她的掩饰不住的美令人砰然心动。几年后,刘智忽然得了癌症,家人全力救治,而无法遏制的肿瘤逐渐胀大,几欲撑破胸脯。没过多久,刘智就死了,埋在他们村子后山某个地方。
2
另一个同学晓民与我同姓,且同族,年长我半岁。1996年春天,我像往常一样回家休假,看望父母。春风浩荡,万物生长,花朵之后,果实青涩。另一个同学建民家盖房子,我和晓民都被叫了去帮忙。几年不见,晓民的头发还像从前一样稀疏和黄,个头没见有什么变化。只是说话狂野和世故了一些。他告诉我说:这些年来,他在市里开了一家餐馆,先经营了几年牛肉面,后转成卤肉店和包子店。因了在市里工作的二哥照顾,各方面都还不错。
几天后,晓民又去了市里。第三天,旱了好久的南太行乡村忽然下了一场透人肺腑的春雨,干裂的天地和枯萎的禾苗顿时焕发生机。天还没亮,村子前后就响起了镢头和铁锨进出沙土的声音。
父母早早起床下地了。太阳升起来的时候,空气清新,满山苍翠,湿润的泥土在逐渐灼热的阳光下蒸发起芳香的味道。我扛着半袋子化肥正往地里走,忽听得马路上有人扯着嗓子喊,声音沿着路边的杨树槐树和柳树叶子,一路打滑,飘进村庄。有人搭腔了,紧接着一队人马迅速从田地聚集在马路上。
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到了田里,帮父母撒完化肥,又相跟着回到家里。母亲做饭,我和父亲坐在院子里。中午时分,阳光愈加毒辣,早上还湿湿的地皮开始干结,泥浆上结了一层薄薄的白皮。正吃饭的时候,村里的一个妇女从我家门前路过,父母招呼她,她凑过来小声说:晓民死了,他坐的车爆炸了,一下子死了20多个人。
我震惊,端着饭碗,怔了半晌。母亲用怀疑的口吻说:这咋可能的呢?我一声没吭,心里很复杂。从小学到中学,晓民都和我一起,有时好到同穿一条裤子,有时候翻脸打恶架。我清楚记得,他用杨树条子在我背上抽了好几道血印,我也用石头在他头上投了几个伤疤。
中学冬天住学,我带的干粮吃完了,晓民就给我吃他的。我还记得,他母亲做吃食不仔细,饼子或者馒头里常有长头发出现,还有很重的肥皂味儿。我吃不惯,但饿了就顾不得那么多了。初三那年,晓民喜欢上了我们的“班花”朱莉莉。有一天放学路上,坐在路边的一棵核桃树上,晓民向我说出了他的心事,并让我把一封信转交给朱莉莉。
朱莉莉是算不上特别漂亮,只是打扮得超前或时髦一些,常常成为同学们议论和瞩目的焦点——或许仅仅因为这些,晓民才暗恋朱莉莉。我抽了一个机会,把晓民的信递到朱莉莉手上,朱莉莉问我是啥?一边问,眼睛一边使劲盯着我的脸,我脸红了,烧得难受。朱莉莉拿了信,颠倒了几下,揉成一团,当着我的面扔进了玉米地。
我尴尬,也震惊,盯着转身离开的朱莉莉背影,呆愣了好久。回教室,兀自坐在自己的位置上,朝晓民看了几眼。他大概从我沮丧甚至有些恼怒的神情中知道了结果。上课的时候,我看到他神情萎顿,眼神无光,长时间仰头,盯着尘土缭绕的屋梁。放学路上,我和盘托出,晓敏一声不吭,看着脚尖走了好长时间的路,夕阳之下,我似乎看到有几滴眼泪,打在发白的路面上。
3
春雨之后,大地蓬松,尽管阳光灼热,但种子和禾苗长势喜人。劳累了一天,我早早睡下。旧年的房屋空旷寂静,窗外不时传来草木拔节和虫子们的叫声。不知什么时候,窗外有一个声音叫我名字,我醒了,但不敢应声,又听了几声,才确定是本家一位大伯。他在窗外说:晓民回来了,起来帮忙把他送送吧。
他的话音刚落,我觉得了彻骨的冷,像雪面上掠过的风,浑身起满了鸡皮疙瘩。跟着大伯,径直沿房后的小路,上到山岭,面前的河沟里有好几道隐约的光亮。到沟底,才发现,这里聚集了村里好几个壮年劳力,其中,还有我的同学杨再保。大家抽烟,说着与晓民之死有关的事情,叹嘘声此起彼伏。
过了好一会儿,有拖拉机的声音从沟前传来。我抬头看了看,乌黑的山沟里,微风轻吹,草木摇曳,黑影幢幢。拖拉机吃力爬坡的声音越来越近,到近前,就着手电光,我首先看到晓民的三个哥哥,再就是车斗里的一口黑色棺材。
几道绳子之后,有人拿了大腿粗的长木杆,几个人嗨呀一声,就把棺材抬了起来,晃晃悠悠走在斜斜的山坡上。我使出浑身力气,那棺材就像是一座大山,压得人骨头都要酥软了。好不容易到早就打好的坟地,晓民的二哥点了把黄裱纸,沿着就要入土的棺材周围转了一圈儿,然后熄灭。几个人再合力抬起棺材,放进大小正好的坟穴里。
这是我平生第一次参与这样的活动,送走的是熟稔了近20年的人,一起上学,还一起旷课,甚至睡同一个被窝……眨眼之间,一个人就没了。回村路上,和另一个同村同学杨再保走在一起,我说出了自己的遗憾。杨再保连连嗯着说:这就是命啊,谁也没办法。
杨再保虽是我们的同班同学,但长我和晓民一岁,属于那种精明,但命运不济的人,母亲早年生病,花去家里所有积蓄,几个姐姐出嫁所收的那些彩礼钱,也都为母亲治了病。家里虽然只有他一个儿子,但还是娶不起媳妇。埋葬了晓民之后,春天逐渐深入,夏天蓬勃来临。一天中午,村里来了三个人,一个男人,两个女人。我听奶奶说,那男人是人贩子,带了两个四川妇女来讨人家。我出于好奇,奔过去,遇到杨再保的三姐夫,他站在村边的麦场上,翻来覆去看那两个四川妇女。
杨再保家里也聚集了一些人,相当一部分是亲戚,我隐约听到,有人建议从那两个四川妇女中选择一个,给杨再保做媳妇。我走到麦场上,两位四川妇女一个大约三十岁左右,脸色白皙,眼波流转,头发纹丝不乱;另一个年龄大约20多岁,表情古板,说话有气无力。我觉得这两个人很可怜,一个女人,被人卖……我想,要是有机会,我会帮助她们逃跑。
4
那些年,每次休假,都能听到很多意想不到的事情。同学晓民和刘广的死对我打击很大,觉得了命运的无常和生命的脆弱。再两年,当年的同学们基本上都结婚成家了。与我同村并同学的杨再保并没有按照家人的意思,买四川妇女做老婆。而是在山西一带,明媒正娶了一个与之年龄相当的女孩子,我再次看到的时候,他们的孩子已经能含糊不清地叫我叔叔了。 另一个同学张念春与低我们一年级的刘建花结婚了,住在我们家300米外的村子里。我听说,他和刘建花订婚后,两家人因为彩礼钱闹了起来,张念春一个人跑到刘建花家,大闹一顿,结果是刘建花家人妥协,让张念春租用了几辆小车,由锣鼓鞭炮护送,轻而易举地娶走了刘建花。有几次,见到已经是母亲的刘建花,我叫了嫂子,她的脸刷地红了,没应声,抱着孩子走了。 我暗恋的曹菲也结婚了,很多年都没见到,也不知道她到底变了没有。很多次,一个人躺在故乡的夜里,眼前浮现着曹菲当年的模样,我特别想去看看她。我也一直觉得,我们当年的班花不是朱莉莉,而是曹菲。曹菲之所以没被众同学瞩目,大致是她太安分守己,用功学习的缘故。我还记得,初三那年春天,我日思夜想的都是她,最终,鼓起勇气写了一封信,夹在曹菲的语文课本里,至今都不知道她有没有看到。 其他几个女同学也都结婚了,有几个离婚了。曹建云是其中一个。早些时候,遵循父母之命,曹建云与一个颇有生意头脑的小伙子订了婚,两人如漆似胶,惹得我和那些没爱情的男同学嫉妒得眼睛冒血。两年后,那小伙子做生意亏本了,两个人的关系明显寡淡了,再几个月,曹建云父母将当初的彩礼退给了男方,送曹建云到一所卫生学校上学去了。再三年,曹建云成为了乡卫生院的护士。说媒的人很多,我母亲也跃跃欲试,想找人提一下,看我能不能把曹建云娶回来。 正要开口,乡里传来闲话,说,曹建云和乡政府附近的一个年轻人早就有了夫妻之实。曹建云宿舍在二楼,正面是大门,大门上有门檐,轻轻一跃,就可以爬上去。有人看到,那小伙子傍晚爬墙进入曹建云宿舍,黎明时分再由窗口翻出来。 5 一年一年过去了,我二十四五岁了,除了日复一日的军旅生活,婚姻还没着落。回到家里,父母愁眉苦脸,念叨说:你什么时候成家了,俺们就歇心(不用操心的意思)。我说不着急,总会有的。有时候母亲生气了,就扁线(奚落)我说:看你那个样子,谁会给你做媳妇? 我也觉得痛楚,时常想起曹菲,还有一个要好的女同学张建玲。曹菲结婚已经成为不争的事实,张建玲虽然比我大一岁,但一直没婆家。我时常想:她是不是在等我呢?几次含糊着对父母说了,母亲找了姑父,请他去张建玲家说说看。没过几天,姑父回话,张建玲父亲咬着牙齿说:俺闺女就是一辈子嫁不出去,也不嫁给你那侄子(我)。 这对我来说,是一个美好的破灭。我知道,张建玲再有性格,也不会过分违背她父亲的意愿。没过多久,张建玲与邻村的一个小伙子订婚了。至此,我在乡村所有的爱情期待和幻想都成为了灰烬。尽管如此,我还用加速推进的时间,隐隐期待着某种奇迹。 正在这时候,结婚最早的一位女同学刘立芳离婚了。起初,自然的美令她无可匹敌,高中毕业后,说媒的人踏破门槛,父母应接不暇,便打出规矩:非职工和城市户口者免开尊口。最终,一个煤矿的年轻职工成为了刘立芳家的乘龙快婿。谁也没料到,婚后两年,刘立芳便离婚了。因由是:刘立芳在婆家经常耍小姐脾气,与公婆闹得很僵。每次生气,就跑回娘家,等男方来道歉,才一同返回。如此几次之后,忽又一次,一个月过去了,又一个月过去了,男方还没来。 再后来是离婚协议书,刘立芳觉得了屈辱,父母更是。闹了好久,最终还是以离婚告终。还有一位比我们低一年级的女同学,也姓曹,还没结婚,母亲打听了几回,后来听人说,光彩礼钱就要5万,如果能成,娶回来起码也得8万以上。其实,我倒是觉得她很好,在学校时,她问过我几个问题,说话时声音轻柔,举止也大方得体。 一位名叫朱玲玲的女同学也结婚几年了,有了孩子,但丈夫性格乖张,且不务正业,岳父母很是生气,不想再让女儿跟着他吃苦。但其性格暴烈,几次拿了鸟枪,欲与岳父一决生死。朱玲玲也不想离婚,父母无奈,便由她去。后来,他们在路边建了一座房子,用来修理汽车、摩托车,还开了一间饭馆。我去过几次,见到朱玲玲,一身乡村妇女打扮,烧菜煮汤,手脚麻利,说话也十分地“生意”和“场面”。 6 晓民的死,是一个事件,省电视台和报纸都做了报道。原因是,有人从矿区带了电雷管和炸药,班车行驶过程中,忽然爆炸,与晓民同去的还有其他24个人。据目击者说,爆炸的班车被拦腰掀开,死者的肠子、碎肢、头颅等落在一边的麦地里,挂在树杈上。有一对母女,到市里置办结婚用品,因车厢内拥挤,一个抱了录音机,一个抱着大镜框。爆炸后,忽然晕厥过去,醒来后,却发现自己抱着东西坐在麦地里。 要不是晓民从小就是黄头发,恐怕连一点血肉都找不回来。那晚,我们埋葬的晓民,不过只有几块头皮,还有一大堆的衣物和日常用品。如此,同学们聚在一起说起,都觉得刘广比晓民要好一些,尽管是绝症,但保全了自己的身体。2005年回家,和弟弟一起到武安的一个村庄,路过一道山洼时,弟弟告诉我:刘广和他哥哥刘智就埋在一面低洼的草坡上。 后来又路过几次,总忍不住向刘广的葬地看,冬天的荒草铺天盖地,夏天则是绿色盈满,小小的坟茔根本不会凸显。闲暇的时候,与同村同学杨再保说话,也常提起晓民,但说的最多的是当下的生活。现在的杨再保,已经是两个孩子的父亲了,早年跟着师傅做了几年木匠,但随着大量成品家具的涌入,木匠渐渐成为了被遗忘的手艺人。杨再保只好更弦易辙,先独自做了几年木头生意,亏了本,连结婚时候的借款都没还清。 近几年,跟着姐夫四处包煤矿或者铁矿,这几年据说赚了一些钱。村里还有几个同学,有一个中专毕业后,分配为某中学教师,但一心想从政,努力了几年,至今没着落。有一个安分守己,靠打工生活,因为人踏实,干活实在,生活得倒也不错。外村的一些同学很多年没见到了,但偶尔能听到消息,最远的梧桐沟村的白先胜早年在砖厂,不慎被压断了一只胳膊;后来买了一个四川或者贵州的妇女做媳妇;另一个叫冯建国的,一直在外打工,生了四个孩子,被罚款罚的好长时间挺不起腰来。 很多年过去了,因为离家远,交往少,很多同学都忘了姓名,偶尔联系到几个,也还是原来的样子。断断续续在电话中听母亲说起一些人和一些平淡或者不可思议的事情。当年的同学们大都还在南太行乡村生活,最远也不过本地市区。最好的做了老师,最差的也能勉强糊口。最近,母亲在电话中建议我们再要一个孩子。我笑,但母亲十分认真,举了几个例子,都是我当年的同学。 母亲说:谁谁谁生了三个孩子,这回又要了一个;谁谁谁当老师,生了两个又要了一个……我说生那么多干啥啊,拿啥养活?光教育就是个大问题。母亲又举例说,那个谁谁谁家弟兄五六个,不也过得很活泼兴旺?不要上孩子们的愁,人家自然会寻门路的……我觉得不可思议,怎么能生那么多孩子呢?我想到那些同学,现在基本上都是两个以上的孩子,我不知道他们为什么会生那么多?这还不算,还要花钱去买别人不要的孩子。 7 几次见到刘广哥哥和他嫂子的孩子,被奶奶带着,在乡间读书,也像刘广和我当年一样,下水游泳,上山采果,与同学们好到同穿一条裤子,坏到打架打得鼻青脸肿。从其面目上,依稀可以看到刘智及其爱人当年的点滴模样,我心里总是有一种复杂的情绪,想起刘广,以及他不知去向的嫂子兼爱人。晓民家的祖坟换了一个地方,早年去世的父亲尸骨迁走了,晓民死时未婚,不算成年人,就一直在原地放着。几个哥哥商议着给他定一门阴婚。寻了几家,不是死时年纪太大就是太小,总没有合适的。这几年买阴婚的多了,更加难找。 我似乎觉得,困境随时随地,人在什么时候都要面对。离婚又结婚,是必然的事情。曹建云嫁给那个与其婚前偷情的小伙子后,不到十个月,就生了一个孩子。三年后,丈夫忽然带了一个四川籍的小姐回家,行为嚣张,即使房事也从不避开她。曹建云气得回到娘家,父母一看如此情况,让曹建云离婚。我再一次回去的时候,她又结婚了,好像还找了一个未婚的小伙子,距离娘家也不远。 到现在,我仍不知刘立芳又改嫁到何处去了?当年“班花”朱莉莉的婚姻更是一个谜。我只是知道,曹菲现在已经是两个孩子的母亲了,朱玲玲、张建玲也是。但是,这几个人我十多年来,没有见到过一次。有一次,在乡政府遇到几个男同学,一起喝了一次酒,我喝醉了,吐了好多。至于说了怎样的一些话,也早忘记了。 似乎还有一个很好的同学,叫张宝林,中学毕业后,到少林寺学了几年拳脚,在深山中开了一段时间的武馆,但学徒寥寥,只好罢手。后来在我们家可以望见的马路转弯处盖了一间房子,与山西左权籍的爱人一起,开了一段时间的饭馆,效益似乎不好,就又去了沙河市区,至于做什么,我不大清楚。 我早就想,下次回去,把当年的同学都找来聚聚,吃喝是俗套,但见面是主要的。这么多年过去了,当年的孩子们都成为了青年,有一些人稀里糊涂不在了,成为永久的逝者;有一些人像他们和我们的父母亲那样生活着,在黄土和山坡之间穿梭。见到一些人,手掌粗糙,满面尘灰;也有一些面目白净,举止文雅。一起说话的时候,有的坦荡一如当年,有的躲躲闪闪。 我觉得了变化,知会了沧桑。我明显觉得,当年那些在学校不知所为,挥霍青春,夜晚啸聚长街,横冲直撞的孩子们不见了,取而代之是世故、油滑和老练的青年人。时间之中是生活,生活主题是生命和物质,大家都在为生活的物质疲于奔命。我也不例外,唯一的区别是,他们可能没有我多愁善感,时常念及旧事,惦记旧人。 我觉得遗憾,时常想:我当年暗恋和追求过的女同学们,她们为什么不肯嫁给我呢?现在,她们有没有后悔?最近,有几个同学发来邮件或者短信,说多年不见,等我回去,一定要聚聚。我觉得高兴,但也惆怅。我想,同学们有朝一日聚在一起,也不可能一个不落……不仅仅是远嫁的和不愿见面的……然后,一切又一如既往,再许多年之后,皱纹之下是沧桑,世事浩茫,白发之上,日光月影,流云匆忙。 二〇〇七年四月二十六日
那些年,每次休假,都能听到很多意想不到的事情。同学晓民和刘广的死对我打击很大,觉得了命运的无常和生命的脆弱。再两年,当年的同学们基本上都结婚成家了。与我同村并同学的杨再保并没有按照家人的意思,买四川妇女做老婆。而是在山西一带,明媒正娶了一个与之年龄相当的女孩子,我再次看到的时候,他们的孩子已经能含糊不清地叫我叔叔了。 另一个同学张念春与低我们一年级的刘建花结婚了,住在我们家300米外的村子里。我听说,他和刘建花订婚后,两家人因为彩礼钱闹了起来,张念春一个人跑到刘建花家,大闹一顿,结果是刘建花家人妥协,让张念春租用了几辆小车,由锣鼓鞭炮护送,轻而易举地娶走了刘建花。有几次,见到已经是母亲的刘建花,我叫了嫂子,她的脸刷地红了,没应声,抱着孩子走了。 我暗恋的曹菲也结婚了,很多年都没见到,也不知道她到底变了没有。很多次,一个人躺在故乡的夜里,眼前浮现着曹菲当年的模样,我特别想去看看她。我也一直觉得,我们当年的班花不是朱莉莉,而是曹菲。曹菲之所以没被众同学瞩目,大致是她太安分守己,用功学习的缘故。我还记得,初三那年春天,我日思夜想的都是她,最终,鼓起勇气写了一封信,夹在曹菲的语文课本里,至今都不知道她有没有看到。 其他几个女同学也都结婚了,有几个离婚了。曹建云是其中一个。早些时候,遵循父母之命,曹建云与一个颇有生意头脑的小伙子订了婚,两人如漆似胶,惹得我和那些没爱情的男同学嫉妒得眼睛冒血。两年后,那小伙子做生意亏本了,两个人的关系明显寡淡了,再几个月,曹建云父母将当初的彩礼退给了男方,送曹建云到一所卫生学校上学去了。再三年,曹建云成为了乡卫生院的护士。说媒的人很多,我母亲也跃跃欲试,想找人提一下,看我能不能把曹建云娶回来。 正要开口,乡里传来闲话,说,曹建云和乡政府附近的一个年轻人早就有了夫妻之实。曹建云宿舍在二楼,正面是大门,大门上有门檐,轻轻一跃,就可以爬上去。有人看到,那小伙子傍晚爬墙进入曹建云宿舍,黎明时分再由窗口翻出来。 5 一年一年过去了,我二十四五岁了,除了日复一日的军旅生活,婚姻还没着落。回到家里,父母愁眉苦脸,念叨说:你什么时候成家了,俺们就歇心(不用操心的意思)。我说不着急,总会有的。有时候母亲生气了,就扁线(奚落)我说:看你那个样子,谁会给你做媳妇? 我也觉得痛楚,时常想起曹菲,还有一个要好的女同学张建玲。曹菲结婚已经成为不争的事实,张建玲虽然比我大一岁,但一直没婆家。我时常想:她是不是在等我呢?几次含糊着对父母说了,母亲找了姑父,请他去张建玲家说说看。没过几天,姑父回话,张建玲父亲咬着牙齿说:俺闺女就是一辈子嫁不出去,也不嫁给你那侄子(我)。 这对我来说,是一个美好的破灭。我知道,张建玲再有性格,也不会过分违背她父亲的意愿。没过多久,张建玲与邻村的一个小伙子订婚了。至此,我在乡村所有的爱情期待和幻想都成为了灰烬。尽管如此,我还用加速推进的时间,隐隐期待着某种奇迹。 正在这时候,结婚最早的一位女同学刘立芳离婚了。起初,自然的美令她无可匹敌,高中毕业后,说媒的人踏破门槛,父母应接不暇,便打出规矩:非职工和城市户口者免开尊口。最终,一个煤矿的年轻职工成为了刘立芳家的乘龙快婿。谁也没料到,婚后两年,刘立芳便离婚了。因由是:刘立芳在婆家经常耍小姐脾气,与公婆闹得很僵。每次生气,就跑回娘家,等男方来道歉,才一同返回。如此几次之后,忽又一次,一个月过去了,又一个月过去了,男方还没来。 再后来是离婚协议书,刘立芳觉得了屈辱,父母更是。闹了好久,最终还是以离婚告终。还有一位比我们低一年级的女同学,也姓曹,还没结婚,母亲打听了几回,后来听人说,光彩礼钱就要5万,如果能成,娶回来起码也得8万以上。其实,我倒是觉得她很好,在学校时,她问过我几个问题,说话时声音轻柔,举止也大方得体。 一位名叫朱玲玲的女同学也结婚几年了,有了孩子,但丈夫性格乖张,且不务正业,岳父母很是生气,不想再让女儿跟着他吃苦。但其性格暴烈,几次拿了鸟枪,欲与岳父一决生死。朱玲玲也不想离婚,父母无奈,便由她去。后来,他们在路边建了一座房子,用来修理汽车、摩托车,还开了一间饭馆。我去过几次,见到朱玲玲,一身乡村妇女打扮,烧菜煮汤,手脚麻利,说话也十分地“生意”和“场面”。 6 晓民的死,是一个事件,省电视台和报纸都做了报道。原因是,有人从矿区带了电雷管和炸药,班车行驶过程中,忽然爆炸,与晓民同去的还有其他24个人。据目击者说,爆炸的班车被拦腰掀开,死者的肠子、碎肢、头颅等落在一边的麦地里,挂在树杈上。有一对母女,到市里置办结婚用品,因车厢内拥挤,一个抱了录音机,一个抱着大镜框。爆炸后,忽然晕厥过去,醒来后,却发现自己抱着东西坐在麦地里。 要不是晓民从小就是黄头发,恐怕连一点血肉都找不回来。那晚,我们埋葬的晓民,不过只有几块头皮,还有一大堆的衣物和日常用品。如此,同学们聚在一起说起,都觉得刘广比晓民要好一些,尽管是绝症,但保全了自己的身体。2005年回家,和弟弟一起到武安的一个村庄,路过一道山洼时,弟弟告诉我:刘广和他哥哥刘智就埋在一面低洼的草坡上。 后来又路过几次,总忍不住向刘广的葬地看,冬天的荒草铺天盖地,夏天则是绿色盈满,小小的坟茔根本不会凸显。闲暇的时候,与同村同学杨再保说话,也常提起晓民,但说的最多的是当下的生活。现在的杨再保,已经是两个孩子的父亲了,早年跟着师傅做了几年木匠,但随着大量成品家具的涌入,木匠渐渐成为了被遗忘的手艺人。杨再保只好更弦易辙,先独自做了几年木头生意,亏了本,连结婚时候的借款都没还清。 近几年,跟着姐夫四处包煤矿或者铁矿,这几年据说赚了一些钱。村里还有几个同学,有一个中专毕业后,分配为某中学教师,但一心想从政,努力了几年,至今没着落。有一个安分守己,靠打工生活,因为人踏实,干活实在,生活得倒也不错。外村的一些同学很多年没见到了,但偶尔能听到消息,最远的梧桐沟村的白先胜早年在砖厂,不慎被压断了一只胳膊;后来买了一个四川或者贵州的妇女做媳妇;另一个叫冯建国的,一直在外打工,生了四个孩子,被罚款罚的好长时间挺不起腰来。 很多年过去了,因为离家远,交往少,很多同学都忘了姓名,偶尔联系到几个,也还是原来的样子。断断续续在电话中听母亲说起一些人和一些平淡或者不可思议的事情。当年的同学们大都还在南太行乡村生活,最远也不过本地市区。最好的做了老师,最差的也能勉强糊口。最近,母亲在电话中建议我们再要一个孩子。我笑,但母亲十分认真,举了几个例子,都是我当年的同学。 母亲说:谁谁谁生了三个孩子,这回又要了一个;谁谁谁当老师,生了两个又要了一个……我说生那么多干啥啊,拿啥养活?光教育就是个大问题。母亲又举例说,那个谁谁谁家弟兄五六个,不也过得很活泼兴旺?不要上孩子们的愁,人家自然会寻门路的……我觉得不可思议,怎么能生那么多孩子呢?我想到那些同学,现在基本上都是两个以上的孩子,我不知道他们为什么会生那么多?这还不算,还要花钱去买别人不要的孩子。 7 几次见到刘广哥哥和他嫂子的孩子,被奶奶带着,在乡间读书,也像刘广和我当年一样,下水游泳,上山采果,与同学们好到同穿一条裤子,坏到打架打得鼻青脸肿。从其面目上,依稀可以看到刘智及其爱人当年的点滴模样,我心里总是有一种复杂的情绪,想起刘广,以及他不知去向的嫂子兼爱人。晓民家的祖坟换了一个地方,早年去世的父亲尸骨迁走了,晓民死时未婚,不算成年人,就一直在原地放着。几个哥哥商议着给他定一门阴婚。寻了几家,不是死时年纪太大就是太小,总没有合适的。这几年买阴婚的多了,更加难找。 我似乎觉得,困境随时随地,人在什么时候都要面对。离婚又结婚,是必然的事情。曹建云嫁给那个与其婚前偷情的小伙子后,不到十个月,就生了一个孩子。三年后,丈夫忽然带了一个四川籍的小姐回家,行为嚣张,即使房事也从不避开她。曹建云气得回到娘家,父母一看如此情况,让曹建云离婚。我再一次回去的时候,她又结婚了,好像还找了一个未婚的小伙子,距离娘家也不远。 到现在,我仍不知刘立芳又改嫁到何处去了?当年“班花”朱莉莉的婚姻更是一个谜。我只是知道,曹菲现在已经是两个孩子的母亲了,朱玲玲、张建玲也是。但是,这几个人我十多年来,没有见到过一次。有一次,在乡政府遇到几个男同学,一起喝了一次酒,我喝醉了,吐了好多。至于说了怎样的一些话,也早忘记了。 似乎还有一个很好的同学,叫张宝林,中学毕业后,到少林寺学了几年拳脚,在深山中开了一段时间的武馆,但学徒寥寥,只好罢手。后来在我们家可以望见的马路转弯处盖了一间房子,与山西左权籍的爱人一起,开了一段时间的饭馆,效益似乎不好,就又去了沙河市区,至于做什么,我不大清楚。 我早就想,下次回去,把当年的同学都找来聚聚,吃喝是俗套,但见面是主要的。这么多年过去了,当年的孩子们都成为了青年,有一些人稀里糊涂不在了,成为永久的逝者;有一些人像他们和我们的父母亲那样生活着,在黄土和山坡之间穿梭。见到一些人,手掌粗糙,满面尘灰;也有一些面目白净,举止文雅。一起说话的时候,有的坦荡一如当年,有的躲躲闪闪。 我觉得了变化,知会了沧桑。我明显觉得,当年那些在学校不知所为,挥霍青春,夜晚啸聚长街,横冲直撞的孩子们不见了,取而代之是世故、油滑和老练的青年人。时间之中是生活,生活主题是生命和物质,大家都在为生活的物质疲于奔命。我也不例外,唯一的区别是,他们可能没有我多愁善感,时常念及旧事,惦记旧人。 我觉得遗憾,时常想:我当年暗恋和追求过的女同学们,她们为什么不肯嫁给我呢?现在,她们有没有后悔?最近,有几个同学发来邮件或者短信,说多年不见,等我回去,一定要聚聚。我觉得高兴,但也惆怅。我想,同学们有朝一日聚在一起,也不可能一个不落……不仅仅是远嫁的和不愿见面的……然后,一切又一如既往,再许多年之后,皱纹之下是沧桑,世事浩茫,白发之上,日光月影,流云匆忙。 二〇〇七年四月二十六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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