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安静黄泉路》
2020-11-15抒情散文雨潇凌
学校东二门外,正对着堕落街。晚来黄昏,街上灯火辉煌,人流如织。夜生活就在路两旁小摊贩们相继支起的帆布帐篷下拉开序幕。摊主一边吆喝着叫卖,一边燃起粘满油渍的烧烤炉炙烤食物。悬挂在炉火斜上方的小风扇开始“吱吱”地不停旋转,扬起炉内飘出的浓浓碳滓
学校东二门外,正对着堕落街。晚来黄昏,街上灯火辉煌,人流如织。夜生活就在路两旁小摊贩们相继支起的帆布帐篷下拉开序幕。摊主一边吆喝着叫卖,一边燃起粘满油渍的烧烤炉炙烤食物。悬挂在炉火斜上方的小风扇开始“吱吱”地不停旋转,扬起炉内飘出的浓浓碳滓,滚滚地抛向堕落街的上空。远远看去,如同蒙上了一层厚厚地烟尘,笼罩着街上喧腾不息的颓靡,同时也隔绝着夜空明亮星火的投入。街心休闲小屋里浓妆艳抹的年轻女郎优雅地走过来,坐在摊贩前,吃着简单的食物,旁若无人地抽烟、喝酒、说笑,然后摇摆柳枝回到泛出酡红色的小屋。糜烂的气息从敞开地玻璃门汹涌而出,糅杂在街头喧嚣地声海,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网。
繁华转身,是另一个世界,清冷安静。堕落街转角坐落着武昌殡仪馆。殡仪馆斜对面是居民区,经营着一些特色小吃摊和规模不一的饭庄,也有台球桌、书影店、网吧、旅馆等娱乐场所,学生流连居多。黄泉路就被夹在中间。白天的时候,浩荡的送葬车队淫浸在炮竹声和道士乐队的葬礼乐中从城市的四面八方齐聚而来,在黄泉路口排起长队。沿路撒落的纸钱飘飞如雨。车队拐入殡仪馆,长串的黑白花圈在空气中猎猎作响,湮没在铺天盖地的哀乐声中。黄泉路这边居民区多半没人理会,依然人来人往,各行其是。课余时间,我经常日整日流连在书影店,书山影海中间,清晰地听见黄泉路上奔向殡仪馆的哀恸声响。
556路公交车的终点站就在黄泉路上。周末去归元寺或者宝通禅寺,在站牌下等车,抬头就可以看见高墙围着的殡仪馆。墙两侧生长着茂密的樱花树和不知名的花树,繁盛茂密。阳春三月,墙头上姹紫嫣红开遍,挡住对面人眼。听这里的老人说,这殡仪馆原先是一片坟场,下面掩埋了很多人,如同长城脚下长埋的尸海。所以每年春天,墙根两侧的樱花树会尤其繁盛丰茂。后来政府改建,取消土葬,就地建起了这座殡仪馆。一年四季,来往车流,络绎不绝。
幼年,爷爷和外公就离我而去。外婆去世的那一年,还兴土葬。我在堂屋的水泥地上,看到她僵硬发青的身体,安详地躺在白布之下,母亲和大姨正在给外婆换上大冷色调的葬服。我一动不动地站在旁边,眼睛盯着那些红黑相间的布条,思维僵滞,说不出话来。末了,几个男人进来抬着外婆的躯体放入檀木棺中,母亲拉着我和舅舅他们一起跪在灵堂前,直到棺木被抬上车,运道下葬地点。我和奶奶没有见最后一面,她走后的一个月我放假回家,看到她的黑白遗像悬挂在墙壁上,我才知道她已经魂归天外。我至今都不曾去过殡仪馆,一直想到里面看一次。于是,有好几次偷偷地从殡仪馆的后园翻进去看个究竟,可是每回刚进入,就被守门人逮住,给训斥一顿,心有不甘地走出来。后来墙头加上固了碎玻璃,便打消了翻墙而过的念头。我执拗地想,难道这里只能是死人才可以停留的天堂?我不相信,不相信。车过去,那死亡停靠的站台停滞在那里。墙内不断重复的仪式响动,隐隐地哭嚎声和尸体焚烧的破碎声回响在城市的上空。
不知道有意还是无意,黄泉路上没有路灯,一到夜间,白天的繁华骤然消失匿尽,连居民区的灯火也一起熄灭。路两旁除了停靠的公交车和各种装卸车辆,其他什么也没有。走在上面,黑黢黢的一片,什么也看不见。只有从路口散射进来的微弱灯光,勉强能照见自己的影子斜长地拖迤在地上。很多人说,黄泉路上幽暗阴森,常有不知名的东西眼前忽闪忽现,而且是不是还有恐怖的声音突然从背后传来;并叮嘱夜间不要一个人单独行走。每次我从书影店出来后天就漆黑一片,随着背后咣当的关门声,黄泉路上最后的一点灯光也熄灭。然后,我会沿着黄泉路一直走,听路上那些流言者口中所说的孤魂夜鬼的哀言怨语。可是,每一次,我听到的只是某种空灵的影像轻轻划过天空的轻盈,并不是他们口中的惶恐。而且那样的声响及其短促,刚一开头就戛然而止。周围寂静一片,空无所有。
七月十四,农历上是鬼节。传说这一天,地府洞开,鬼魂可以自由出鬼门关,不受管制。前年这一天,顾蓣的女朋友洛缡说,她一个人不敢回家。他们租房在黄泉路尽头新开发的小区内。那天晚上,顾蓣和她闹矛盾,他拉不下男人的脸,让我送她回去。整条路上,洛缡紧跟在我身后,默不作声。到她家,她说,小轩,我刚才听见街上一直有人在我们背后说话。我笑着不说话,转身下楼。站在黄泉路上,我安静地寻找洛缡说的那些声音,耳中却只有烟花破碎的忧伤。那些明亮的烟火从城市高楼背后急遽地升腾而上,在夜空中燃放出璀璨的光芒,然后决绝熄灭,流落呛鼻地灰烬,转瞬即逝。我沉溺于这样的倾听。凌晨时分,我会习惯性地醒来,总可以听见从殡仪馆那边传来如同今晚一样的烟火轰隆声,而且爆破地声音数目不一而同。有的时间很长,有的很短促。更为奇怪的是烟花响彻多少次,第二天殡仪馆里就会来多出多少死人。有一次凌晨,我叫醒熟睡的竺濯、佟溱,一起听夜空中破碎的烟花笑,可是,他们说什么也听不见。可是,烟花灿然的轰鸣巨响,如此真实而清晰地回荡在每个凌晨。挣开眼睛的刹那,我似乎真的听到了洛缡口中的灵异,那些遥远而有逼近的声音。
童年时候,经常跟母亲去菜地。菜地旁边是块坟场。以前是一块荒地,解放后,被安置成为坟场,村里土葬都在这里进行。趁母亲躬身忙碌的时候,我就偷偷溜进坟场,围绕着大大小小的坟丘转圈,爬上残缺破败的石碑和坍塌的坟头玩耍。坟墓上荒草丛生,偶尔有土黄色的蛇出。坟前石碑前祭祀过的香烛残根还残留在泥土里,显然很久都没有人迹来过。母亲不见了我,就会在坟外喊我的名。余光中先生在《乡愁》里写到,“我在外头,母亲在里头”。而很多年后,我希望将这种位置彻底颠倒,希望父母的生命能够更长久,即便是典当上自己微薄的性命。只是生老病死,天理循环,并不能为人所愿。时隔不久,这样倒置的位置关系,还是会重新排列。那时,我也会和先生一样,站在坟外喊自己的母亲。然后等待很多年以后我的下一代以同样的姿势和心情站在千里之外的坟头,回顾我的生命。
晚风轻抚。我看见魂灵旁若无人的穿行在夜晚的街道,他们从四面八方一起涌来,聚集在黄泉路上,排队等候。《民间野志》上说,这是人死后的魂魄,他们在人间游荡七日期满,赶在今晚搭乘轮回的列车,历经炼狱之苦,投胎转世。我不知道,他们经过奈何桥时,是否遇见了传说中等候在桥头的梦婆,是否真的喝了那一碗教人遗忘的梦婆汤。王家卫电影《东邪西毒》里也有一种叫“醉生梦死”的药酒,人一但喝下,就可以忘记你的前世今生。但是,真正穿透灵骨的记忆,有岂是因了这一种神奇的透明液体而消失殆尽,我誓死都不信。但是如果确实存在,我还是会选择不喝,直接投入六道轮回,去寻找今生抚育我成长成人的父母。看着那些面无表情的幽灵,我很想走过去问问,他们之中哪一个是我父母的前世,抑或是否知道我父母以后的来生。我复又想起七岁那年夏年,经常在睡醒后找妈妈。我家屋后有一家茶馆,只在晚上开放,热闹非凡。里面每日都有戏曲,评书等活动。母亲和父亲常在忙完一天的农活,哄我睡着以后去那里听戏。每次醒来后,就悄悄地摸出门去茶馆。中间要经过一条小巷子。那晚星辰满照,田蛙不知疲惫的叫嚣声从远处的田间传来。转进巷子,那里却很黑,黑漆漆的什么也看不见。只能摸着土墙蹒跚而行。我看见一个身着黑色衣服的女人从巷子出口走过来,脸被头发遮住,但是体型神态跟母亲完全一样,我大声叫妈妈,她却不理我,然后就飘进了石磨孔中。旧是修建土坯房时,都会在墙的东北角都会安放一个中心带圆孔的圆石盘,是从农家磨豆子中小石磨上取下来的上半部分。我扒在石磨上哭着喊母亲,把细小的手臂伸进原孔中,试图抓住母亲的衣服角,把她拉回来。可是,一切都是徒劳。也许是我的哭声被人听到,还没等茶馆散场,母亲和父亲就找过来,看见我正扑在墙上哭,立马过来拉我,我紧紧抱住她的身体,也全然不顾脸上灰土一片,头使劲地埋在她怀里,一个劲地哭,妈妈,您不要轩轩了,不不要轩轩了。母亲安慰我停止哭泣后,她笑着说,那是鬼,妈妈会一直在小轩身边。可是,因了这次惊吓,父亲母亲也没有再到茶馆去,而是每天守着我。不过,他们却在堂屋里就着小收音机很小声的唱曲。后来才知道,那熟悉的段子是明代戏曲大师梁鱼辰的《浣纱记》。成年后,也反复的找来听,虽然精彩绝伦,也能明白他改写历史让西施与范蠡泛舟太湖,促成了美满结局,慰藉了国人心中梦想的因由,但是对于父母痴迷《浣纱记》,却一直不能释怀。而现在,我忽然顿悟,原来在那样的年代,爱情可以这样深沉。
那些轻灵的声息,逐渐远走,而我耳畔却似乎又响起了那夜父亲和母亲坐在陈旧的土屋中间,深情地倾听收音机里《浣纱记》的深情。而我固执地以为,这是梁公梦见西施与范蠡百年后的鬼魂才有的杰作,而千年之后,他们曾经偶然地附庸在父母身上,而我却在鬼影跟前,感激涕零。
也许,并不仅是阴曹地府才有黄泉路。
深夜,人潮潜伏,周遭安静。黄泉路上,一个背影,愿意同鬼魂结伴而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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