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抒情散文

[原创] 风中那棵树

2020-11-15抒情散文关瑞

关瑞一场风,在远处暗涌。阳光还没有被彻底撕碎。树影落在墙上,单薄,惊恐。我一直坚信树是经过世面的,什么样的风云际会,什么样的尘世变幻,都经过——也经过饥饿的羊,贪婪的人,把锋利深深插入体内。它在它的位置上,把自己不事张扬的命运交给明天以前
关瑞   一场风,在远处暗涌。   阳光还没有被彻底撕碎。树影落在墙上,单薄,惊恐。我一直坚信树是经过世面的,什么样的风云际会,什么样的尘世变幻,都经过——也经过饥饿的羊,贪婪的人,把锋利深深插入体内。它在它的位置上,把自己不事张扬的命运交给明天以前。是的,至少在明天以前,它在它的位置上。明天以后,谁知道呢?   可是现在,树首先看到了远处的风,远处暗涌着的巨大的阴谋。树有些动摇,从姿势,到信念,树预感到了自己将被阴谋覆盖。也许会被吞噬,也许会被摧毁,什么情况都会在阴谋的覆盖之下发生。其实,树一辈子里的大部分时间都在和风打交道,它什么样的风没有见过呢?催生,或者摧毁,树在风中尝尽了世态的炎凉,树在风中也遍悟了温暖与苦难。   树已经经历了无数场各式各样的风,轻微和煦的,狂乱劲爆的,天长日久的,疾如鞭抽的。树在树的位置上,享受,或者承受。除了偶尔的呻吟和怒吼,它更多时候是沉默,荒原里的野石那样顽劣,湖泊里的水草那样安静。树知道,风终究会过去,就像曾经的那些有惊无险,那些悲苦与磨难。树看不见自己的明天,但是树会把自己的昨天和今天当作一生的慰籍,当作在下一场风里坚强挺过的理由。就这样,树在树的年轮里,一圈一圈,安然无恙。   只是,这场风好像不同于以往的任何一场风。它在远处涌动,无数的刀锋在风里闪耀苍白的光芒。远处的天空像破旧的棉絮,被刀尖搅碎,在风里乱乱地飞扬。被刀尖搅碎的,还有轻薄的云,和凝滞的时间。碎片比风更早抵达树边。空气愈加稀薄,有一刻,树屏住呼吸逆流而上。它被碎片撕扯枝条,一些叶片零落,更多的叶片已久挂在树上,像一群儿女,不离不弃贫贱的母亲。树的心里清楚,这场风,来得突然,来得无缘无由,很快会拥裹自己,然后用刀锋暗暗削剐自己的体肤,骨骼,甚至整个生命。这场风,真的是一个阴谋,为着摧毁而来。摧毁一切柔弱,摧毁一切光明,包括摧毁一棵很久以前就长在这里的树。碎片越来越稠密,风将很快到来,也许就在瞬间。树紧紧扯住儿女,不让他们飘走。面对这场风,这个突如其来的阴谋,树似乎没有更好的办法来保护自己的儿女,甚至自己。   这棵树长在院外的水沟边上。水沟里遍布着高高矮矮的草,狗尾巴,艾叶,蒿子,野菊,还有一些至今也叫不上名字的,岁枯岁荣,它们在树下繁衍不息。在我出生之前,树好像就长在那里。我被母亲抱着第一次走出院门,我还不知道它就是树,只是一片清凉的阴影落在我脸上,它沙沙地低吟,这是我的最初印象。在后来的渐渐清晰的记忆里,它在春天发出新的叶片,又在初冬凋零。树干越来越粗,枝条越来越密,像正在成长着的我。继续翻动记忆,我爬上树逃过鸟窝,在树干上刻过歪歪扭扭的名字,在树下啃过母亲煮熟的香甜的玉米,背过“三山夹两沟”和太平天国,好像还偷着抽过黄金叶烟亲过邻家女孩儿的嘴,也自言自语笑过哭过。不论我干什么,树都沉默,它收藏了我所有的经历和秘密。它用沉默赢得了我的信任和依赖,它比我先是压在枕头底下后来又塞进废弃的炕洞里的日记还要可靠。当然,它也收藏了别人的经历和秘密,比如父亲戴上“右派”帽子后的压抑和苦闷,母亲不堪生活重负的暗自哭泣。树没有泄露过任何人的秘密,树上写满了每个人的日记,我们只能看到属于自己的那部分。   树隐藏了这么多秘密,但我始终以为,树是坦荡的,开放的,率真的。它的枝条一律朝上,伸向天空,却不是在索取,而只是证明自己的存在。它隐藏着许多秘密,却任我们随时翻阅,从不设卡索取。对于树的好感,使我为它感到担忧。一场旷世的大风,一道尖利的闪电,或者一把生锈的斧子,足以结束它的生命。我怕这个时刻的到来,尽管我隐隐能预知到它的尽头,一定潜伏着这样的可能。   风终于赶来了。整个世界都在风里动摇。树也不例外。阳光被风彻底撕碎,它们来不及落地,也来不及生根,就被一轰而散。屋檐上漫过的枯草和泥土纷纷起飞,一片瓦掉下来,院门紧闭,门闩发出生涩的声音。隔着窗户和院墙,我看见树孤立无助的目光。那目光,飘忽,惊恐,甚至绝望。我却无能为力。在风中,我保护不了一棵树,无法使它摆脱被倾覆的险境。   风在风的路上兽性大发。它挥舞锋利的刀,亮影闪过,无一幸免。这是一场蓄谋已久的风,它快刀斩断乱麻,要为自己的前程砍出一条畅通无阻的金光大道来。它的手段看似简单,其实老谋深算,它不容许在它的路上存在横亘,伫立,扎根,或者断裂。它在远处涌动,其实是在暗暗积蓄,暗暗盘算,暗暗窥视。这的确是一个阴谋,一个试图倾覆世界的阴谋。这阴谋,只有树提前知道。当风还在远处,树就站在树的枝头,洞穿了风里暗藏的阴谋。树深感这场风不同一般,一定会改变一些什么,结束一些什么。树只是不知道自己是否能躲过这一劫。尽管树阅风无数,历险无数,但面对这场从不曾见识过的风,它的底气显然不足。就像人的日子,年年岁岁,循环往复,似乎毫无意外,毫无悬念,可是在未知的明天,仍会遇到陌生的人,新鲜的事,措手不及的悲喜。谁能保证自己的一辈子都是和重复和熟悉打着交道呢?习惯蹲在墙根下晒太阳的蒋爷,大半截身子都入土了,今年开春还是头一回见识那么大的沙尘暴。沙尘暴过去都几天了,他还惊魂未定地说,老天爷了不得,要把我们都给埋了。他还说,他活了八十多岁了,见过老天下土,但是一次下这么多土,头一回。树和蒋爷一样,尽管没有他那么老,但是对于这场风,它显然缺乏足够的经验和阅历。它像一个初生的孩子那样,无能为力,不知所措。它不断调整自己的姿势,也不断调整自己的信念,试图凭此平生最后一搏,换的明天。   人在万分危急的情况下,会本能地表现出超乎想象的勇气和力量来。人如此,树也如此,所有的生命都如此。这一点我坚信。现在的树,枝条疯狂地晃动,树干也在动摇,被枝条扯着,朝着风去的方向。比银发苍苍的父亲还老的树不会被连根拔走的,根在泥土的深处,这场风再大,也不会威胁到坚韧牢固的根。根是树沉积的岁月,是树延续生命的彼岸。出于本能,树在不住地摇动中,努力迎风而立,如在洪水之中逆流而上——在风的洪涛巨浪中,它的岿然屹立,便是无畏的前进。   风撕碎了阳光,吹黑了天空,卷走了野草和屋顶的瓦片。一只羊被风刮到院墙上,来不及呼叫,当场毙命,它的眼睛没有闭上,眼睑处细密的白毛收留了它渐渐暗顿下去的目光。狗在狗窝里不敢出声。在风到来之前,它不停地狂吠,狂跳,似乎要挣脱脖子上的铁链。现在它很明智,把整个身子蜷缩成一团狗毛,堆在四面漏风的窝里。风好像更猛烈了,杀戮的阴谋昏天黑地地显现出来。它锋利,它沉钝,尖刀,利斧,一路杀过来。   树坚持着,像多年前外婆临终时最后的那口气,要一直坚持到千里之外的大儿子回来。但是,树和外婆最终都没能如愿以偿。外婆的大儿子赶回来,看到的是一堆新土。树断了。树在比院墙高不了多少的地方断了。那地方,分着许多树杈,每一支都有我的胳膊粗。树在分叉的地方断了。风过去之后,我走了很远的路才找到依旧彼此相连的树枝。它们躺在村外的荒滩上,保持了被风掳掠的伤痕。留在院门口的树,现在只剩下一截树桩,顶部被劈出一些刀尖一样的冷光,直刺天空。在那场风里,我曾经听到一种很奇怪的声音,干脆,急促,像是什么断裂了。我猜测了各种可能,但没有想到会是树。风终于得逞了,风斩断了树,风带走了树的绿意盎然的枝条和茁壮成长的儿女。颓然失败的树,在剩下的风中不再动摇。树彻底绝望了。其实在很多时候,绝望不一定就是坏事。绝望之后的树无牵无挂,无欲无念,不再害怕,不再抗争。它在风中伫立,坚如磐石,空空如也。   这场风直到次日傍晚才收住。我们走出院门,围在树下,惋惜,怀念,心有余悸。它终究没有挺住,似乎刚刚过去的那场大风注定是它难以度过的一个劫数。母亲从井里打来一桶水,浇在它下面。水很快就渗入泥土,湿润的痕迹很快消失。父亲抽棵烟,说来年开春,把它挖掉再种一棵树吧。   来年如期开春了。桃花开了,梨花开了,杏花也开了,莺飞蝶舞,阳光明媚。我推开院门,刹那间,几缕新绿扑过来。我躲闪不及,慌乱中目光被绿牵引,最终凝固在那棵树上(准确地说,是树桩)。它在它的劈裂的顶端,居然重新抽出嫩条,坚挺着的,垂落着的,一条条新绿就那么出乎意料地抽出来。嫩条上已经挂满叶片,细小,柔嫩。我的眼泪夺眶而出。抚摸树干,我想起那场梦魇般令人窒息的大风,想起风中艰难挺立无助无望的树。   现在,它依旧是沉默着,看起来比去年更加苍老。其实,沉默,或者苍老,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它的生命没有在那场风中结束。它的根依旧活着,它的血液依旧流动着。因为根,因为爱,它终于死而复生,终于在伤口处发出了新芽。它将延续它的生命,繁衍它的生命,在一个个明天转眼变成今天之后。   接下来的一年又一年,我不厌其烦地对周围的人讲述一棵树的故事。   每次讲到最后,我总是这样结束我的叙述——它没有死,即使风还会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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