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流沙地带
2020-11-15抒情散文杨献平
流沙地带
■杨献平巴丹吉林以及从它身体和灵魂中走过的弱水河,起初合称“弱水流沙”,其中的“弱水”就是《山海经 海内经》记载的“水弱不能载舟,鸿毛不浮,是为弱水”的“弱水河”。唐代诗人杜牧也有诗句说:“昭君墓前多青草,弱水河畔尽飞舟”。到这
流沙地带
■杨献平
巴丹吉林以及从它身体和灵魂中走过的弱水河,起初合称“弱水流沙”,其中的“弱水”就是《山海经 海内经》记载的“水弱不能载舟,鸿毛不浮,是为弱水”的“弱水河”。唐代诗人杜牧也有诗句说:“昭君墓前多青草,弱水河畔尽飞舟”。到这里多年之后,我才知道,弱水河发源于祁连山南麓的莺落峡,至张掖城之外,尔后倒淌向西,在酒泉附近,又扭头向北,转向巴丹吉林沙漠腹地,似乎一把明亮的刀刃,穿过荒凉的沙漠戈壁,一直流向著名的居延海。而“流沙”则是巴丹吉林沙漠在古时的专属名字——“风吹不断,流沙不固,瞬即隆灭”,古人的观察和记录是精到的,说出了变化,也说出了本质。
还有一些记载说:道家鼻祖老子在弱水流沙地带“化胡成仙”,周穆公到昆仑朝觐西王母时候,也从这里经过;还有一个令人不可思议的记载:作为中华始祖的黄帝也在这里呱呱落地——在流淌至今的弱水河畔,我时常想到传说中的晋高僧法显和后来的苏武、张骞、单于、霍去病、唐玄奘、王维、杜牧、林则徐、左宗棠等人,在时间当中,他们也肯定像我一样,站在弱水河边,看着哗哗奔涌的河水,想到典籍中的有关记载和前人的种种事迹。
而弱水河的终点是居延泽,也就是现在额济纳向东50公里处的,已经干涸了的苏泊淖尔——居延泽是它在先秦时期的称谓,当时,盘踞或者统治这片地域的是“有骚味”的匈奴民族,公元前121年,霍去病大破匈奴,俘获了它12个汗王,还有大批民众和牲畜:“牧河西”后,居延泽便改称为居延海。唐朝的诗人王维先后在居延海作诗说:“单车欲问边,属国过居延。征蓬出汉塞,归雁入伏天。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萧关逢候骑,都护在燕然。”(《使至塞上》)“居延城外猎天骄,白草连天野火烧。暮云空碛时驱马,秋日平原还射雕。”(《塞上行》),两首诗歌将个人遭际和胡地行程融入大漠风景,也使得这些诗句随着时间,穿越时代,与额济纳一起获得了不朽的流传。
在汉代,还有一个与居延有着重要联系的人物是苏武——这位被囚禁19年,受尽大漠风沙和异族虐待的汉使,始终没有丢掉用牦牛尾巴做成的汉朝节杖——即使娶了当地的一位异族女子为妻,生养了孩子,而在苏武眼里,政治或者说一个王朝当权者的嘱托显然要比个人的人格尊严、生命安危、妻儿的性命更为重要。由此,我们可以断定,苏武作为一个男人是不成功的,甚至是可怜的和残忍的,当他脱离匈奴控制之时,就是妻子遭戮之日。我不知道他离去的当初有没有回头张望,流几滴老泪——我想他应当为自己无辜的妻儿感到心疼和惭愧的。
唐朝诗人胡曾来到居延之后,也写了一首诗:“漠漠平沙际碧天,问人云此是居延。停骖一顾犹魂断,苏武争禁十九年。”大抵是拜谒或者怀念苏武在这里的囚禁岁月的——其实,胡曾也和其他文人一样,只是注重英雄本身,而无情地忽视了其他生命的存在。有一年秋天,我在现在的额济纳向北的王爷府遗址旁边,看到一个老了的妇女驱赶着一群脏羊,忽然想到苏武和他的妻儿,还有他当年放牧过的那些羊只。
现在的额济纳旗政府所在地叫达来库布,一个人迹稀少的城市,座落在浩大的巴丹吉林沙漠之中,若不是上游断断续续的弱水河,古老的弱水流沙,名声不朽的居延海,恐怕早就成为第二个楼兰古国了。2000年秋天,一个人去到额济纳旗之后,第一个感觉就是这个城市的幽闭和落后,现代化的建筑似乎只有政府办公楼、宾馆、银行和邮局拥有,还有一些建于上个世纪60年代左右的房屋,墙壁上还悬挂着那个年代的标语口号,虽然严重褪色、残缺不全,但仍弥散着一种浓重的往事气味。
再就是风了,无处不在的风,掠过稀疏的树木、建筑和行人,那种撞击和穿梭的声音似乎就是额济纳长年不败的音乐,从远古吹到今天,从肉体吹到灵魂。在这座城市,最显眼的建筑就是一尊位于主干道上花坛之上的汉白玉雕塑了:高挺的石碑之上,匹马奋飞,长鬃飘扬,四蹄疾骤。如果静心观望,可以听到狂奔的剧烈马蹄声,在古老的丝绸之路和亘古的流地带,轰然作响。
雕塑后面的碑文说:现在的额济纳,是公元1698年从伏尔加河流域浴血奋战、行程万里、突破俄罗斯和哈萨克联军阻挡和杀戮,最终完成悲怆东归的蒙古吐尔扈特部定居地之一。当年,率众起义并带领族人东归的汗王,为元初鄂尔勒克的后代渥巴锡,正是这个人,将自己流徙异国已逾百年的数十万族人带回了东方故国,尽管死伤超过半数,但他们回来了,这比什么都重要。
关于这一历史事件,美国小说家芮佛说:“在我看来,土尔扈特人的悲壮之举不是消失在历史的传奇交界地区的一个孤立事件,而是人类永恒地追求自由与和平的一个真实范例,是值得我们传咏的一部伟大史诗。”对此,我相信,现在的吐尔扈特人仍旧像我一样,特别看重芮佛的这一高贵评价——而这一事件的本身,即使不作任何记载,在今天的每一个吐尔扈特人的心灵史当中,也是一部伟大的“史诗”和传奇。
为此,我特意了解了额济纳现有的人口状况:全旗各族人民共计16000多人,其中,作为土著的吐尔扈特人约占半数以上。有几次,我特意到街道上四处转悠,但很少看到人,偶尔有几个也都是急匆匆的,赶着骆驼或者马匹,驮着鼓鼓囊囊的口袋,敲着柏油路面,从四周的戈壁沙漠来到或者离去。这些人大都身着汉族服装,若不是他们的眼睛、头发和鼻子,要想分清族别是有些困难的。街道上有不少的门店和饭店,看起来都是汉族人开的——只是沿街流行的歌声很少来自内地,都是熟悉的藏族、蒙族歌手。其中,德德玛的歌声最为嘹亮,播放的次数和流传的面积也最多最大。
很早我就知道,作为歌唱家的德德玛就是在额济纳出生并成长的,她的出现或者说今天的成就让额济纳感到了由衷的骄傲——作为一个外地人,踏进巴丹吉林沙漠的第一天,我就和许多额济纳人一样,无条件地喜欢德德玛的歌声了。而至今感觉奇怪的是:在荒凉干旱的巴丹吉林沙漠深处,风沙肆虐的额济纳,怎么会诞生德德玛那样宽厚与嘹亮的歌喉呢?
此外,与德德玛歌喉可以相提并论的还有源自古地中海的胡杨树,在中国的土地上,唯有生长和死亡在额济纳土地上的这些胡杨树才可以说是真正美丽和不朽的。2000年秋天,我也第一次见到了这一罕见的柳科树种——秋风之中,高大或者低矮的胡杨树满身枝桠,色彩斑斓的叶子在十月的沙漠空中哗哗作响。同一棵树上的叶子竟然盛开着十几种颜色:翠绿、淡黄、金黄、浅红、赤红、紫红、血红……远远看,就像是空荡荡的沙漠当中聚集了数不清的蝴蝶,又像是上帝的华丽织锦,匍匐在大地之上。
当然,额济纳成片的胡杨树当中不仅仅是满身生机者,还有倒毙、残缺和悬挂着的。在二道桥外的胡杨树林里,我看到一棵仍旧矗立在已然干涸的弱水河畔的死去的胡杨树——不知死去多少年了,满身皲裂,但仍旧屹立不倒。我爬到它的身上,看起来就要折断的树枝竟然纹丝不动。有人告诉我,胡杨有“生而一千年不死,死而一千年不朽”的品性——我知道,这有些夸张,若是将枯干了的胡杨放在潮湿的南方呢?
其实,在巴丹吉林沙漠,很多东西都是不易腐朽的,水的缺乏是最根本的原因,我还在一处戈壁上看到过一只死去了的羊羔尸体,很长时间了,除了血肉干瘪之外,皮毛完好无损。当时我就想:对于渴望不朽的人和事物来说,沙漠应当是他们的最好居所和收藏地。
在额济纳旗西南方,距离达来库布镇西南28公里处,我又看到了大片的胡杨“干尸”——犬牙差互、状貌恐怖,令人毛骨悚然,其形状,有的如烈马奔腾、将军抚剑、士兵倒伏;有的像怨女张望、旗帜残卷……站在近前,隐隐有肃杀之气,从惨白的沙土之中,氤氲升起,扑面而来。走进去,如同置身惨烈的古战场,似失去头颅的士兵,无数的手掌高高举起——悲怆缭绕,杀机四伏。那时候,正是正午,四周寂无声息,一个人,在庞大的死亡阵营当中,从内到外,都可以感觉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宁静气息,如若具体到那些枝干错绕的胡杨尸体,则可让人联想到万物不同形状的痛苦和死亡。
回达来库布镇的路上,路过一个干涸的河谷,一个中年人牵着骆驼从远处走过来。从相貌上看,他一定是一位生活在额济纳的汉族人,身后的骆驼高大威猛,脖子里的铃铛敲着空荡荡的河道。中年男人用流利的汉语说,他进山挖肉苁蓉刚回来,两天时间,挖了上百公斤的肉苁蓉。说着,还伸出黝黑的手掌拍了拍骆驼背上的口袋——有人说,肉苁蓉是野马精液落地后衍生的。《本草纲目》介绍说:“(肉苁蓉)以其温而能润,润而不燥,滑而不泻,常补不峻,峻补精血,兴阳助火。”《本经》谓其养五脏,强阴,益精气。《大明》谓其治男子绝阳不兴,女子绝阴不产。《神农本草》将其与大补元气,安神生津的人间良药人参并列为上品,有沙漠人参的美称。
肉苁蓉是额济纳的特产,生长在远处较为湿润的山地里。这些年来,在巴丹吉林,喝了不少自己动手,用肉苁蓉、大枣和枸杞泡制的药酒——我听到一个传闻是,一个同事,喝了两杯苁蓉药酒,竟然鼻血不止……几乎每个已婚的男人,壁橱上都放着一瓶自己泡制的苁蓉酒——我拿出一根还沾着沙子的肉苁蓉,足有两米长,全身黝黑发亮,且长有倒刺一样的鳞片,攥在手里,感觉肉乎乎的,似乎还有油脂渗出。中年男人说,刚刚挖下来的肉苁蓉最补了,1公斤可买40到50块钱。
回到达来库布镇,夕阳落在西边的地平线上,蓦然想起王维的诗句“长河落日圆”,有一种个人处身恒久时间之中的疏离感,似乎自己就是时间,在宁静空旷之地,所有的行为都仿佛梦境。从一家饭馆出来,街道上的灯光稀疏而昏暗,斑驳的树影在风中摇曳。路过几个巷口时,狗叫的声音很是响亮,还有一只黑色的狗,冷不丁地蹿出来,吓得我出了一身冷汗。就要到旅店的时候,隐约看到路边的树沟里躺着一个人,连续的鼾声在风中显得细微,我蹲下来,使劲摇晃他的身体,那人只是哼哼,转过身子,又睡着了。到旅店,进门,我告诉开门的服务员,她轻描淡写地说:不用管,酒醒了自然就回去了。
夜渐次加深,显得格外沉重和庞大,从窗户望出去,额济纳天空深得不可思议,蓝色天幕中的星星也好像比其他地方的更为繁多,也大得多,让我联想起上帝脖颈子上成串的珍珠,或者传说中带有某种魔力的宝石——接着是加快频率的风声,呜呜地,吹着只有两层高的旅店,窗外的杨树叶子像是集体拍打的手掌,此起彼伏。直到后来,风越来越大,以至楼房都在剧烈摇晃。
早上醒来,咽喉疼痛,牙齿之间有沙子,咯吱咯吱地,被褥、窗台和桌面上也是,头发粘结在一起。我一阵沮丧,想到长年累月在额济纳生存的人们,日日的风沙贯穿了他们的生活,几乎每一次的睡眠,都是一种被掩埋的过程。这时候,阳光很好,干净的空中连一朵云彩都没有——深蓝的蓝,永恒的蓝和博大的蓝,站在树荫下面,感觉天空澄明得可以让人看到上帝的面孔。在找一家牛肉面馆吃了早饭,乘车向南,几乎眨眼之间,达来库布绿洲就被甩在了身后,像是一张突然被风带走的色彩艳丽的油画。
前方又是戈壁,又是沙漠,铁青色的,无边无际,一个人和一辆车在其中奔驰显得微不足道,左右摇摆,似乎一块不规则的石头,车尾扬起的土尘让我想到古代的狼烟——而前方的戈壁上气浪汹涌,似乎一片片水泊,在烈日下水汽蒸腾。接近之后,仍旧是干燥的戈壁。有几次,我也看到了传说中美丽的海市蜃楼:亭台轩榭、鲜花绿树、还有很多的女孩子身穿薄纱,曼妙歌舞……无以伦比的美令人心醉——我想,在沙漠之中,究竟有没有神灵呢?海市蜃楼又为什么会出现在于沙漠行走的人们眼中?
远远看到黑城遗址——古代的哈拉浩特,它的最初建造者和居住者是早已灰飞烟灭的西夏人,数百年之间,后来成吉思汗的子孙所统辖和居住。意大利旅行家马可•波罗曾经来到黑城,在他的游记当中,记叙了黑城曾经的繁荣与辉煌。明朝初年,朱元璋的大将冯胜率大军深入居延,与守卫黑城的将军卜颜铁木尔展开激战,明军久攻不下,冯胜命士兵截断弱水河。一个月后,卜颜铁木尔只好率众突围,寡不敌众——而明朝似乎并没有能力来经营边塞,曾经繁荣百年的黑城便一下子袒露在了日日吹袭的风沙当中。
清代的《重修肃州新志》载:“肃军探哨至其地,见城廓、宫室,有庙,大堂,二盖琉璃绿瓦,壁泥鹿毛粉墙,梁乃布裹沙木,围七尺许,有记称至正元年,知其为元朝故城。明代无人居此”。足以想象,这座荒废的古城,在清乾隆年间,其遗存之规模依然宏伟,建筑依旧精美。
我知道:迄今为止的所有战争总是以取人性命为目的的,从匈奴人以人头骨喝酒,把死者头皮悬挂在马笼头上,到汉军的以人头多少论功行赏——冯胜改道弱水河之后,虽然攻破了一座城池,但却使黑城无可奈何地沦为了一座废墟。到19世纪初,在黑城出土过数万枚汉代简牍、一二十万年前旧石器时代遗留的旧石器和大量的汉唐佛像、画卷等珍贵文物,对中国的书法和考古产生过重大的、革命性的影响。从1908年开始,短短10年时间,先后有俄国的科兹洛夫、英国的斯坦因、瑞典的斯文赫定、兰登•华尔纳、贝格曼等探险家纷至沓来,从黑城挖掘和带走了许多珍贵文物。
已然废墟的黑城座落在一片四面环沙的戈壁砾石上,一条干涸的河道从城南脚下由西向东蜿蜒而去。城墙四面加筑有“马面”,东西墙有四个,南墙北壁五六不等,使墙体更加牢固,城池基本完好。城外,西南角有一座由土胚构筑的圆顶清真寺,寺内青砖铺地,顶部莲花状的建筑图案别具风格;西北角城基处,簇拥着三塔为一组的佛塔群——佛塔和清真寺形成鲜明的对比,两种信仰的见证,在同一个世界共荣同存,让我觉得了一种宽容与和谐之美。
走出黑城,向着落日沉没的地方,两个小时后,回到我生活的地方,相对额济纳,这里少了风沙,从巴丹吉林的中心到边缘,几天的行程令人惶惑,感觉自己像是从历史中复活的一个人,曾经熟悉的现实人事竟然也有了一种陌生感和新鲜感——感觉好像又一次疏远了,想起来,有一种隔世之感。
很多时候,在现在的巴丹吉林沙漠西部边缘和额济纳之间的空廓戈壁上生存,我时常感到一种来自大地和天空的庞大力量——覆压着肉体,又笼罩着内心,就像这里春秋时节横飞暴虐的黄色风暴,既是一种肉体的打磨和洗劫,又是对灵魂的一种雕刻和摧毁。而在日常生活当中,几乎每一时刻,我都可以看到沙漠,数百米外的正南方是隆起的沙丘,众多的沙丘,在白昼为白色,傍晚为金黄色,进入夜晚,则和庞大的黑融合在一起——每次在夕阳中躬腰向上攀爬,感觉都像是一种激情的朝拜。
仰望的美丽乳峰在空旷中耸立,金色的流沙似乎它镀金的皮肤,光滑而弹性——站在最高的沙丘上,举目四望,才发现,类似的美丽乳房不是一只,而是成千上万,神灵一样耸立和摆放——就像独一无二的额济纳、苏泊淖尔、黑城、弱水河、达来库布、古日乃……很多时候,一个人坐在黑夜的沙丘上,总感觉自己就坐在大地的中心。到处都是空旷,也存放着一些无依无靠、漂浮不定的生命,在这样的一种氛围当中,我觉得是一种精神的修炼,也是肉体的禁锢和消遣——然后,向北张望的时候,我怎么也看不到黄沙中的额济纳,一切都是苍茫的,遥远且亲近,虚幻而实在,触手可摸但却空空如也。
很赞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