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寻找之：寻找脚印

●寻找脚印 1
　　人死了是要收回脚印的。很小的时候就听母亲这样说。 　　那时，我就很费神地想，人一生在世间留下了多少脚印，死了都要收回的话，那不累坏了？转而我又想，这肯定不对，人活着都不可能记得留了多少脚印在人世，也记不全哪些地方有自己的脚印，更不清楚那些遍是脚印的地方哪是自己的哪是别人的。因此，我怀疑母亲的说法，就去找母亲理论。母亲也不跟我争论，只是说人死后尸体摆在堂屋里，如果在堂屋门槛前撒一层灰，第二天起来一看就会发现有脚印印在上面，这就是死了的那个人出去找脚印回来留下的。我头脑简单，想问题直截了当：人死了什么也不知道了，哪里还会寻找脚印，时间久了尸首也会腐烂，更不用说有灵魂了。我就说，那肯定是哪个活人踩上的。母亲就很烦我。我也不再理论，心想要是我一直守着，那灰上就不会有脚印。不过我一直没有检验过死人能不能留下脚印的问题，但也从来不相信人死会收去脚印的说法。 　　等到长大，常常听人讲，某某死去又活过来时说，我到哪里哪里走了一趟。我想，人在迷留之际是不是会要把自己走过的路回顾一遍？这样的问题我无法知道，因为我从来没有死而复生过，也从来不亲眼见谁死而复生过，也就没有问过死而复生者的体验。但是，我猜想，人在知道自己即将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肯定会在留恋、绝望中回忆自己所走过的路。其实，人越接近死亡，越渴望生存，越回忆活着，所以老人特别喜欢回忆。人到死亡的大门口时，肯定要回首久久地张望来路。我想了母亲说的人死了要收脚印的话。这时，我就迷惑起来，收脚印是真还是假？ 2
　　一次我患重感冒，吃药无效，只得滴注。 　　拿了本文学书以消除寂寞，减轻久躺可能导致的酸痛。可是，眼睛发花，不宜看书，只得闭目养神。人真是怪，眼睛睁着，就会被世界的花花绿绿所吸引，思维仿佛常常被关了闸门，而拉上眼帘，真实的物质世界不复存在，思绪便潮涌不止。 　　从小到大的一些镜头，在我脑海里一帧一帧逐一闪过。三岁的时候，五叔举着我，让我在一般人够不着的地方用粉笔写“毛主席万岁”。五六岁的时候，跟着舅舅套斑鸠。到了七八岁，整个夏天边放鹅边在溪里泡。九岁以后，开始负责砍柴、摘菜、洗菜、做饭。小学未毕业，就被破格免试录进初中。初中毕业，考入县一中高中理科重点班。高考上线，因色弱而未被录取。家里极贫，无钱复读改学文科，考为民办教师。母亲过于操心，为我订亲，却无缘而解除婚约。不喜烟酒、打牌与空谈，遂潜心读书，因年少而气盛，以为自己也能写出报刊上的文章，便爬上了格子。考为公办教师，被行政单位看中，稀里糊涂地干上了行政…… 　　猛然，我想我这是怎么了？像一个要死的人，回忆起自己走过的路来了。转而，我又想，这也没有什么，人既在不断的憧憬中，又在不断的回忆中，只不过年轻的时候憧憬得多，年岁大了回忆得多。我快四十岁的人了，回忆肯定比以前多了。 3 　　我从不算命。母亲虽也不是很相信迷信，但为了儿女，她偶尔去为儿女算算命。 　　一次母亲去为我算命后，跟我说了算命子作判断和结论，说我命中注定年轻时坎坷，命该劳累，命中有白虎，云云。然后，母亲问我，你走路时是不是常常喜欢回过头去看身后？可笑的是，我对自己没有细致的观察和了解，我糊涂起来，说，好像没有吧？母亲笑了，说什么好像没有，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样的人？我不做声，母亲说，算命先生讲你走路时经常爱回头看身后。我好奇起来，问，这又怎么样？算命先生说，没有人提携你，倒有人经常暗算你，你常常觉得可怕，所以常常回过头去看看身后有没有危险。 　　是这样？我惊奇起来。我是一向不相信算命的。可是，我回头看看我走过的路，虽然每个脚印都是真实可靠的，而我又实实在在感到了经常存在的暗算，实实在在感到了经常存在的危险。 　　从此，我一走路就自觉与不自觉地观察我自己。我发现，自己果然经常回头看身后，有时是怕车子从身后冲来，有时是感觉有人喊我却又并没有，有时不知为什么转过头去。了解了自己的这个特点，我对我自己迷惑起来，怎么是这个样子呢？这一定不怎么好，一定可以看出我在这个世界上的紧张和对这个世界的不充分信任。我试图改变这个习惯，可是一不注意又会这样。 　　后来，我想不去改变了吧。有了这样的想法，就觉得这种紧张与不充分信任，只是给别人的感觉，于我自己而言，也还是有好处的，可以让我经常保持高度的警惕。所以我仍然在走路之时，时常回首一望，好像是看自己身后的脚印。 　　时间一长，我又想起母亲说的“死了的人要收脚印”的话来。我想，我还不至于是要死的人吧，虽然不是在收脚印，怎么老是去看自己的脚印呢？是不是一个人要使过去的自己死去，再诞生新的自己，就要认真寻找、审视自己的脚印，甚至收回自己的脚印呢？
我觉得母亲给我出了一道生命的命题。 　　　　　　　　　　　　　　 Email:yanghanli@56.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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