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叙事散文

[转贴] 马 坊 书

2020-11-17叙事散文洪水河畔
马 坊 书耿 翔1、 听见马的呼吸我在乡下度过的那些日子,还这么细密地/通着大地的
呼吸?只有马/能帮我回忆出,一座乡村/围绕着粮食响动
的/那些声音。它们的亲切/我已经说不出来,只有在马的
/呼吸里聆听。对于我,马坊不只是一个乡的名字。我
         马 坊 书
                              耿 翔 1、 听见马的呼吸     我在乡下度过的那些日子,还这么细密地/通着大地的
呼吸?只有马/能帮我回忆出,一座乡村/围绕着粮食响动
的/那些声音。它们的亲切/我已经说不出来,只有在马的
/呼吸里聆听。   对于我,马坊不只是一个乡的名字。
  我所有与它有关的记忆,都藏在一些人的眼睛里。只是他们,在这个地方活得太疲劳了,等不住我回到他们身边的消息,就带着我的那些记忆,到生命应该去的地方去了。
  这是我一直埋在心上的痛。
  我便这样安慰自己:在马坊这块属于草根的乡野上,只要还能记住一根草木的样子,就说明亲人在心中还占据着一些地方,自己在乡下度过的那些日子,还能经过草木,这么细密地通着大地的呼吸。因此,什么时候回去,都会赶在乡亲们之前,先被草木温暖地认出来。
  我记着许多草木的样子。在这块出了长安,沿着那条向西的丝绸之路,很古典地经过茂陵、昭陵和乾陵,往北飘进更古典,在诗经里被叫做豳风之地的马坊,我不只认识一路的草木,还惦记着一匹栗色的马曾经多少次看过我的眼神。那眼神应该与父亲有关。那年月,父亲不但在村里种着小麦、玉米、高粱、谷子这些养活我们的庄稼,还用镰刀割回弥漫着中药味的青草,饲养村里的牲口。那匹栗色的马,每天因了父亲给它的青草,像与我有了分不开的亲近。我也意识到,父亲确实是像养活我一样,内心幸福地养活着那匹马。
  我对马的欣赏,就像对父亲的欣赏,在许多时候,都让目光沿着马鬃滑落,一直滑落到它毛色最光亮的脖子上。那一刻,我很容易想起从母亲嘴里听来的织物的名字,比如丝绸。而真正的丝绸,从来没有用手摸过。于是,从心里生出一种青春少年的急切:一定要享受一下抚摸丝绸的感觉。我的手,在乡野上最富有的阳光和风的怂恿下,突然向马的脖子伸去,一种栗色的光滑,模糊地告诉我丝绸到底像什么。等我抬起头,碰到马在似解与非解之间回头注视的眼神,我才稚嫩地发现,在大地上生长得最美丽的眼睛,绝不为人类所独享。
  那匹栗色的马的眼睛,一定是神给予的。
  在这些血性刚烈之马的身上,千山万水都在其中涌动,而眼睛里,竟储满这么多的温柔、阴郁和善性,平静得像在这块乡土上,从不把多余的东西装下。我说不清这是为什么?若干年后,我才理解一匹在乡野上和乡亲们一样生死疲劳的马,在它的眼里,苦难是尘埃,幸福也是尘埃,只要知道把一身的力量献出来,然后记着给它恢复力量的青草就行了。但那时,我只迷恋马的眼睛的美丽,一致在后来的日常生活中,冷不防遇到一些人美丽的眼睛,总以为是那匹栗色的马,在人群中又看见我了。
  这次回到马坊,一半因为亲人,一半也因为马。我明白,那匹栗色的马再命长,它的形体,早应该在马坊消逝了。但我还想在乡土上,找到它的一些痕迹。我是这样想的,如果这些乡土能保留这匹马的一些痕迹,我父亲一生喂养马的辛劳,也就会被保留一些。如果是这样,有关乡村生活的细节,就会被我漫漫地,从一些想象不到的事物里找出来,并且带着马的呼吸,间或还带着我父亲的呼吸呢。这些都说不来,只要心追着神迹到了,我相信大地会把一切隐现。
  我出了县城,就不停地翻着深沟。县城的名字叫永寿,这是中国最吉祥的县名,也是我和父亲牵着那匹栗色的马,往村上驮过东西的地方。这回,我不想带任何东西回村,只想从村子里带走些什么。我已经听人说过,那匹栗色的马死时,村子里正落着那年的第一场雪。它曾那么强烈地回过头,完整地看完它生下的栗色的马,又生下一匹栗色马的过程,才走出马圈,姿势优美地倒在雪地里。村上人没有急于埋葬它,更没人敢剥下它的皮,在生活特别窘迫的年月,分食一点马肉。而是停下手中的所有活路,不分男女老幼,像对待村上最有名望的长者一样,守在马的遗体周围,看着雪花一片片地把它覆盖起来。
  村里人都说,那是老天对它的一场雪葬。
  我相信这个美丽的过程,只是记忆它的一切时,不想超越一匹普通的马。
  等到翻上马坊沟,一路在心里折腾着记忆的我,奇妙地在身体里感觉到,有了马的一些呼吸。它隐隐地,像从所有草木结籽的内心,给我传递这里的信息。我走下车,想让风野野地吹吹我,也决定弃车走回村里去,让脚步安稳地踏在乡野上,让泥土里的所有气息,就这样穿过鞋底,穿过脚心,径直钻入我的内心。我可以激动,但不能张狂,因为这些年,我与这里熟悉父亲和那匹栗色的马的风物,照面的机会太少了。我不知道在乡村,这些风物身上的野性,还保留了多少,更不知道那匹栗色的马,会把农业劳动中最精细、最质朴、最动人的声音,就保存在它的呼吸里。
  我的心开始有力地跳动了。我想,我围绕着马坊,具体说围绕着这一片乡野上的草木、粮食、一匹栗色的马,还有父亲一样的亲人们,就是要让离散很久的心,很庄严地跳动回来。
  走过一座土桥,我远远地看见一匹马,在一块熟悉的土地上抬起了头。
  我不知到它这么执意地抬头,是不是因为从我身上,嗅到了什么气味。
但我猜出,它一定是那匹栗色的马的后裔,它能够用那双遗传得更美丽的眼睛,迅速地把我与这片乡野联系起来。它一定会的。它稍后仰天长啸的一声,我是用心接住的。
     2、我被鸟声叫醒 如果没有这些鸟声/沿一树绒线花,很善意地/滴落在雪
白的窗纸上,我不会醒来/不会在太阳出山之前,不把天人
合一的/故乡,小心地放在枕上/这样也好,有鸟声惦记着/
也就知道在心上,如何丈量/和故乡的距离。   我是被鸟声叫醒的。一睁眼,看见更多的鸟声,被晨光从浓稠的树叶里筛下来,大面积落在我的脸上和心上。真想伸手抓一把,放到眼前仔细认一认:这都是些什么样的鸟声?
  昨天,我打开老家锁了好多年的木门,和从邻村赶来的姐姐,收拾着父母住了一世的屋子。在姐姐伸手将要打开门锁时,我要过钥匙说:这是父母一生出进次数最多的门,它被关得太久了,让我替他们开门吧。其实,我是想在这把黄铜锁子上,最先摸出父母的一些气息,在长安生活久了,生命中很需要某些东西的滋润。我也看到了,在这座无人居住的院子里,一切在寂静的阳光下,都发出一抹陈年的旧色,包括父亲手植的土槐,也不像他健在时那样绿汪汪的。看来看去,还真是这把锁,让一块黄灿灿的铜在院子里亮着,并且在眼前亮出一些生气,不让我们进门时太伤感。
  铜锁被清亮地打开了,阳光也清亮地照进来了。如果可能,父母的魂也应该清亮地跟进来了。
  因为任何时候,这都是他们的屋子
  姐姐一边收拾着炕上的杂物,一边说着些家里的往事。我细心地擦着放在案上的几个瓦罐,直到擦出当年的亮色来。姐姐说:你才住几天,这些盛面的瓦罐不用收拾。一个什么时候想父母了,就放下手里的农活,跑到他们的坟头哭几声的姐姐,不知道我怀念父母的方式,就是想在他们用过的旧物上,找到一些生活的痕迹,更不理解我带上几件旧物,就像把父母带到身边。我尊重姐姐,或许,她的怀念更真实一些,更离父母的需要近一些。
入夜了,我躺在父母睡过的炕上,恍惚觉得躺在他们的怀里。这是好多年没有过的感觉,总以为这辈子与故乡淡漠了。其实一切,都没有远走,都在我的身上顽强地潜藏着,都等着被雨水一样的东西来浇灌。这样,我就可以放下生死疲劳,开始从自己身上,把属于故乡的那一部分,从长安的忧郁中剥离出来。夜色在屋外是苍茫的,灯光在屋内是凄迷的。此刻,一个村子里的人,都在单纯的睡眠中依靠呼吸,恢复着身体里的力量,幸福与不幸,在暗夜的土地上,变得如此简单。
  只有我一个人不能不思不念,不敢轻易把心放在夜的臂弯里。
  院子里栖居着很多鸟,天不亮就会叫起来。但这么些年,我就爱四处寻听鸟的鸣唱,早年在这些声音里长大,真盼它们现在就叫呢。我知道,这是一村人的鸟声,是他们在大地上用更多的树木、青草、庄稼等绿色换来的。我家院子里的鸟声,应该比其他人家还多,因为父亲在这里种满了树木。
  心里想听鸟声,就觉得故乡之夜出奇的静,静到万物的呼吸都微弱了。但夜的羽翼,仍在空气里鼓荡着,把许多在白天里根本听不到看不见的游丝一样的东西,带到我的幻象里。我以为,宇宙间最隐秘的声音,是神教导万物,如何在大地上带着善意生长。万物能在夜色里没有欲望地站着,突然一前一后地息声,开始虔诚地接受什么,这些自然的生命链条,在这里依然保持着它的完整和庄严。我也想知道,故乡在这个时候,会不会把我也当成它的一棵树木、一棵青草和一棵庄稼,继续传播它的爱意?事实上,躺在弥漫着父母气息的故乡,我永远是它身上掉下来的一部分。记着村里人说,父亲是水命,所有草木落在他的手上,不但不会死去,一定会活得很好 。我相信这话是真的,他们一生与草木相伴,许多自然的物语,也只有他们能够听得到。确实,父亲在爱护庄稼之外,就最爱护草木了。凡是村子里能生长的树木,我家院子里都有。不说农家普遍实用的树木,那些在灾荒年月里显得有些奢侈的绒线树、香椿树、石榴树 ,也是我童年看惯了的风景。今夜,父亲的影子,有可能就从这些树上走下来,在梦中继续抚摸,他栽种下的另一棵树。
  贴着父母的气息躺下,我想不到入眠后会这么愉快。
  会把我带到乡村精神的层面上,从父母的简朴生活中,思考远比乡村重大的问题。就像小时侯,在村里遭遇多大的委屈,只要回到家里,都能被一一化解。我不能断言我会遇到什么困难,我很相信一点,这个存在得简朴的乡村,是我一生的护身符。我想说,想一想农村,想一想农业,想一想农民,我们困顿于城市的心情,会由此好起来。
  这时被鸟声突然叫醒,心里一时有一些空落,但丝毫没有责备鸟声的意思。看见晨曦,看见炊烟,总之,看到一丝一缕很动人的生活图景,我只有祈祷:让我醒来吧,不能老把故乡放在梦里。
  我听真切了,这是众神之鸟的合唱。把它们分开来看,每一只都很普通,都是些绕树三匝、围屋低飞的鸟儿,身上都是些庄稼地里的气象,眼里都是些庄稼地里的目光,嘴里都是些庄稼地里的声音。但他们集体出没在乡野上,并且天长地久地在这里存在,就不能不用众神之鸟来想象它们。更感念它们这么集中地在我家院子里叫,这叫声里,一定捎带着父母的一些叮咛。
  抬头看见那棵俊秀的绒线树上,有一只冲着我欲飞的画眉。
  我不通鸟语,不知道把我的心情,如何准确地告诉它。
  这不要紧。只要感激地记住:回到马坊的第一个早晨,是被鸟声叫醒的,就知道我和故乡的距离,在长久的离散之后, 又一次被鸟声缝合了。
    3、一村人的淳朴 我没有理由,不归认这座/淳朴的村庄,也没有太多的时
间/在这里折磨阳光和泥土。一切都不留情面/埋没着我的过
去,只要有心/一棵庄稼,会把许多东西/重新递到手上。我
说过/ 我在马坊,摸过马的脖子/真像摸着一块缎子。   农具的眼睛。这是谁发现的?
  这些触及乡村生活的语言,我用眼睛喜欢着。我也由此怀疑自己,在马坊生活了那么多年,把生命中一段最苦涩的日子,不记得失地埋藏在庄稼地里,苦也苦过,乐也乐过,一切都像是刻骨铭心的,但要叙述它时,怎么就没有这样的发现呢。
  我不知道去问谁。我却从此记住了:
  一个人能懂得借用农具的眼睛,有可能帮助他从细节上看望乡村。
  就让我借用犁,这种对土地翻耕得最深刻的农具的眼睛,重新阅读一回马坊,看看它在哪些地方,还能让我重获一种对于乡土的感动。犁这种在乡村属于太平风物的农具,在汉画像石上很常见,在《王祯农书》里有过诗意的描述。播种时节,它永远在土地的心脏里穿梭,土地温润的气息,使它铁制的铧尖,成了游走在泥土里的最明亮的镜子,反射出扶犁者满怀的心情,也反射出一个季节的光芒。农闲时节,它被高高地挂在房檐下,纯木的颜色,纯铁的颜色,在阳光和阴影里,布满了农业的细节。
  没错,我要借用的,就是看穿泥土的犁的眼睛。
  一个上午,我都在乡间里走着。阳光从乡亲们很熟悉的衣服上掉下来,友善而温暖。不需放眼望去,人的身影,就在跟前的庄稼地里,像剪纸一样晃动着。这时,如果我真是一驾木犁,我最清楚犁铧从哪里插入,我会学着犁的样子,把土地的角角落落翻耕到。泥土的淳朴,种子的淳朴,一村人的淳朴,犁用温情的木头和锋利的铁,每天从日出领略到日落。
  乡间的淳朴,像扶犁者把血汗渗进木纹里,那是渗进事情里头的一种淳朴。   有一年,我的一位亲戚因出身被挂牌在全乡游街,在我们村游完街,已到午时。母亲知道后,端了一大碗热面,送到关他的一个空院子里。他十分疲劳了,脖子上的木牌都不敢卸下,靠在墙角似睡非睡着,只有冬日的太阳,把一丝暖意小心地放在他的身上。被母亲摇醒后,他表面没有抱怨什么,抖索着接过碗,内心很委屈地低头吃着。母亲也没有多少话,只是一次次地用手摸着那木牌和挂木牌的铁丝。那些天,母亲一停下手里的活,就念叨那木牌有多重,那铁丝有多细,后悔没有再送一碗饭去。因为在下午的游街中,有人因受不了折磨和饥饿,死在路上。年幼的我知道母亲的心里不好受,但理解不了,那是一个时代集体的痛,一位靠织布种地过日子的乡村女人,也要用破碎的心来承受。
  这种本能的承受方式是否太敦厚太淳朴了?
  但不敦厚不淳朴又能怎样。
  问问草木:它们在土地上如何抵抗风暴?
  我的记忆中,那匹枣红色的马,就是父亲前世的转生,我对它的崇拜,就像是对一村人的崇拜。一位乡野男孩,我有太多的时间,在这里折磨阳光和泥土,也有太多的野性,在这里折磨庄稼和牲口。那些小时侯的粗俗,早已被乡间用淳朴原谅了,我仍需要承认,我糟蹋过庄稼,我鞭打过牛羊,我捕杀过飞鸟,但从未抽过这匹枣红马一鞭子。与所有爱马的人不一样,我最爱马很有力量的脖子。我的经验中,父亲的脖子和马的脖子一样,是身体上最有力量的部分。父亲把那么重的挑着庄稼或柴禾的担子,放在肩上走几里路,脖子依然是昂挺的。甚或因自己家的老园子被别人强占去,连一条走人走牲口的老车道都被圈进去,而堵住数家人的水路时,父亲抗争了。一群老实生活的农民的命运,攥在另一群狂妄混世的农民手里,结果只能是制造愚昧。在村里斗争父亲时,面对一群背枪的人,他也不曾低过头。那些夜晚,我摸过躺下的父亲的脖子,那是一种赛过土地的粗糙。我以为他身上惊人的力量,就藏在这些粗糙里,也就以此想着马的脖子。
  谁知摸过之后,又是多么的不同,真像摸着一块缎子。
  我说过,父亲是被村上斗争过的人。因了这些,我在怀想这里的一切时,不免有一丝挥不去的憎意。但我长大后,父亲没有一次诉说过他的冤屈,更没有嘱我要用文字记上什么。真的,他从不仇恨这个村子,照样在这里种他的庄稼。晚年,他把一村的路面,护理得树木成荫,鸟声一片。这样的淳朴,我理解是付出比屈辱还大的代价的,但父亲的一生,决不付出屈辱。
  淳朴是一个村子的事情,一村人的淳朴,就是这个村子的村风。
  清楚这一点,我也就没有理由,不归认这座淳朴的村庄。尽管一切都不留情面,在土地上埋没着我的过去,让生活中的许多细节,变得一下子没有了细节。但我相信,泥土的高尚,在于只要我有心,就会通过更新的细节,把许多贵重的东西重新递到手上。
  这算不算对淳朴的一种反思?
  一个上午在阳光下的触动,我想起当年,死活要离开村子的情景。
  父母是劝不住的。尽管我走时,父亲还能在土地上支撑,母亲已是多年的病身了。在村人眼里,我像是有追求的人,其实,我的所有挣扎,在当时是一种逃避。逃避贫穷,逃避愚昧,逃避屈辱,甚至也逃避得不到的爱情。可以说,我是在一村人的淳朴中,带着他们身上的力量出走的。
  这情景,不仅被乡亲们不记仇恨地记着,也被阳光不记仇恨地记着。
  我又想起犁这种太平风物。
  它用比人更深刻的眼睛,见证过我所叙述的一切。
  一声响鞭,我看见在不远处的方田里,一位壮实的人,正在扶犁翻耕着麦茬地。我不是被泥土的腥香所诱惑,是他手里的犁,把我吸引过去的。这一刻,站在父母的土地上,我没有过多的想法,只想扶犁走一走。让他们从泥土里也走出来看一看,我是他们的儿子。
  我的骨子里,也应该长满淳朴。
    4、我写过的那些苜蓿 其实苜蓿花/不只单一地,在这片乡野上/为女子们怒放。
像我一样/也想把根留下,只掐取生命中鲜嫩的部分/让城里
人,从几片绿透的叶子上/就能认识一片草根的/乡野,它有
多动人。   要说乡村的太平风物,苜蓿应该算一种。
  我写故乡,就是从苜蓿身上开始的。在外面上了三年学,想不到又回永寿教书,看来,那些一直折磨我内心的草根性,今生是彻底斩不断了。故乡对于我,自然隐藏着生命中的全部秘密,一定要放在心中最温暖的地方,用一生的时间去解读。
  这个过程,注定在路上。
  在路上,我发现苜蓿,春天多夹在小麦或油菜中间,夏天多夹在玉米或谷子中间,秋天多夹在荞麦或豆子中间 。周围的风物随季节,一直在变换着出场,只有苜蓿自己,数年间都站在同一块土地上,一副独守自己的样子,看上去也快乐,也伤感。那时,我在县城教书,总觉得土地就在身边,苜蓿就在身边,亲人也就在身边,随时想起什么,走过去看看就是了,生活中很少思念和伤感。不像现在,客居长安,离应该近的人和事,都像在天上人间,晃若隔世。对于和自己的少年时代,有着千丝万缕地牵挂的苜蓿,也只有在记忆中相怜了。
  我写苜蓿,是在秋末清爽的县城里,在苜蓿使出剩余的力量,生长着一年的最后叶瓣时,想起有许多心语,这么多年藏下来,是要找机会倾诉给淡紫色的苜蓿花的。我以为,乡村生活的直白和含蓄、温暖和枯涩、永恒和消亡,都在一块苜蓿地里看得到。这么软体的植物,这么细碎的花叶,会让泥土在一年之中,几次爆发出生殖的力量,乡村精神的贫穷和富有,因苜蓿的遍地生长,而显得伸手可摸。小时侯,一片紧挨着村庄的苜蓿地,就是我们生活的大部分。你想象不出,乡村会有那么多的时间和风物,伴随着我们成长。苜蓿长势最旺的季节,从每天的半下午开始,我们把自己放逐到苜蓿地里,在遍地的虫鸣声中,追着几只吃草的羊羔,像追着乡野上的云朵,任由苜蓿用绿色和紫色,像母亲们浆洗土布一样,把我们周身浆洗成苜蓿地的颜色。直到大地上的雾气升起来,我们才从苜蓿的直白、温暖和永恒里,退出遍体草香的身子。
  回家的路上,我们挣扎着想把眼睛,放在苜蓿的花瓣上。我知道,这里是蜜蜂最爱歇翅的地方,也是村里的女子们,掐菜时最容易留下手里余香的地方。
  我还发现,在那些年月,村上那群穿着蓝色碎花土布衣裳的女子,走在苜蓿地里最好看。用美学的眼光判断,那应该是乡村的时装表演,T型台就是柔软的苜蓿地,模特就是村里的女子们,时装就是她们贴身的土布衣裳。这些在今天看来,很像人和自然共同完成的一场时装秀,其实就是那时朴素的日常生活 ,我们在其中,很平静地享用着,不会有过多的激动。因为在乡村,一切带给我们的好处,都不会超过粮食。每一种粮食在农村,都像我们的祖先一样,是有明确的神位的。当然,苜蓿在我们这里,既是一种青草,也是一种粮食。
  它的双重身份,从乡亲们心里,多获得了一分尊重。
  我的父亲说过,苜蓿是牲口上好的食物,农忙时吃苜蓿,牲口一定有力气,农闲时吃苜蓿,牲口一定会长膘。苜蓿喂养出来的牲口,毛色一定是光滑油亮的,摸上去绝对有缎子的感觉。夏天的时候,他要等到太阳收敛了很多光芒,变得柔和一些时,再去割一担叶子不打蔫的苜蓿回来,让牲口吃出一口的鲜嫩和清香来。他的经验是,鲜嫩的苜蓿在铡刀底下,发出的声音也是脆亮的,铡完苜蓿的刀口刀刃上,也有一股清香亮闪闪的。由于喜爱那匹栗色的马,不论春夏秋冬,都有鲜苜蓿或干苜蓿把不同的香味,从它的槽头上传出来。确实,在父亲饲养牲口的那段日子里,那匹栗色的马离苜蓿最近,沾了它的光,我也离苜蓿最近。看父亲割苜蓿,看父亲铡苜蓿,看父亲绊苜蓿,再看栗色的马吃苜蓿,几乎成了我记忆乡村生活的所有细节。因此,我那些写苜蓿的诗篇里,都离不开马或羊羔的在场,它们对乡村的重要性,是人代替不了的。我不会忽视它们,因为在苜蓿的滋养下,它们把最好的力气,放在上帝和我们一起,劳动着收获粮食的过程中。
  这是父亲的苜蓿,也是马的苜蓿。而母亲的苜蓿,则离人最近一些。
  在她不会拥有得太多的想象里,苜蓿花,就是这里的女儿花。她用剪刀剪过它,用绣花针绣过它 ,它贴在我家的窗户上,是能引来蝴蝶的窗花,而穿在我的身上,却是能引来一村人目光的花夹夹。最初,我是从母亲的手艺里,认识到苜蓿花在这片乡野上,只为女子们怒放,为她们的喜怒哀乐,为她们的婚嫁生育。从苜蓿几片绿透的叶子上,我能认识一片草根的乡野,它有多动人。我在诗篇里呼吁过苜蓿花,带着这里的女子们,一定要面向天空,一起盛开,一起点燃这片被淡紫色守护着的乡野。
   在母亲的精神里,苜蓿一直被认为是圣草。
  她活着的时候,我家的粮囤里,总积攒着几袋干苜蓿。这是她在每年的夏天里,把吃剩下的苜蓿菜,在太阳下晒干、揉碎,然后装好,以防备春荒。她知道,在缺粮的时候,一把苜蓿,完全可以代替粮食救下一条生命。记得每次跟她下田劳动时,只要路过苜蓿地,她都会多望上几眼,甚至把手放在苜蓿上,抚摸一阵子。现在回想起来,母亲的这些动作,是一个心怀感恩的人,对庄稼的一种本能的反应,其实没有多少情绪色彩。但她把它在阳光下作出来,我在现在回忆,心里还是不能平静。
  那些认识母亲的苜蓿,也有一些伤心么?
  我对苜蓿心怀感激,反复在一座县城里写诗吟诵它,还在于那时在乡村,要得到一把苜蓿,并非易事。乡村的淳朴,或者是乡村的贫穷,种一块苜蓿,为的是解决牲口的饥饿。农业在大地上的神圣,人不是唯一的,在那个简约的年代,牲口就是农业中,一种直接超越人力的神灵。为了保护它,人只有在贫穷的草木中,选择了献出苜蓿。
  我不清楚现在,苜蓿在牲口的饲养中,还像当年一样重要?但苜蓿的身影,早已逃离牲口的目光,穿梭在长安的菜市上。在这个地方看见我写过的苜蓿,感情还是很复杂的。不想父亲,不想母亲,不想那匹栗色的马,就是想一想那块生长它的土地,也有一些被挥霍的难过。
  我放下手中一些琐碎的日子,要回到乡野上。
  我写过的那些苜蓿花,也要回到乡野上。
  我知道,一块插花在庄稼中间的苜蓿地,在诺大的乡野上,是要辨认一个村子时,必须死死记住的方向。
  对于马坊,这块苜蓿地,是生长太平风物的。
    5、 看见了凤凰 我对大地,如果还心存/一些敬畏,那应该是这座山/沿
着父母们的目光,把农事里面的庄严/很早就教给我。那时/
我没有在土地上,见过这么多的/丰收的果实,还有马匹/驮
来一个村庄里的/幸福生活。   只要我抬头,五峰山就在眼睛里。
  关于这座山,我要以朝圣者的心态去写它。尽管它是一座土山,山腰上的村庄、人畜、谷禾遍地皆是,世俗生活的气息,会沿着与塬峁相接的山底,一直升腾到山顶上。但只要你稍微挪动一下视线,看一看西南方向的乾陵,再凭借地理,想一想它背后的昭陵,一种被帝国气象拥抱的感觉,会在心里翻涌。
  这是我后来对这座山的认识。
  当年在马坊,乡亲们怎么看待这座山,我也就怎么看待。他们说这山是由五个峰组成的,我就伸手看看自己的五根指头,然后一座山头一座山头地数。他们说这里飞出过五只凤凰,我就想象着凤凰会是一种什么样的鸟。总之,五峰山,五凤山,都是我呼叫过的名字。
  有五峰山的因缘,我知道自己小时候,是一位爱看山的孩子。坐在老家的山梁上,我会忘掉手里所有如拾柴、挖药、挑草的活路,把目光从一些人宽大的背影上移过来,像在乡场上反复看一部老电影一样,在五峰山宽大的银幕上,寻找我感兴趣的每一个熟悉的画面。老实说,我不知道我坐在多么远的地方,就是想看看人在五峰山上是怎么走动的。我看不到,只看到成片的村庄和树木,连炊烟在哪一座屋顶上升起来,都看得清清楚楚,但一头牲口跑动的样子,就是看不到。我似懂非懂地想,人在这个世界上,生来就是被万物隐藏的。白天,庄稼把我们藏在泥土里,夜晚,灯火把我们藏在屋子里。只有自己知道自己,某一刻是在大地的哪一个角落里,为生活挣扎着。
  我不敢说,一直在心里是否还装着这座山,但在父母身边,它们飘来的一朵再自然不过的云,或一阵细微的雨,都与天象有关,与收种有关。那个年代,五峰山立在我们的生活里,用它身上一堆云的亮度和走向,预报着一个乡间的天气。特别是在收种季节,一村人早上出门,晚上进门,都要仔仔细细地看一看五峰山,对着它的气色判断天气,以便安排活路。村里人说:五峰山早霞,全天守家。村里人说:五峰山黑脸,风雨不远。村里人还说:五峰山戴帽,农民睡觉。年幼的我,不仅把这些农谚当儿歌一样记住,还老把五峰山和说这些话的人,往神秘里想。以为五峰山在他们心里,安装着什么神奇的东西,随时会把天上关于刮风、下雨、出太阳这样重大的事情,给民间通知下来。
  这些关于五峰山的民间版本,多数是村里一个叫旺旺的放羊人口授的。有一年冬天,我顶替父亲,和他在村西的洞子沟里放过一个月的羊。雪在身边落着,羊在身边走着,他在放羊的沟坡里,时不时要吃一锅旱烟。他吃烟的精神,绝对高涨和饱满,几分钟内,吃得烟火出声,吃得脸色通红,吃得心肺透畅,吃得天底下,只有吃烟这一种受活了。
  烟吃到起劲处,围绕着五峰山的话就会多起来。
  他爱用五只凤凰说这座山。他说,如果这里有六只凤凰,唐太宗保证会选它做陵墓。你数一数,五只凤凰配李世民的六匹骏马,不是还少一只凤凰吗?五峰山没有做成唐朝的陵园,就成了老百姓的山,那山上的柴禾,长得比村里的树木还高,那里面的飞禽走兽,跟这沟坡上的羊一样多。年轻时,他在那里砍过柴,也打过猎,一心想着能见到凤凰的影子。为此,他一年有大半的时间,都在五峰山的皱褶里度过,他应该在那里,有过许多快乐和悲伤的遭遇,只是把它深深地埋在心里,不愿意讲出来。他爱说五峰山,或许是对这些经历的一次次变异的叙述。他说后来,武则天看上了五峰山,把安葬自己的地方选在它的西南方向上,修了高大的官婆陵,为的就是死后,能听到凤凰的叫声。
  我以为他讲的都是真的。
  后来才知道,他是按照自己的想法在编故事呢,因此很敬重他。他活着的时候,我只要回到村上,都要去看他。提起他讲的五峰山的事,他不好意思地笑笑,说看见我当年身单力薄,在雪地上穿的又是那么少,瞎说些故经,让我笑出声,身子能暖和一些。这更牵动了我的心,想用一生的时间,记住这座山和这个人。只是现在不知道,已经在地下躺了好些年的他,是否也听到了凤凰的鸣叫?
他说的官婆陵,就是乾陵,在马坊的乡村里,人们都是这么叫的。
  从此,我只要走到田野里,在挖草的间隙,找一块高高的土坡坐下来,一边看看五峰山,一边看看乾陵。长大后,我对大地如果还心存一些敬畏,那应该是这座山,沿着乡亲们的目光,把农事里外的庄严,很早就教给我了。那时,我没有在土地上见过这么多的丰收果实,还有马匹,在今天驮来一个村庄里的幸福生活,但内心的快乐,在再贫穷的日子里,依然是存在的。
  由于五峰山位于村子的东面,一年四季,太阳从那里出来,月亮从那里出来,风云从那里出来,雨雪从那里出来,以至得出这样的结论:这块土地上的一切,都是五峰山给予的。这些小时侯的生活印象,至今还涂抹不去。只要回到这里,一切都还像当年一样,在田园里有节奏地进行着。
  真的,这次回到老家,我大大方方地回到了马的呼吸里,回到了鸟的叫声里,回到了苜蓿的怒放里,回到了一村人的淳朴里。对于缓解身心里淤积的生死疲劳,这些很重要。但更重要的,是我沿着五峰山,或一些人宽大的背影,在老家看见了凤凰。
  五峰山,我想跪下来说出这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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