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抚摸我那一片山川
2020-11-17叙事散文郁蓝
抚摸我那一片山川在遥远的北方,我的家乡,这个时候正是寒冷的冬天。但如若遇到一个晴好的日子,虽值隆冬,太阳仍会捧了所有的热情,将整个下午烘得暖洋洋的。在太阳下沐晒,推推牌九,翻几页闲书,或者打个盹,做一出浅梦,都有无穷的舒坦。我的老家在黄土高
抚摸我那一片山川
在遥远的北方,我的家乡,这个时候正是寒冷的冬天。但如若遇到一个晴好的日子,虽值隆冬,太阳仍会捧了所有的热情,将整个下午烘得暖洋洋的。在太阳下沐晒,推推牌九,翻几页闲书,或者打个盹,做一出浅梦,都有无穷的舒坦。
我的老家在黄土高原甘肃定西一个叫做周家河的村子里。周家河是正式的地名,即行政村的名称,相当于城市里的社区居委;我们是本村的“九社”,就相当于城里的第九居民小组了。尽管叫周家河,但全村里没有一户人家姓周,不象另一个村叫杨家河,便有很多杨姓,也不知这地名是如何产生和沿袭而来的。乡亲们也把我们那个小地方喊作红土川,就象小孩的乳名。说也奇怪,我们那整道川里并没有红土,倒是在三里路外的河沟里有一面红土崖;那种红土很特别,完全不同黄土那样疏松软和、适宜种植,而是干时坚硬瓷实,象风化的石头,遇水又极细密柔韧,经捣浆般处理后,黏度特高,且不渗透,我们叫红胶泥,是打水窖内壁的上好材料。村里人都从红土崖上取土回家,打几眼水窖,常年收集雨水,供四季日常之用。水,在我们那里向来是稀罕之物,曾有“水贵如油”的辛酸历史。——我想,这恐怕就是“红土川”得名的由来吧。
叫“川”倒是名符其实。黄土高原上虽然到处“丘陵起伏,沟壑纵横”,但我的家乡确是一马平川,尽管不象陕西的八百里秦川,东西十数里、南北三五里还是有的。我的家就在这“平川”的中央,四面环山却不近前,高天廓朗,视野辽远,站在谷场沿上周遭了望,我感觉象极了一只身处烙饼的平底锅底的蚂蚁——一只幸福的小蚂蚁。
在历史上,家乡方圆一带并非“黄土裸露,干旱贫瘠”之地,而据有些考证说,倒是“水草丰美”之野,这从一些地名可见端倪:大柏林村,小柏林村,白杨村,杨家河村,还有我们周家河村——我上小学时,路过的小河里总有清粼粼的水在叮咚流淌,尽管不甚大,但可淹至小腿,潺潺不绝,清冽见底,有小泥鳅鱼儿在五彩卵石间灵活摆尾;那时的小河在我们童年里留下了不少乐趣,现在想来,远了!溪水小到就要断流了,如今的孩子们也不大去玩耍那些丁丁作响的石子儿了。
松柏杨树成林我是没见过的,但历史上茂树成荫却是事实,哪象现在这样荒芜!我刚参加工作后的某一年,大约是上世纪八十年代末,有人就从大柏林村山口的崖壁上发现了被雨水冲刷出来的几截原木,埋得那么深,该有些年代了,有人说是地质活动造成的,我们自然相信了。离我们约八十里远,通渭县有一个叫马营的镇子,我在老家电视台工作时多次探访过那里,拍遍角角落落,访问史料专家,做过一期文化节目。清康熙年间,马营一带水草丰茂,地势平阔,交通方便,曾设皇家养马场,现在仍可见“皇家马监”的断石残碑,“马营”之名或由此而来;通渭县还有羊营、牛营的地名,可推想当时确是植被茂盛,绝非今日景象。
1923年,瑞典学者安特生自河南溯黄河而上,在其主要支流洮河边上的马家窑村,发现了新石器时代的彩陶遗址,马家窑文化从此彪炳人类文明史,被誉为“甘肃仰韶文化”。马家窑彩陶透射出童年人类的神秘感和形式美,氤氲着浓厚的原始风采和远古神韵,被美学家们称为“有意味的形式”,载入了史册;此外,我的家乡还有寺洼文化、辛店文化、齐家文化,都在文明史上闪耀着夺目的光辉。
若认真探寻史册,2600多年以前,秦穆公称雄诸侯,扩张疆土,把我的故乡划归秦国版图。公元前280年,秦昭襄王始置陇西郡,郡治狄道(即今临洮县),魏时移至襄武(即今陇西县)。绵延万里的战国秦长城,西端起首就在临洮,至今沿山走梁,脉络清晰,残砖碎瓦随处可见(中央电视台大型专题片《望长城》第一集就在临洮采访拍摄)。秦始皇称帝后,第二年即溯渭水而上,西巡陇西郡,留下不少古迹和传说。公元前121年,汉武帝派遣张骞出使西域,我的家乡又成为丝绸古道上的关塞要冲。西汉末年,巉口(镇名,距我家仅十余里)曾是王莽政权的军事重镇;1925年,巉口农民秦恭建房时挖到了八件“新莽权衡”,只可惜,这批国宝级文物一出土便遭遇了流离辗转的命运,仅有三件最终入藏了中国历史博物馆,其余五件却漂泊到了台北故宫博物馆。有人说,我们乡的名字“称钩驿”就由这“权衡”而来,或许当时“巉口乡”就真“区划”在“称钩乡”,未考。
公元1082年,宋神宗赐名,历史上首次有了“定西”的名称,就是我们的县名(2003年撤地设市,定西成了市名,原定西县改叫了安定区)。
司马光在《资治通鉴》中有“天下称富庶者莫若陇右”的描述,“陇右”的范围甚广,不过毫无疑问,我的家乡当在其中。但世间变迁,沧海桑田,家乡的面貌在岁月的消磨中改变了模样,尤其自清中叶以降,天灾,更主要是人祸,把这片丰腴的黄土地毁损得面目全非,渐渐地,干旱主宰了这方山水,急剧繁衍的人们再也不能从土地里获取起码的温饱,只有苦受煎熬;至清末,陕甘总督左宗棠也不得不痛心地呈奏皇上:“辖境苦瘠甲于天下”,从那以后,干旱和贫困便与我的家乡纠缠得难分难离。
在我们的日常生活中,水窖可谓是头等功臣。真佩服先人们的聪明才智,对于家乡人来说,水窖的发明绝不亚于火药指南针!它与乡民们的生存息息相关!这是一种在平地上挖出的粗丈余深约三丈的储水器,口底皆小,中间鼓大,象个直立的葡萄酒桶。开挖出的散土往往堆积如山。大样儿挖成后,还要把内壁细细铲削平整,使每一个横平面都是规则的圆形,这样才会坚牢;然后须在内壁和底部打出许多锥形的小洞,小洞里再楔入用麻丝盐巴等物料浆制好的红胶泥,再然后用木棰反复棰打——这是细致、费时而又颇为单调的活儿,但却是水窖质量的关键,红胶泥越棰打越密实,可以达到丝毫不渗漏。
屋顶、场院便都成了集雨场。每当雨天来临,须先清扫干净;檐水下注,在院子里汇成小溪,再沿专门的水路直入水窖。集水最好是在秋天,秋天多暴雨,水量大;仰头看,老天如漏,到窖口俯首瞧,水眼里下泻如瀑,有时一场大雨就可积满一窖水。
储存在窖里的水可以神奇地自行澄清、净化,新水十天之后就可饮用。可能是由于地气地温的作用,窖水不会变质,而且冬暖夏凉,几乎四季恒温;即使数九寒天,打开窖门,就能看到水汽上冒,打一桶上来,清澈透亮的水面上水烟轻浮,仍久久不散,倒入水缸,深夜里反而会结出一层薄冰。
1999年,国家在我的家乡投资实施了雨水集流工程,为每家每户新打了水窖,硬化了场院。如今,一户农家至少有两眼水窖,人畜饮用和洗涤用水分开,有的人家还在路口地畔开挖了水窖,以备旱时浇地急用;还有的利用水窖搞起了“庭院经济”,日常吃菜不愁,到了冬天,日光温室里春意盎然,绿的黄瓜,红的番茄,紫的茄子,琳琅满目,人们戏言“塑料大棚搞乱了季节”,的确如此。记得哪年一位领导下乡,与大山里一位正在为地膜包谷放苗的老太太攀谈,老人家一劲儿唠叨,谁让这么做活的?不好做,也不一定能长好!那干部说,老人家冬天可吃过西瓜?老人说,别欺我老,我还没糊涂,你吃过冬天的瓜?第二年那领导又去,老太太直惊叹,活到老了,见了怪了,冬天里吃西瓜了,太阳打西边出来了!那干部直呵呵,你看看,信了吧!那位领导是我同班同学,时任称钩驿乡乡长。
窖里的水自然没城里的自来水好吃,可它几百年来延续了乡民们的生命,现在,它又滋润着干渴的田地,温饱了人们的生活,且一天天殷实着我们的日子。在干旱贫困的家乡,水窖,是我们每一户家里的一员——非常非常亲切的一员。
我要抚遍深嵌大地的那一眼眼水窖。
我要再次轻抚那奇特的红土崖。
再抚摸一遍我的宽厚的红土川。
家乡的黄土地,冬日的阳光里,你沉静着,你安眠着;浴于冬日的暖阳,我身上暖暖的,恍恍惚惚,半梦半醒;我也知道,遥遥的那一片黄土地,每一个角落也都是暖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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