共一晨光[原创]

　　站在三十岁的门槛前，我细细梳理我的一头长发，想盘成一个髻。毕竟桃李年华已过，绚烂花事了，即便散发于晨光，青春也不似晨露般晶亮悬翠盈盈欲滴了。想想旧时的成年女子挽髻是寻常，更甚者，三十岁的女子就称为半老徐娘，那么，就让我在三十岁的这一天，镜前学梳古时髻，挽起那些青春好日子，花髻玉珑璁，让我在沉寂的夜，细细回味。 　　一根白发在灯光下一闪，又隐在了黑发里。看到白头发的时候，心情并无不妥，只是有些怔怔。我细细地翻寻，捻起，轻轻一拔，有些微的痛。白发在手指上绕上几绕，随手扔进纸篓里，却轻飘飘地落在了地上。这一刻，银发似针，轻轻刺过心尖儿，落到了心石上。 　　红颜，只是一抹朝云，说散就散。本以为冶艳春色尚好，有大把的青春好时光挥霍，嬉笑怒骂随心，却转瞬间，就到了空山新雨后，生命的早秋里，早早迎来了晨露与白霜。可是，我与春还没嬉戏够，怎么就白霜早落了呢。 　　一动念，就想到了我已过世的祖母，或许是白霜满头，不忍相看自己的老相，祖母梳发是不照镜的。小时候看祖母晨起梳头，及腰花发一泻而下，由于常年编辫梳髻的缘故，长发微卷，有隐隐的波浪，发梢处卷起几绺小旋涡，发散开来，在后背上款款流动，一个老旧的年代就又活了过来。祖母是苏州人，是爷爷的第二个妻子，自嫁与爷爷后，还是保持着苏州乡下人的习惯，梳发髻包头巾，发式就不曾改变过。每天早上，她忙完炊事，饲畜，就会搬出她的黑铁皮梳妆箱，坐到檐下，散开昨日的髻，细细梳理。铁皮箱里全是她梳妆的物件，黑发夹、发网、钗子、密篦、木梳、发线、铁丝箍，当然断断少不了的还有香油。她用木梳理顺长发，用密篦反复梳理，梳毕，抹上香油，把发在后脑勺用红线总束了起来。红线不似像皮筋有伸缩性，为了把发束紧，她一口咬着红线的一头，一手用劲箍紧，顺着手势的起落，祖母的半边脸就隐了去。 　　"要帮忙么？"看着她的费力劲儿，在一旁吃着热粥的我不禁出声。 　　祖母轻轻地笑，缓了绕来绕去的手势，停顿下来。"喏，线给你，帮我梳得紧些。"红线递给我，她在晨光里端坐眯眼。 　　祖母不经常洗发，发散开来，总是香油味和着汗馊味，似温热的鼻息，在轻风里漾出来。这味于我是熟悉的，我小时经常与祖母同睡，她的枕铺着一块绣着鸳鸯的粉色毛巾，落枕处是暗沉和油腻的，并泛着轻微的黄，枕着她的枕，就是这种属于祖母的气息，气味不算好闻，但闻着它，把身子隐在蓝色印染布床单和被套的天地里，我就可安然入睡。 　　托着她稀疏的发，我轻轻地梳理，手里不时有发掉落下来，纷纷，似梳落了祖母曾经的好年华。"奶奶，掉了好多发呢！"我边梳边说，顺手把木梳递给祖母。"老哉，是要掉发了。"祖母接着木梳，呆了半晌，剔去齿梳里的花发，用食指绕成一个发球，随手扔在了晨风里。我心一懔，把发挽到一起，用力将线箍紧，似乎这样就可以箍紧这些从我指间流走的岁月，让我时时依赖着的祖母衰老得慢些再慢些。 　　我细细地把总发束分成三股，为祖母编麻花辫，多番的游移，我的手也因了发油而油亮亮的，编至发梢，复把发辫绕着总束的发根挽上去，一圈、一圈，圈成一个圆圆的髻。用钗把圆髻固定好，套上发网，就成了。罢手端详，看着那个小小的发髻，她的苍苍白发，看着祖母沟壑般皱纹交错的脸，祖母多少个晨光，就在这围成发髻的过程中凐没了呀。 　　梳毕，祖母会拍落落在衣服上的头发，照例忙活去。而我，则会照着铁皮匣里的小镜子梳头。那时的我，有着一头乌黑的及腰长发，据祖母说是我周岁后一直留着的，从没剪过。这一点，我无从考证，但我知道村里的女孩子中，就只有我和琴两人的头发最长。冬天洗发后，在屋外晾干，湿发经冷风一吹，更显冷，木梳梳着湿发，梳到发梢处，就梳出了冰屑子来，原来，湿发上的水结了冰。那时洗发用海鸥牌洗头膏，一小包一小包的，浅蓝色，清香，洗过，留下的香味比祖母的香油好闻多了。我总是把发披散开来，似黑绸缎泻满后背，有时挽在后脑勺，用皮筋扎一个高高的马尾，随着蹦跳的步履，马尾也一晃一晃的，似在风里轻扬的青春。 　　有时，趁祖母得空，我会央着她打开她的衣橱，要看她的宝贝。那是我无意中发现的，祖母的衣橱抽屉里，藏着几个小物件，用布手帕仔仔细细地包着，为了不被发现，祖母用手套丝巾覆着，塞在抽屉的最里边。祖母拗不过我，嘴里说不看不看，以后都是留给你的呢。但总会在我的软磨硬泡下打开橱门。小心地翻开手帕，里面有一枚黄金戒指，一条长长的银链子，还有一枚断裂的碧玉簪。祖母总会看着这些东西发愣，尔后拿起银链子，说：这是我以前用过的肚兜链，我与你母亲说过了，我过生后就留给你。 　　"我要这个。"我指着那枚断了的簪子，坚持。"我的长发盘起来，就可以用了呀。"一想到乌发中隐隐显出的那份莹碧，就开心。 　　祖母抬眼看我，叹口气，"这么长的好发，盘起来，也确实配得上这簪子了。""可是，被我不小心弄断了咧，你要用，除非能接起来。"祖母有些许懊恼，为着不能给我一个完美的簪子。 　　"反正我长大后也要梳髻的。"我想不到有什么法子能让我喜欢的簪子能接起来，说这话的时候，想着长长的岁月，想着断了的或许再也不能用的簪子，有些沮丧。 　　我终究是没能用上祖母的簪子。在我高三的那一年，梳发的时间都成了奢侈，我那头长长的发，在祖母的惋惜中，被剪成了齐耳短发。是祖母为我剪的，一束麻花辫，齐齐剪断，剪断的发辫，祖母用香油抹了，细细地用红纸包好，藏在了她日日伴着的梳妆匣里。有收头发的人相询：卖不？祖母总是摇头，很干脆。如此一年后，发辫渐有虫蛀，祖母看着无计可施，再有人上门相询，再三比照价格后，终于把我的发辫卖了，所得款项一分不差地交给我：这可是你头发换来的，好好留着吧。 　　及后，祖母病重，我也离家求学，没人再为祖母梳髻理发。不得已，祖母让人把长发剪了，齐耳，我偶有回家，祖母总说不习惯，无长发挽髻，她就让我帮她洗发。祖母精力不济，坐在板凳上，倾着身子，让我左右清洗，一盆盆清水里，祖母不多的银发落了满盆，祖母看着，幽幽地说：恐怕你为我洗发也是一日少一日啦。听着，我的泪，就不可抑止地流。 　　祖母故去，我的发也长长短短，时常换个不停。攸忽又十年啊，祖母，你那个时时散发的孙女儿，与你共用一个晨光的孙女儿，如今也已白霜早落，也得由着紧挽的髻来挽留岁月啦。 　　现在，我在晨光里梳髻，如果你在，是否会叹：岁月不饶人，你我都梳髻啦。那么，祖母，你就隔着尘世，在天堂里梳髻，我在这里陪着你，共一晨光，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