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清明时节雨纷纷----怀念我的外公

“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借问酒家何处有，牧童遥指杏花村”第一次见到这首诗，是在外公的酒瓶上。那是一只装山西汾酒用的酒瓶，细白细白的瓷，如玉般润滑，上面用淡淡的笔墨勾勒出牧童，杏花，雨，杜牧的诗。薄醉的外公，笑着许诺要将酒瓶留给五岁的我当作插映山红的花瓶，但条件是，我得学会这几句诗，并且要一字不漏地背出来。于是，一老一小高低参差的吟颂就这样穿越过南方的春雨沙沙，飘荡，回响，感受着来自遥远酒乡的漫天飞舞的杏花香。 外公从小受到过正规的学堂教育，后因父亲早逝而导致家道衰落，迫使他不得不中途辍学，担当起家庭的重任，但对于唐诗宋辞的喜好，却是深深地被埋在了心里。儿时，印象最为深刻的就是外公家那个上着锁的抽屉，里边整整齐齐地放着家庭的重要资料，户口簿，粮油本，远在他乡的儿女们写给他和外婆的信件等等，除此以外，还有两本繁体线装的书，一本是《唐诗三百首》，一本是《宋辞选集》。每次外公打开抽屉，都要拿出书来轻轻翻阅，翻阅之时，脸上的神情亦同品尝了甘醇之后那样的陶醉。我不知道喜爱唐诗宋辞的人是否都大部份会衷情于酒，喜爱白酒的人之中是否又有许多会衷情于唐诗宋辞。但我却知道，一生对酒情有独衷的外公，喝酒时想起诗，吟诗时想起酒，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在我的感觉中，外公的诗辞书是卷着酒香的，外公的美酒是带着诗韵的。我和弟弟都是在外公外婆身边长大的孩子。所以对他们的感情甚至深过父母亲。那个时候，外婆负责照顾我们的日常生活，外公下班回来后，大多数时间则是边抿酒边教我们打算盘，写字贴，念唐诗。喝至兴起，他甚至用根筷子蘸点酒放在弟弟口里，让他也尝尝滋味。我们围坐在外公的身边开开心心地就这么渡过了我们美妙的童年时光。若干年后，弟弟写就的那一手漂亮字，还有我对宋辞的痴迷，大约都是外公当年启蒙教育的结果。辗转人生，我们都已经历了太多世事，然而，心中恋恋的仍旧最是在外公身边的那段辰光。怎奈时间不能逆回，任凭我千般万般的唏嘘与感伤！
外公的一生颇为传奇，有点类似余华《活着》里福贵的经历，少年时过着富有的日子，青年时历经人间沧桑，他沉迷过，茫然过，痛苦过，悲哀过………幸好有外婆，外婆是外公身后最伟大最坚强的女性，他们总算是走出了那段灰暗的日子。当然，外公要比书中的主人翁幸运多了，解放前他参加了工作，成为一名地质勘探员。解放后又被单位送去天津干部学校学习，成为一名国家干部。并且在年轻时经历了四子夭折的悲痛之后，他后来的六个孩子都得以健康成长。也许是他奇特的经历让他深悟做人的真谛，外公对于我们的教育是爱而不宠，严而不历。在他身边的日子，他对我们的管理多少是带有一些军人作风的，比如严禁玩牌，一但发现，就会被他没收并且烧掉，外公固执地认为，玩牌就是赌博的前奏。在外公的潜移默化下，我们家的孩子从不赌博，甚至玩纸牌。外公还要求我们，自己的衣服自己洗，自己的被褥自己叠，自己的房间自己整。他说从小学会了自己的事情自己做，将来到社会上独立生存就不会吃亏。小时候，我是个任性的女孩，外公要我这样我偏那样，外公性子急，脾气来了难免要训我的，我就哭，哭累了就睡趴在椅背上睡，醒了再接着哭，最后，外公被逗笑了，他就说，唉，哭吧，哭吧，这样的脾气我看你将来怎么样嫁人。从前的家长教育女孩子，似乎总是一个目的，那就是调教好了今后好到婆家做人，外公外婆亦不例外。然而，外公却终是没见到我嫁人的那一天，就去了。
那个冬天的雪比往年来得都要早下得都要大，白茫茫，尽染着树与路。而亲爱的外公，就是在我们到达的前一夜里去的，他定是被病痛折磨的耗尽了最后一丝气力才不甘心地闭上双目的，否则，他不会不等到我和弟弟，见上最后一面的，因为，我们都是他与外婆费尽心血不辞辛劳带大的孩子啊，他对我们的不舍与我们对他的留恋是同样的深厚。外公在辞世前半个月已不能说话，所以，谁也无法知晓他临终前心里的所想，但我明白，外公，他是盼着我们出现的，出现在他的床边，似儿时那般，再为他念念那首他最爱的唐诗：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那一刻，见到外公没有生命的躯体躺在病床上的那一刻，我听见撕心裂肺般的呼唤声从我的胸腔喷出：外公，外公，外公………我真的好悔，为何不早一天启程，为何不与老天抢一回时间，四个小时，仅仅是晚了四个小时，外公就再也无法看我们一眼了，如果可以重来，我就算是买不到票亦要提前爬火车回去，回去外公的身旁，为他斟酒，念唐诗，刮胡须，洗脸，哪怕是再琐碎的小事，我都想为外公做一回，可是，没有如果，生命里从来就没有如果这个词存在的机会。假设就是假的，不可能的。因为没有这个如果，我们失去了与外公最后一次见面的机会，这，一直是我心里最大的一个隐痛。外公去后，我总不断地梦到他。梦见他还是和从前一样，做好饭菜等我放学回家。梦中他又在对我说：今日事今日毕。求人莫若求己。交友须胜己，似我不如无。梦中的他在请老家的女眷为我织毛线护膝，因为他总是担心我受过伤的左腿关节在阴冷的天气里疼痛。梦中他在一个山清水秀的地方，靠在一棵杏花树下，喝酒吟诗，白瓷的酒瓶上依然印着牧童，雨丝，还有杜牧的诗，风吹过来，落下一地的花瓣，似雨，………我一次又一次地在梦中唤他，他却只是笑，无声地笑，我欲上前拽他的衣角，想拉他回家，可是，总是在那样的时刻，梦就断了，只见到我的手，伸在那黑暗的空寂处，顿时，我的泪如雨下。外公，真的是与我们阴阳相隔了。我感到了空前的无奈与悲痛。
外公生前就为他和外婆选好了墓地，几年后，当他的骨灰被安放在那里时，我终于得以机会在清明时回去为他扫墓。出发前，外婆总是对我说，唉，如果他是活的，你去了，他该有多高兴啊！外婆的话忽然让我内心一酸，眼泪就忍不住地落下来了，赶快背转身去，擦掉，怕引起外婆的伤心。外公被安放的地方是一个宁静的山村，交通还不是很方便，我们的车只能很小心地行进在田间的泥泞小道上，越来越近了，离我的外公！我感觉着，外公就如从前那般在家中等候着我，心里就觉得回到了许多年前生活在他身边时的安宁与幸福。难道真的是外公在天有灵吗？怎么山里比城里还要温暖一些呢，是的，外公，他知道我是怕冷的。下车后，我们直接进了山，令我感到惊诧的是，这儿，我见过的，就是在梦里见到的那个山清水秀的地方。那一树的杏花赫然出现在我的眼前，开得是如此的绚丽灿烂，菲菲的细雨中，我虔诚地为外公斟上一杯酒，燃上一柱香，在心中再次为他默念起了那首他教给我诗：清明时节雨纷纷………念着念着就禁不住泪眼朦胧，朦胧中，我又仿佛看见，薄醉的外公笑吟吟朝我走来，手中拿着一个细白瓷印着牧童和唐诗的酒瓶，而他的身后正是那漫天飞舞着的杏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