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沙漠里的童年

　　（一）
　　何时被妈妈送到沙漠里的外婆家，已经不记得了。只隐约记起有一个地方的名字叫“一颗树”。现在想起，沙漠里的树很少，而那个标志着汽车停车点的地方，竟然在荒无人烟的空旷里顽强的生长着一棵胡杨。而仅仅只是这一棵，已足够为人们指明行动的方向。树的影子，能够使行走在浩瀚沙漠里的人，分辨清楚东南西北。
　　也就是在妈妈看到那“一颗树”时，她把我从长途汽车上领到了沙漠里。而我的眼里，沙漠是闪着五彩光环的一个一个光秃秃的沙丘。妈妈怕风沙迷了我的眼睛，在我的头上罩上一块纱巾。透过纱巾看沙漠里的太阳光线，五彩的光笼罩在一座一座绵软的沙堆上。那些在沙堆上躺着的小沙粒，仿佛反射出耀眼的金光，我遗憾的幻想，那沙子里一定埋着古老城堡里的宝藏。也许是因了那块遮蔽真实沙漠景象的纱巾吧，我幼小的心里对沙漠并没有产生荒凉和恐惧的感觉。我一直朝前看，寂寞的沙丘凝滞的一座连着一座，没有尽头。偶而有一只窜动的小东西，在眼前一掠而过，那是与沙土一个颜色的动物－－沙老鼠，它的脑袋也像一个小沙丘，永远都是光秃秃的。
　　和妈妈高一脚，底一脚的向前走，走过一个一个沙坡，也许在下一个沙坡后面就藏着外婆的家。
　　外婆的家门口没有胡杨，却有一颗沙枣树。沙枣树只是在北方的沙漠里才有。沙枣树干瘪的树干上长着柳叶一样长而细的叶片。只是那叶片不是嫩绿的，而是象蒙上了一层薄沙，让绿色的生机显得十分寡淡。这可能是沙漠里唯一能够结出好吃的果实来的树吧。 　　“骆驼草”也结果子，但只能让骆驼吃。有时光着头，没有耳朵的沙老鼠在“骆驼草”的根基下打下很深的洞。儿时的我很少在沙漠中看到鲜艳的果实，每当看到骆驼草的红果子，一定会放进嘴里尝，而尝到的却是苦和涩。于是常常幻想，埋怨那一定是光头沙老鼠干的坏事，它们一定在“骆驼草”下的洞穴里放了很多臭屁，把这沙漠里的红果子熏成了这样的味道。于是在下一个沙堆上，依旧尝骆驼草的果子，希望碰到的是没有被污染过的味道。
　　然而我总没有能够尝到一颗能够下咽的果子，于是，盼着外婆家门前的那颗高大的沙枣树，快快结出真正能吃的红果实来。
　　（二）
　　妈妈在我口袋里塞了几枚一分的硬币，又在我手里塞了几粒好吃的糖果，我就不再想起沙枣树上的红果实了。而当外婆带着我，去沙漠深处的沙地里摘西瓜的时候，妈妈偷偷的背着包，深一脚，浅一脚的在沙子里踏下一串串沙窝窝，离开了。
　　和外婆从沙地里回来的路上，外婆用她棕色的头巾包裹着一个大西瓜。我的小影子在火辣辣的太阳下绕着外婆的身体左右打转转。我眼馋的偷窥着头巾里西瓜诱人的绿色，用一只小手悄悄伸进头巾，摸摸熟透了的大西瓜。
　　外婆头上的汗滴仿佛砸到了我的手背上，我的手连同西瓜垂直落下。外婆手一滑西瓜落在地上“咚”一声。
　　红色的瓜水马上从头巾密织的缝隙里流淌出来，外婆不怪我的鲁莽，用头巾把西瓜包扎的更紧一些。尽管个一个的沙堆堆都尝到了甘甜的瓜水，但沙漠还是张着干裂的火舌，炙烤着我和外婆陷进沙子里的双脚。
　　回到家，没有妈妈，可是有摔破的大西瓜，我吃着西瓜忘记了妈妈。夜里的黄风卷着细沙打在薄薄的窗纸上，哗哗作响。我哭着想妈妈，外婆给我讲猫打水、狗烧火，猴子擀面，狼做饭的故事。我又困又怕，眼里残留些泪水睡去，忘掉了妈妈。
　　自此，每天当太阳火辣辣的把沙子烤热的时候，我都在沙枣树下的沙堆里玩一种自创的游戏。我把妈妈给我的一分硬币，用木棍子捣进沙堆的深处，然后让小朋友们去找。我也找，但我埋掉那硬币的时候，大概知道方向。而那些小朋友，我让他们蒙了眼睛才肯把钱埋进沙子里。我从沙堆里找硬币的时候很辛苦，那时候，我恐怕已经有了一些心理障碍，我想，如果找不到那枚硬币，妈妈就永远不会回来了。
　　外婆可怜我是被遗弃在沙漠里没有妈妈的孩子。每次在热炕上，当老猫用舌头舔着小猫的额头，为它清理毛发时，我总是眼神呆滞的，一动不动的看。这样的情景并没有让我想起妈妈，可是外婆却狠狠的向老猫扔过去一个笤帚把，呵斥着把老猫赶下床去。
　　外婆对我的偏爱，让舅舅家的表姐表妹很不痛快，他们看到我进了厨房，就赶快依偎在做饭的舅母怀里，故意撒娇给我看。我扭头跑出门，藏进堆放干草的柴房里。我悄悄爬到干草垛的最上面，那里时常蹲着一只要生蛋的母鸡。它只是用惊恐的眼睛滴溜溜的看着我，却不起身马上飞走。大概蛋生了一半，不好离开。我就守在它的身边，等着它离开后去握住那只温热的蛋。手里捧着一颗有温度的鸡蛋，这样的感觉很好，这样的感觉让我忘了去想妈妈。
　　（三）
　　沙枣树上的沙枣红透的时候，外婆会踮着小脚，握起一根长竹竿，在果实最多的枝丫上使劲乱打。一会儿，沙枣，连同树上的沙枣叶纷纷落了一地。我和表姐表妹立刻仿佛是头上洒下一把小米的小鸡，把小手变成灵活捉食的小嘴，自由的去争抢、去拣拾。
沙枣的味道甜而涩，当外婆在厨房里架起蒸笼，在沙枣上喷了酒，为我们烹制美味的食物时，滚雷在我们的头顶炸开了花，沙漠的洪水突然来了。
　　外婆跳上炕，从炕柜里拿出早做好的新棉袄给我穿上。虽然是夏天，但新棉袄却还是让我感到冷。外婆说，如果能躲过这次灾难，就让你妈赶快来接你。
　　我记不太清楚，那次的洪水里我看到了什么。只似乎记得，外婆拽着我和许多人都站在屋顶上。洪水是急速流淌的稠稠的黄泥汤，泥汤里有几根木头上下起伏的漂动。当泥汤里似乎有人的身体，从上游远远漂下来时，外婆就把我的身子拉进她的怀里，我的脸埋进外婆厚实的棉袄里，我几乎呼不出来气。我惊恐的在外婆怀里使劲扭头，想转过脸看看谁在尖叫，谁在哭泣，谁在叹息、谁在拿铁锨把沙枣树旁的沙子堆的更高一些。
　　也许多亏了外婆家的这棵沙枣树，它生长的位置相对洪水走过的路线高一些，水没有漫进外婆家的院子里。而我们的邻居，养了一只骆驼的郑大爷家，洪水过后留下的只有他们家的那只骆驼。
　　（四）
　　也许自从那次，在我幼小的记忆中，洪水的痕迹始终没有退却过。于是在我长大了的梦境里，偶然会有洪水、有雪崩、有地裂。我很奇怪自己怎样会有如此真实而又可怕的梦境。如今审视，原来小时候曾过有过这样一段怕人的经历。
　　虽然我每次会做这样可怕的梦，但梦里总会出现一个人，在最危机的关头，他会来握住我的手。那人在我绝望时，拉着我从险境中一步一步走出来。那人，我看不清他的面部。但却感到很熟悉和很亲切。他每次都紧紧握住我的手，甚至在梦里，我能感受到他手心里的潮湿。
　　当他把我带到安全的地方，那地方常常是一片绿地，没有花朵却是一片茂绿的郁郁葱葱。每次到了这样的情景中，他就放开我的手。
　　前些日子，我梦见雪崩。身后高山上白茫茫的大雪，急速的翻滚着向我逼来，我没命的奔跑，突然他拉住了我的手，带我飞奔来到一处突起的山崖下躲藏。雪流涌簇着山石从我们头顶的山崖上飞驰而过，他带我脱险到了安全的地方。这时他又放开我的手。我心里突然不舍的难受起来，我用他握过的手去抹眼泪，他看到我难过，就用胳膊栏住我的肩膀，把我流泪的脸埋进他的怀里，轻轻的温柔的说：“朋友，别这样！”
　　我的脸埋进他怀里，体会到的感觉，似乎就是外婆曾经在屋顶上，不让我看洪水时，搂住我的头在怀里的那种感觉。
　　（五）
　　当沙漠里的洪水退却的时候，太阳照旧出来炙烤着沙堆。而这时沙堆上到处都是一块一块弯曲变形的大泥块，仿佛是无数人家的碗，摔成几半，散落到了沙漠里的每一处。
　　妈妈就是踏着这些泥碗，脚底下发出“呵喳喳”的声音来接我。很快，我和妈妈又踏着这些破泥碗，离开了有外婆的这片沙漠。
　　如今外婆早已安息在那片沙漠里。外婆去世的时候很突然，早上拉灯绳的时候，突然眼前一黑晕倒在炕上。三天后因脑溢血而去世。
　　妈妈没有带我去参加沙漠里的葬礼。我只记得自己跑到学校操场的围墙边，坐在一颗大树下流了许多眼泪。我心里悔恨，最后一次离开外婆的时候，在“一棵树”的车站，坐在车上，车开动了，我却突然回过头，看那棵死后百年不倒的胡杨树，树下外婆慈祥的脸，在夕阳的暮霭里慢慢变的越来越模糊。这时，我的脸贴在车窗上微笑，心头却突然掠过一丝恐慌，耳边仿佛有个声音轻轻对我说：这恐怕是最后一次看外婆，再多看一眼吧。
　　我悔恨自己曾今的那次回头，也许不回头我还会再见到外婆。而那次回头竟然就是我和她的永别。
　　自此，每当与亲人、朋友分别的时候，我离开的很干脆，再也不去回头，我盼望着还有下一次的相见。
　　妈妈从沙漠的葬礼上回来，给我带来一对雕了凤的银镯子。妈妈告诉我，外婆弥留之际不停的在念叨我的名字。手里握着我童年时头上戴过的红纱巾，红纱巾里包裹着外婆戴了许多年的银镯子，外婆留给妈妈的最后一句话：“这是给彤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