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平凡的英雄

　　侗家山寨永远是这么宁静。 　　太阳静静地照着，把山、树、房屋和人的影子悄悄地推移。风不大，禾苗和蔬菜不时轻轻地摇摇头。偶尔有生蛋的母鸡夸张地报喜，或是远离了娘的牛崽急切地叫唤母亲。 　　一栋暗色的木屋蹲在绿色中。木屋周围是菜地，碧绿的青菜，通红的辣椒，绿油油的藤铺满一片。南瓜、冬瓜东一个西一个，在绿叶中若隐若现。 　　木屋与菜地的主人叫龙国平，他是一位77岁的侗家老人。干瘦而有精神，古铜色的脸上布满皱纹，见到人他会和蔼地一笑。种菜，挑水，劈柴，这是他每天的必修课。 　　他和老伴在厨房里吃饭。饭是米饭，菜有三样：一碗青菜，一碗南瓜，一碗腌菜。老两口吃得津津有味。 　　此刻，老伴算好，疾病没有发作。他老伴患有间歇性癫痫病，这病说发就发，但谁也弄不清什么时候要发，发起来就癫狂无常。所以，他必须一日不离地守老伴，悉心照顾。 2 　　坐在门前，龙国平望着田野，望着山林。他感觉自己老了，没有能力去改变这些。他遗憾的是自己在村领导岗位上没有把事做好。 　　万宜村原叫"烂泥冲村"，原来的名字实在难听，人们担心不改掉它，子弟找老婆都困难，所以谐音为"万宜村"。万宜，万宜，万事皆宜。可是，改了村名，村里仍是困难。有民谣唱道："万宜无衣露屁股，吃饭用钱靠政府。" 　　1961年，龙国平从县里回到寨子里。有人说他是犯错误被开除了。也有人问他为何不在县里当干部，回来当农民。他说，当农民好，实在。对此，有不少人不理解。但不理解归不理解，大家需要一个有胆有识、肯带领大家奋斗的领头人。1962年，他被推上了村支部书记的岗位。他一上任，就拼了命干，三年大造林，三大修路。到1965年，全村造林4000多亩，修路8华里，公路通到了每个自然村。1968年底，他固执地把位子让给已经成熟的年轻人，自己做一个普通农民。 　　这些都是往事，往事不堪回首，他觉得只有遗憾，因为村民仍然困难。 　　山林的绿色失去原有的浓郁，林子已经更新了两轮了，但如今盗伐成风，林子日益稀疏。他叹了口气，觉得自己老了，没能去做一些应当做的事。 3 　　1988年10月，女儿、女婿送小孩到上海读书，返程快到家时发生车祸，双双死去。龙国平的老伴悲痛欲绝，水米不沾。他也非常痛苦，但他告诉自己：得挺住！因为老伴和外孙、外孙女三个小孩要他照顾。 　　这时有人跟他出主意：你当过书记，又是复员军人去民政部门说一说，会得到照顾的。他说，我当兵时，每天都面对死亡的危险，那时我什么都不怕，现在还怕困难么？一些战友在剿匪中牺牲，什么也得不到，我们活着的人还有什么不满足呢？ 　　龙国平坚挺着，可是老伴终于挺不住，压力把她变成了精神病人，时哭时笑，生活不能自理。龙国平多了一份任务，多了一份压力。为了维持生活，他有时砍柴去卖，有时到建筑工地打工。 　　1992年夏，一场特大洪灾突然袭来。龙国平的房屋和责任田被毁。这位年过六旬的老人，这位扛过枪、打过土匪的老人，默默地走进被毁的稻田，一点一点地去恢复。 　　这时又有好心人劝他向组织上反映一下困难，他还是那些话：我当兵时，每天都面对死亡的危险，那时我什么都不怕，现在还怕困难么？一些战友在剿匪中牺牲，什么也得不到，我们活着的人还有什么不满足呢？ 4 　　龙国平喜欢讲故事。不过，他讲的故事，都是一个类型：剿匪；他讲的故事每次都是那么几个：剿匪。 　　农闲时节，村寨里老老少少慵懒地晒着太阳。此时，龙国平的回忆并不慵懒，他便讲起了他的故事―― 　　1949年，解放军南下。我看到解放军让穷人翻身，就加入了他们的队伍，进了41军123师。我虽然是个独苗，但爹娘一丝犹豫也没有就答应让我参军。1950年7月，我们部队开赴湘桂边境剿匪，我被安排在尖刀连。一次，我和战友在广西三江县执行任务，抓住7个土匪。土匪头目，一跃跳入水中，企图逃跑，我一个鲤鱼打挺，扎入水中，与那个土匪缠在一起，土匪想把我往水下按，我手脚快，立即用尽力气，把他按在水里，呛得他直求饶。 　　你们不要说土匪只有蛮劲，其实土匪有时狡猾得很。1952年，我们尖刀连获得情报，土匪首领杨景昆匿藏在广西三江的一个侗寨。我化装进入那个寨子侦察，寨子里正在迎亲。那支迎亲队伍场面气派、气氛热烈，奇怪的是老百姓不像平常那样围拢去看热闹，只敢远远地张望。我想这其中肯定有诈，为了不打草惊蛇，我迅速离开，跑去向连长报告情况。连长下令派了一个排的兵力，火速包围了花轿队。我冲上前去，用枪顶着花轿里的"新娘"，大吼一声："出来，不出来就枪葬你！""新娘"乖乖出来，果然是匪首杨景昆。 　　要和这些狡猾的土匪作斗争，我们的战士要有过硬的军事技术和一定的文化水平。可是，我们的大多数战士是穷苦农民子弟，一字不识。我读过几年书，就教战友们学文化。几年下来，我们独立营有200多人达到了高小文化水平。 　　这时，就有人打断他的故事："呵呵，你是英雄！" 　　"英雄谈不上，就是打了几年土匪。"他淡淡地说。 　　"你打了多少土匪？" 　　"说来不好意思，打死5个，活捉2个。我们部队打了多少，我记不得。我倒是记得清楚地记得，一次，我们在深山老林里冒着暴雨转了三天三夜，粒米未进，硬是依靠当地群众，直捣匪巢，歼匪800多个，3天时间完成了预定15天完成的任务。" 　　"那你应该有不少荣誉证书呀？" 　　"呵呵，呵呵……"龙国平就亡顾左右而言他。 　　后来，寨里就有风言风语传出，说龙国平说的故事都是假的，他肯定欺骗了组织，要不为什么他在县机关工作得好好的，一下被扫地出门，滚回乡下了呢？可恶的是，他现在又来欺骗父老乡亲，真是可恶。 　　这些话传到了龙国平耳朵里，他无语地摇摇头，从此不再说那些故事。老伴因病不能与他交流，村人厌恶他，他是一个孤独的老人，他一个人行走，一个人做事，一个人晒晒太阳，一天到晚不说什么话。 5 　　1996年元月，镇民政办粟主任到万宜村调查优抚对象时，了解到村人对龙国平的一些说法，引起了极大的兴趣。通过调查，发现：龙国平荣立一、二、三等功各一次，1956年从部队调到县武装部工作，后转业到县档案局工作；1959年，浮夸风兴起，龙国平深入乡村调查，写出调查报告，真实地反映总是，他受到了严厉批评，便回乡当农民，未等批准就回乡种田，被以擅自离职为由开除公职。 　　经过反复做工作，他把那些入伍证明书、立功证明书、获奖证书、奖章拿出来时，粟主任激动地说："你生活这么困难，为什么不向政府求援？" 　　他平静地说："我觉得已经满足了，比起那些牺牲的战友，我算很幸运了。" 　　粟主任无言以表达，不停地抚摸着那些奖章。 　　那些奖章已经陈旧，却仍然发着其特有的光芒。 　　粟主任说了许多感叹的话，龙国平似乎听不到，没听到心里去。粟主任也弄不明白自己说了什么，心里念叨着离开了这栋陈旧的木屋。 　　道过别后，龙国平去摘南瓜和冬瓜。南瓜、冬瓜仍然躺在绿叶里头，让人几乎看不到。粟主任一回头，感觉龙国平就像是一个大南瓜或者一个冬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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