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叙事散文

[原创] 瓦屋下的皇族

2020-11-18叙事散文野猪皮
天空阴郁。淋漓的小雨斜斜密织,织进村庄,小河,树枝,湿了羽毛的鸡鸭,还有眼中盛满萧瑟风景的我。房屋鳞次栉比,雨滴敲在藏青的瓦片上面,顺瓦楞掉下屋檐,蹦出清脆的响,在地面迸碎-----雨把我和它们经纬编排,好像一小块儿锦,格调素雅、清净,在山
  天空阴郁。淋漓的小雨斜斜密织,织进村庄,小河,树枝,湿了羽毛的鸡鸭,还有眼中盛满萧瑟风景的我。房屋鳞次栉比,雨滴敲在藏青的瓦片上面,顺瓦楞掉下屋檐,蹦出清脆的响,在地面迸碎-----雨把我和它们经纬编排,好像一小块儿锦,格调素雅、清净,在山隅铺陈开来。   由赫图阿拉向西南行,过腰站村小桥右转,到腰站村的一个自然屯。风在下车的瞬间偷袭,像尖锐的小匕首,轻轻划过皮肉,一阵寒。在家等候的主人出来,将我们请进去。我走在头里,先是看见一栋草苫厢房,屋顶遭遇无形的力量打击,像受伤后再也挺不直的脊梁。门窗没有遮挡,里面的旧家什落满尘土-----它们被人丢弃,被一场又一场的风吹朽。两条牛站在树桩旁,默默眺望东方。蠕动的嘴唇,说着我听不懂的语言。   接着是迎面的三间瓦屋,走到门口,暗算一下地面到屋檐的高度,刚好超过头顶五寸左右。檐瓦前端是圆的,刻蝙蝠图案的花纹。蝙蝠张开翅膀,参差不齐的排列,保持一振入云的姿势。却永远是静止的,直到被岁月粉碎。------“福”,生命最大的奢侈品,与天地同寿的祈望,总有尽头。檐瓦衔接巴掌大的盖瓦,边缘微微上翘,形成凹面,把一些光亮吸收进去,就有了流年的暗影。瓦长满绿斑,也有纵横的裂纹。呈现出质地的轻,又透视时光的重。近年的大片水泥瓦,颜色浅薄,挫败了最初的气势和沉稳的美。为什么不用原样的瓦?配不上,没地方搞了。身后的主人说。我知道问的很蠢,------谁能用现在的泥巴,烧出清朝的瓦?变化在于-------人,炉火,木材,和泥的水,工具,更为主要的,是三百年沧桑的空间置换。   看到窗棂,上下结构。让我想起童年的某些细节-----说不上年龄的房子,矮窗户,把阳光分成一小格一小格的玻璃,庞大的温暖被切割,佐证生活的窘迫。贫穷,被照耀的明晃晃夺人眼目。眼前的窗户上部分糊毛边纸或牛皮纸,长长短短的纤维,像一个人皮肤下的毛细血管。光滑的木条,钉在木窗上凸出菱形图案,朴拙中显示游牧民族对美的追求和热爱。   第一脚迈进屋去,有塌陷的感觉-----原来屋里的地面比外头还要低。再走几步,闻到浓重的黄泥味道。墙壁,天棚,锅台还有脚下,多年的烟熏火燎,黄泥颜色发黑,也有些油腻。长长的灰吊子悬在空中,随着气流在头顶摆动。看见一对卸下的门板,竖在间壁墙那里,我走过去抚摸,女主人说,门板是建房时一起做的,门枢烂了就把它拿下来,放着,也是没地方用。我默然,仿佛手中之物不再是简单的物,它超出本身成为一种象征-----浮华背后,隐藏的深深的寂寞。   跨过第二道门槛,屋里的光线似乎还要弱。森然的凉,叫我不由自主打哆嗦。之后,我适应了,开始打量屋里的陈设-----南北两面火炕,北炕晾一些玉米粒;南炕有一口木柜靠在西墙,柜旁边依坐着一个人,青衣青裤,面孔黑黑的,看不出任何表情,却在一言不发的瞪着我。他把我吓了一跳,我往后退一步,问道,这个人是谁?同行的老李说,爱新觉罗.肇。我哦了一声,声音轻飘地自己也找不到来处。影子一样的人,倘若不是命运的安排,他应该在千里之外的京城,提着鸟笼到西山遛鸟,在哪一个海子边看橘色的夕阳。但是现在,他斜倚山脚下的老屋,孤单地在疾病中熬困。   我想到皇太极的北京。满身霸气的帝王高坐大殿,宦官在宣读圣旨,皇上命令他的宗族回关外-----祖先发迹的建州守护祖陵。于是这一班人不管愿意不愿意,都要放弃繁华,离开北京,走山海关、锦州、辽阳、沈阳、萨尔浒,千里迢迢,一路辛苦回到这里,守护青山绿水环抱的永陵。他们在这块土地扎根繁衍,没有享受到作为皇族应享受的隆重礼遇,圆明园的奢华,颐和园的典雅以及紫禁城的巍峨庄严,这些人的后辈不曾见过。八国联军的炮火,慈禧的逃跑,清朝最后一代帝王的陨落,他们同样是避开了。这个小村庄,隔离了焚烧的战火,亡国的哀声。   他们并没有躲过1900年的俄罗斯人。我不知道俄罗斯人从哪条路线来,贪婪的队伍直奔永陵,供奉的器物尽皆掠走,转过头又洗劫了赫图阿拉。为掩盖事实,一把大火将赫图阿拉烧光-----皇太极的苦心化为流水,一个大势已去的王朝,即使最贴己的人,也难挽回祖陵受辱的难堪。   三百多年后,这支皇族后裔沦为普通百姓。靠耕种土地收获粮食解决温饱。五六十年代,生活曾逼迫他们卖掉家产糊口度日。这所风压欲倒的瓦屋,也是因无力修缮才得以保存。我看到他们的状态,除了感叹世事的瞬息万变,还心生疑惑:为什么当初皇太极颁旨下诏,令这支宗族回来,而不是其他人?老李说,这支人的祖上是努尔哈赤五叔祖包郎阿,他与努尔哈赤一向有隙,致使皇太极心存芥蒂,他不想封赏这些人过于显赫的位置,又觉得一起打天下,处置不好恐怕寒了臣子世人心,便想了这个两全的法子,把他们打发回东北。尽管如此,他们当时也是很荣耀的,这瓦屋里还剩一点东西,你可看看,或许从中找出些什么。   我不知道老李的话是不是经得起推敲。对屋里的东西,我确是怀有极高的兴趣。三进纵深的屋,第二道隔断全部为木质,一米以下是实心楠木板,上段是镂空雕花。长满岁月的黑斑的木板,底漆是深红,具体是哪一种红,已辨不真切,但盘旋飞舞的龙却清晰可见。金色的龙须,龙鳞,强健的爪子,扭曲的身体,张开的嘴巴里含着的火珠,在涡卷的云中时隐时现。那种飘逸的动感,似乎一挥手,它们就将飞腾起来-----虚构的生命,被赋予至高无上的权利,当封建王朝的建制毁灭,圣物仅剩下一幅幅精美绝伦的造型。   进入最后的房间,布局基本一致,火炕一阴一阳,中间连接窄条炕,呈“凹”字。窄条炕上摆放红漆木箱,天棚挂一根彩纸裱糊的木头,陈年的挂笺静静垂下,隔着十九世纪的纸张,我听到土墙里的沙子簌簌掉落。下沉的力量,将墙纸绷开一道道裂口,肃然露出黄土底色。   南炕还是柜子,珐琅瓷贴花,黄铜甲锁。众多的木塞紧紧铆进时间深处,不露一丝缝隙。柜子上面摞着被褥,僵硬的棉花在布匹里失去最初的柔软。梳妆匣紧挨绣花枕头,拉开一层层的小抽屉,里头是空的,清朝胭脂的馨香散发得无影无踪。拱顶的一小块玻璃镜,照出我的容颜。想到在我之前的人,她们美丽的头饰,珠钗,耳坠,锦缎旗袍,在阳光灿烂的白昼,或烛光盈盈的夜晚,在镜中闪烁光泽------我似乎分不清,哪一个是我,哪一个又是身份尊贵的皇室成员的女人。   两只青瓷花瓶,一只精巧的钟,女主人说,都是祖传的器物。钟还在滴滴嗒嗒走,从雕梁画栋的宫廷走到民间,从清朝走到现在。它敲响过欢腾盛世的大音,也吟唱过衰败不可阻挡的哀鸣。它还要继续走下去,把活着的人走老,催生新的生命。   返身出来,爱新觉罗.肇蜷曲身体,表情迟滞地看我。他陷在暗影里的面容模糊不清,整个人像是一张前世的拓片,似乎风一吹就碎了。我和他说话,他嘴里呜呜不停,向我打手势,指指上又指指下。上与下,即是两个方位,也有尊卑的意思。------这个以土为食的农民,他在叙说什么?   离开之前,雨停了,我和女主人在院子照了像。我们站着,背景是历经三百年风雨的瓦屋。2007年的某一天,翻检杂乱的物品,再次看到相片上的檐瓦,瓦楞的枯草,窗棂,挂窗子的狍子骨……爱新觉罗家屋后那株秋天的梨树,掉光树叶的枝桠高高伸向空中……我怀念起那些被我遗忘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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