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两手苍茫
2020-11-18抒情散文薛暮冬
夕阳仍在西下。大呆子颤颤巍巍地走到河湾边。他先是看到了满地的落叶。他闻到了一股腐烂的气息。然后,他看到了自己在水中的倒影。他认出水中的那个人。他有气无力地对他说,我认得你。永远认得你。你曾经年轻过。你的医术也还不错。你现在老啦。但是,大呆子
夕阳仍在西下。大呆子颤颤巍巍地走到河湾边。他先是看到了满地的落叶。他闻到了一股腐烂的气息。然后,他看到了自己在水中的倒影。他认出水中的那个人。他有气无力地对他说,我认得你。永远认得你。你曾经年轻过。你的医术也还不错。你现在老啦。但是,大呆子觉得自己更爱现在这一付饱经沧桑的面容。老伴菊花也说,大呆子呀,你怎么越老越好看,越老越耐看。
大呆子又想起了菊花。他时常想起菊花。在深圳给儿子带孩子的菊花。只有他一个人能够看得到。菊花就在那里,在无声无息中,却总是让大呆子惊诧不已。是的,五十年了吧,他还记得他们的初次。当她褪下裤头要打针的时候,大呆子一下子就被那粉红色的,极其性感的屁股惊呆了。他觉得一股烈火在体内熊熊燃烧。他不管三七二十一,把菊花掀倒在床上。他准确而急猴猴地进入了她那潮湿而温暖的洞穴。那一天他们不知疲倦地做了无数次。菊花的家人当然不愿放过他。他们将大呆子身上绑上石头,沉到村东的一个锅底塘,可沉了三四次就是淹不死他。折腾得天快要黑了,他才很严肃地给大家出了个主意。你们怎么这么笨呀,真想叫我死,弄一点棉絮将我的屁眼堵住!菊花家人果然如此照办,见水里咕噜咕噜冒出一连串气泡,大家这才四散离去。
当然,大呆子并没有死。而是趁着茫茫夜色,偷偷拔掉棉絮,躲在了村西弃置不用的祠堂里。外面春雨潇潇。大呆子看不见,但他知道,雨还在落,落在正在茁长的草木上,落在远远近近的路上。大呆子暗下决心,无论遇到多大难处,都要把菊花娶为老婆。好在,天遂人愿,他终于在这年春天,把令他心动不已的菊花迎入洞房。一年以后,在又一场春雨中,他们的儿子呱呱坠地。也许是爱情的力量吧,大呆子就像换了一个人,待人和善,医术又高,很快成了当地的名医。每天来找他看病的人络绎不绝。但他终于厌烦起来。他想弄一个官当当。他请大队书记喝酒,给公社书记送礼,不多久,就当上了大队民兵营长。
他记不清楚是哪一年,只记得是春天,春风终日浩浩荡荡地吹。台湾那边不止一次放气球,在山村里扔下饼干,传单什么的,扬言要反攻大陆。于是,公社命令大呆子带领民兵每天上山巡逻,防止台湾特务空投过来。在上山转悠了十来天,果然在松树林里发现了一具女尸,三十来岁,齐耳短发,一看就知道是城里的。大呆子赶紧派人报案。公安局查了半天,也没有查出个所以然来,于是,指示大呆子派人暗中看管尸体,看什么人过来收尸。这天夜里,电闪雷鸣,风雨交加。大呆子带领两个人紧紧盯着已经高度腐烂的尸体。他浑身早就湿透,冻得直打哆嗦,却坚决不下火线。不知是不是幻觉,当又一道闪电划破长空,大呆子看到女尸站了起来。他当即一声惨叫昏了过去。醒来以后,他死活不愿再当民兵营长啦。
于是,大呆子又弃官从医。他给人看病有不少绝招。比如,二狗子帮人家盖房子时从房梁上栽下来,神经开始不对劲。这家伙总是在半夜起床,无论天有多冷,穿着大裤衩子,逢路走路,遇河过河,天亮之前,又安安静静地睡在床上。这天晚上,家里人请来大呆子。鸡叫头遍,二狗子跳下床就要出门。大呆子一把拽住他,一个扫搪腿把他扫倒在地,然后将二狗子拖到当年自己沉塘的那口深塘就往水里摁。无论二狗子如何撕心裂肺地叫,无论老婆菊花怎么骂他缺德,大呆子也决不手软。直到二狗子被淹得不能动弹,才把他拖回家盖上四床被子。不一会,二狗子便大汗淋漓,连身喊热。从此以后,神智清醒,同以前无有二样。
大呆子不光给人看病,还给猪,牛,鸡,鹅,鸭等动物看病。黑蛋家的老牯牛右耳淌脓,成天到晚眼泪汪汪地。黑蛋准备杀牛吃肉。大呆子正好路过说刀下留牛。他替牛把了一下脉。他让黑蛋拿着一个碗,到村里挨家挨户去剪指甲。剪了一大碗,大呆子用火烤,又研成末,徐徐倒入老牯牛的右耳。三四天后,牛耳朵不再淌脓,老牯牛健壮如初。
大呆子医术高超,脾气也大。一天黄昏,一个低烧了五六天的病人,被家里人用板车拖到他这里。大呆子让病人伸出舌头,说,快死的人啦,早怎么不看!当时,病人吃喝拉撒,样样皆能。家人闻听此言,勃然大怒,说,你怎能咒病人哩!将病人送到了省立医院。四天以后,这位病人果然驾鹤西去。还有一天下午,家门口开来一辆黑色轿车。是县长的老婆慕名前来看病,见前面已有好几人在排队,陪同前来的公社书记便求情要让县长老婆先看。大呆子眼皮也没有抬一下,说,这里只有病人,没有官人,要看病,好好排队。县长老婆一肚子不快活,又不好当面发作,搁在心里骂了一句,乡下土郎中,有什么了不起。轮到县长老婆了,大呆子头摇得像个拨浪鼓,说,我一个乡下土郎中哪能看好病,你还是去找城里医生吧。县长老婆赶忙赔不是。菊花也说人家大老远赶来,就帮人家看一下吧。大呆子坚决地挥挥手,然后躲到毛厕里再也不肯出来。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件事得罪了上头,在打击非法行医活动时,他的诊所列入了被封的黑名单。因为他既没有医师执业许可证,又没有任何文凭,时不时地还搞一些封建迷信活动。大呆子什么话也没有说,和菊花一起,养了一群鸡鸭鹅,戏称自己为三军司令。有人说,他在河湾边一觉睡醒,起来吹三声口哨,百来只鸭子就排好队跟着他回家。他想看看落花看看流云,只要把赶鸭的竹竿往田埂上一插,鸭子就不会跑到人家稻田里糟蹋粮食。他特别喜欢那只华冠彩袍,金翎玉带的公鸡。这是唯一的男鸡,享受着三宫六院的快活和风流。母鸡们为了讨得他的欢心,在它面前你方唱罢我登场。这只男鸡固然腐败,却不堕落,且很勇敢。遇到鸭呀,鹅呀什么的垂涎鸡们的美色,他总是鸡毛奋张,嗷嗷怪叫,来犯之敌早已吓得逃之夭夭。大呆子扔下一个蚂蚱,它一鸡当先啄到嘴里,然后满脸谦恭地吐出来给身后的母鸡吃。绅士风度令人叹为观止。
让大呆子感到特别自豪的是,儿子很争气。大学毕业后,先是分配到省政府工作。八十年代后期,又主动辞职和媳妇一起到了深圳。现在是一家外资企业的中方董事长。儿子要他离开农村到深圳安度晚年。大呆子让菊花坐飞机去了。自己却决定哪里也不去,就呆在这人烟越来越稀少的山村里。
这是又一个人间的黄昏。夕阳在义无返顾地下山。大呆子独自走到河湾边。然后,他看到了自己在水中的倒影。他蹲在那里,像一块石头一样蹲在那里。他知道自己迟早会蹲成石头的。他晓得自己老了,不可救药地老了。不过,比起他本来应该变成的样子,毕竟也没有老得令自己无法忍受。他的面容已经被深深的干枯的皱纹撕扯得四分五裂,皮肤也正在支离破碎。尽管原来的轮廓还在,不过实质已经被摧毁了。他的身体,一个医生的肉体,是被时间,或者其他什么,活生生地摧毁啦。而他无论医术如何高明,都已经无力回天。
他连蹲都无力蹲了。他躺在河湾边的堤坝上。堤坡碧绿,坡下花如盛宴。他已不能再在花丛间采上一朵花啦。他的体力早已被七十多年的时光消耗殆尽。他不能再有苦痛。也没有抵抗。一切都会过去。他也会过去。他平平静静地仰面躺着。他的思想已近乎透明。他已不再思想。他恐怕已无力完成一个思想。他不能想这是蚂蚁。这是天空。这是我。他的左手往来路抓了一下,他的右手往去路抓了一下。却什么也没有抓到。却抓到了两手苍茫。
河湾边人走过去,走过来。上头是天。宝石一样的蓝天。大呆子看到什么东西正努力地逼近自己。他不知道,那是不是人们传说中的死亡的阴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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