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流浪狗
2020-11-19叙事散文敬一兵
斑驳的阳光,铜钱一样撒落在树林下的枯叶上,也撒落在了同样是斑驳的,卧在一株树干旁的狗的身上。这只狗虽然取了安然的姿势,但它的眼神却没有入定的意思,即使太阳流出的绚丽光泽,进入到它的眼帘后,也只能够读出灰蒙蒙的色谱的时候,它仍不愿意把眼睛闭上
斑驳的阳光,铜钱一样撒落在树林下的枯叶上,也撒落在了同样是斑驳的,卧在一株树干旁的狗的身上。这只狗虽然取了安然的姿势,但它的眼神却没有入定的意思,即使太阳流出的绚丽光泽,进入到它的眼帘后,也只能够读出灰蒙蒙的色谱的时候,它仍不愿意把眼睛闭上,哪怕就一会儿。寄生在皮肤毛孔里的螨虫,激烈地撺掇狗身上原本浓密的毛,仿佛林中游移的阴影,缓缓扳动每个枯槁的枝条那般,不时掷出一阵骚痒,令狗一如被烦恼的绳索紧紧拴住,每每晃动一下身体,就会遗失掉许多纤细的毛,以及随毛呈班驳状脱落了的色泽,类似音乐流淌的韵律,还有从前令它难以忘怀的宠爱。
我的目光,与这只狗的眼里出发的目光碰到了一起,顿时就有一种类似秋风寒冷般的凄楚与悲哀,汩汩地沿了两种目光交汇的那条路径,淌进了我的身体。它如哭泣一样凄婉的目光,驮着时光沉重的喘息,胆怯地在我的脸上停留了一下,赶紧就从我视线的交融中逃脱而去,生怕因了这样的视线纠缠,引发我的不悦,甚至是厌恶。它的目光再次投向了位于城郊结合部的,由一幢呈现出时光斑驳痕迹的二层小楼房(被临时用做仓库办公室),以及围在这幢小楼四周,充当围墙的砖墙石棉瓦顶的平房(里面堆满了木地板、废纸板和洗涤类日化品)组成的院坝的那扇铁门外的马路上。仓库里的人,不知道狗是从哪里流浪来的,只知道,自从它进了这扇铁门后,除了卑微下贱地夹了尾巴,讨好这个又讨好那个人,期望得到一点残汤剩饭之外,它总是静悄悄地、孤独地卧在某株树干旁,任由风雨淫荡地敲打瘦弱的身体,痴痴地把目光投向铁门外面。
循了狗的眼光方向望去,那条马路的尽头,应该是搭在市区高楼如林的繁华步行街上的。并且,那条步行街上,此刻应该是像筷子状地插满了梭织般往来的人的脚,以及在脚步移动的空隙间,被主人牵着而欢快蹦跳的狗。在这只流浪狗的眼里,那些能够潇洒地走在步行街上的狗,都是被主人温柔的呵护、甜蜜蜜的笑容浸润透了的湿漉漉的天堂使者。在DJ摇滚乐的伴奏下,只有天堂的使者,才会肆无忌惮地将一条腿翘起,对着行道树、街沿、花盆、音箱、广告牌、垃圾筒、别人放在地上的物品、甚至商家店铺的橱窗,冲刷出小溪一样的尿液,气势非常铺张,情形宛如摇滚乐以重金属的那种力度撞向墙面。尿毕,那些如天堂使者的狗,便立了身子,将两只前爪搭在主人的腿上不断抓爬,示意不想走路要人抱,或者就是索要火腿肠,汉堡包,甚至主人手里捏着的卤鸡腿。对比之下,我眼前的这只流浪狗,俨然就是一只在地狱门前抽搐的狗,屙屎拉尿都得战战兢兢躲到没人看见的地方,惟恐搞脏了地面而遭人白眼,抑或打骂。真的,我在它的眼光里,读出的意象,就是这个味道。
流浪狗继续卧在树旁,不愿意把可怜兮兮的目光,从铁门外收回来。从它闪烁着泪光的眼神里,我还读到了盼望的信号。是的,它每天都眼巴巴地望着马路上不断移动的脚步,滚动的车轮,或者流淌的喧哗,企盼能够从中嗅到自己曾经十分熟悉的气息,当然,更奢望或幻想这些气息,是来自于因了良心的谴责,回心转意前来寻觅自己的过去的主人的身上。然而,它什么也没有盼来,除了自己一次又一次流出的泪水。记忆的风吹开了我脑海的帷幕。林利南作词,游鸿明作曲的那首《流浪狗》歌曲,冉冉地萦绕在我的耳边,刀一样刮人。流浪狗习惯了无家可归,小小的身躯不怕雨打风吹。阳光终不会背弃它,即使当车子成了人的身份的象征,公园成了没有桃花的桃花源,气喘的人们像蚂蚁爬上鸟笼一般的高楼成了城市的森林,街道上拥挤的车辆成了一条条蠕动的蚯蚓,到处贴满了的小广告成了都市伤痕累累的牛皮癣,乞丐坐在路边上搓搓手、吹吹气讨钱罐就变成了饭碗,以及财神爷的口袋里长出了豆芽的时候,那些背弃了流浪狗的人,对此都麻木不仁,或者熟视无睹,却反而有闲工夫来痛斥如今“狗道主义大行其道”。这些骂得起劲的人,要么是因了招摇的动作被狗狠狠咬过一口而耿耿于怀的,要么是为了“狗老珠黄”不值钱、身患疾病招人厌、另有新宠弃旧爱而寻找借口的,要么是由于从一开始就把狗看成是玩物而闪烁其辞的。从得宠到最后被遗弃街头,就成了流浪狗的必然命运,也成了流浪狗卑微胆怯的必然结果。在这些人的眼里,没有一只流浪狗是骄傲的,骄傲的流浪狗,仅仅生活在歌词里。
中午时分,这只流浪狗站了起来,抖抖粘满了泥巴的身躯,上下晃着脑壳摇着尾巴跑进了仓库办公室。知道自己身上脏巴拉叽,不敢碰触人的脚,只好在房间里使劲地走来走去,希望这样的身体移动姿势,能够引起人的注意,然后表达出它自己的意思:到吃饭的时间了,你们吃完饭,求求你们给我一点吃剩了的食物,我已经饿得受不了啦。这里的人对我说,他们下班不用看时间,只要流浪狗进入办公室,就说明该下班吃饭了。中午我们是在馆子里吃饭,海鲜炖鸭,卤肉,还有各种小炒菜肴,满满一桌。席间,话题自然都因了窗户外面城管员把路边上卖菜的农民追得鸡飞狗跳而展开。低保,医保,打工艰难,江湖险恶,贫富问题。龙门阵越摆越玄,话题越扯越远。除了把吃剩的菜和骨头带回去喂流浪狗的事情抛到了后脑勺外,玄龙门阵没有给我们带来任何的实质结果或答案。流浪狗见我们回来了,兴高采烈,老远就激动地摇了尾巴跑来迎接。跑前跑后,东望望,西瞧瞧,每个人都是两手空空,流浪狗失望极了,心头翻滚的热望,顿时就像枯萎褪色的野蒿,疲倦不堪地低下了头颅。小声地哀鸣了一下,它就可怜兮兮地夹了尾巴,再次悲哀地卧在树下的枯叶上。白天树林下的阴影,如同夜晚的碎片,纷纷扬扬,不肯从狗的身上离去。此情此景,让我的眼泪都快要落下来了。我赶紧跑出铁门,在旁边的苍蝇馆子买了几个小笼包子,轻轻放在它的面前,然后,看它狼吞虎咽。
还剩下一个包子,流浪狗舍不得吃,用自己的嘴,拱了许多的树叶子,把包子遮盖住,然后,趴卧在包子的旁边,用目光紧紧地把包子守侯。纵然卑微,也要用意志守侯一次生命的完备。除此之外,我实在想不出还有什么理由,能够让流浪狗用耿耿的忠诚,坚守自己的那个宝贵的包子。我一下子便明白了流浪狗的用意:这顿倒是有吃的了,下一顿不知道要到什么时候才能够混到,所以,得留下一个包子,等到自己实在撑不住的时候,再吃。我不忍心看下去了。再看,我会觉得惭愧,甚至残忍。
对流浪狗而言,说人残忍,这话真的不过分。不可否认,我时常为人进化成功的本质——凭着思维、技术和戏剧性地使自己的行为外在化的能力,让地球表面遍布着人的行为产物,比如器具、机械、武器、车辆、工艺品、建筑物和城市而沾沾自喜。这样的沾沾自喜,很快就让人忘乎所以,滥用能动性。说到滥用能动性,我就想到了城市这个特殊现象。如果说农业革命是城市诞生的时间,那么工业革命就是城市组成的时间。城市化、都市性、现代性,乃至城里人,这些词汇的内涵与外延,都是建立在人对原始生态的侵略之上,都是人性夸张或者膨胀的结果,已经不能单靠文字本身的概念表述清楚了。城市,不可回避地成为了社会生活的主导载体空间。与城市形态相关联的社会生产方式、主导生活模式、社会空间意识形态和价值观念,都将是影响我们周遭存在的环境因素。工作、居住、交流。共识、共有、共享。一种属于城市的共生概念正在悄然地转换我们的空间归属。这样的归属,被作为一种美好生活方式的寄托时,它立即就成了一块巨大的吸铁石,吸引着周边地带的人口向城市涌进。这之中有一种简单而原始的期冀在生长。人们渴望着占有一处代表现代的空间,梦想着拥有了这样的空间就等于拥有了现代化的美好生活。这是正常的愿望。是正常的空间需求。只是,人在实现自己需求的时候,忘记了履行和遵守自然赋予的权利——在自然权利上,所有的生物都无贵贱之分、高低之别、优劣之异,自然是既不偏爱也不歧视它的任何一个生物成员,任何生物都不可能长期获得超越生态学规律之上的自然生活特权。流浪狗的出现,就是人忘记,或者干脆说成是漠视履行和遵守自然赋予的权利的一个例证。
每座城市都有自己的表情,正如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皮肤。人住在自己的皮肤里,所以城市也住在自己的表情里。同时,城市的表情也是城市文化的积淀,也是城市内涵的外露,这与人是相同的。恰如温润的血液总会在人的脸颊上幻化出不同的表情,城市注定也有人类最丰富最复杂也是差异最大的表情:比如最智慧的,最狡诈的,最善良的,最险恶的,最失意的,最得志的……生活的质量和态度,决定着一个人的表情,某一类人的表情,甚或一座城市的表情。一夜之间就从宠物狗的天堂跌进了地狱的流浪狗,也是城市的一种表情。狗是人的玩物,或者被人当成是炫耀尊贵身份的一种象征符号。得出这样的印象,是我在电视里看见,美国把狗视为是情怀炫耀的象征,日本把狗用来表征自己细致的精神,法国把狗当成波波族时髦的标志,意大利把狗对人的依赖看作是传统的显示。
狗作为城市表情的一个组成部分,刻画而出的是人的意识的镜像。我很难想象,当一位白领丽人节假日抱一只脏兮兮的脱毛流浪狗逛街,或者一位成功男士牵一条农村来的土狗在人群中溜达,会是一个什么样的滑稽情形。原本人与动物的和谐相处被当成是滑稽,显然是我头脑里的城市表情意识在作怪。凭借这条认识线索,我突然发现,即使一只流浪狗趴在草堆边,不住地摇摆着尾巴驱赶苍蝇,或者忍受饥饿用舌头在伤病的身上舔来舔去的时候,也无人投以怜悯同情的眼光的原委了。流浪狗不会呼天抢地,痛诉这“生命不能承受之重”。流浪狗的悲剧是狗的悲剧,但却又似一面镜子,照出了一些人的影子。
面对这些城市表情形式的流浪狗,我无力为它们做点什么,只能够在心里哀叹一声:可怜的流浪狗呀。许多的希望,像在观潮的海边迎面扑来的海鸥,却没有一只愿意停在流浪狗的身上。我真想抓来一只这样的海鸥,呈现给我身边的流浪狗——希望阳光在照耀我的时候,也把流浪狗照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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