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在布里生活
2020-11-19抒情散文官舟寨
因为前一晚没睡,加之感冒,这个雷雨交加的夜晚,我有些头昏脑胀,上下眼皮老是要打架,思维的运行有些困难。我昏昏沉沉地钻入被窝,不知因为是突然的寒冷刺激了我,还是平躺让我的大脑供血充分,我的思维活跃起来。我想我现在这个样子一定是滑稽的,肩脖以下
因为前一晚没睡,加之感冒,这个雷雨交加的夜晚,我有些头昏脑胀,上下眼皮老是要打架,思维的运行有些困难。我昏昏沉沉地钻入被窝,不知因为是突然的寒冷刺激了我,还是平躺让我的大脑供血充分,我的思维活跃起来。我想我现在这个样子一定是滑稽的,肩脖以下全部由被紧裹着,像襁褓中的婴儿。
婴儿是柔弱的,所以裹以襁褓。其实,我也在襁褓之中,总是有些东西裹着我。我是不是也很脆弱,也不堪一击?一次次感冒袭击着我,还有那些病痛侵入了我的肌体,药物已经无法攻克它们、驱走它们,它们已经成为我身体和生命的一部分,会伴我今生今世。
雨夹着雪子,敲击着我窗外的雨棚,嘭嘭作响。这样的即兴演奏,把过多的激情变成了一种激愤。我刚刚开始的有关襁褓的思考不时被它打断,不过人的思维也许本来就是这样琐碎、这样时断时续。这就像人不免一时从襁褓里出来一时又进去,一时脱掉衣服一时又穿上。我是这样,其他人也是这样。不过,无所谓,人能够把许多断点和交织在一起的东西连接好或理清楚。
人类从开始走向所谓文明以来就生活在布里。开始的布只是一些粗麻织物,尽管比原来用以遮羞的树叶高档得多,但如今看来却是相当简陋的。在这样的冬天,让我只穿那点麻布,我会冻死无疑。严冬时节,我必须穿上两件毛衣外加棉衣,静坐时还要烤火。不过人类还是忘不了麻,至少汉人忘不了,在人死时,他的亲人要披麻戴孝的。麻在祭奠里,你一段永远也不会修改的祭文。
我在棉被里渐渐暖和起来的时候,想起远古的先人,仅凭一些麻布衣度过冬天,我的背部有些发凉。其实,我这真是替古人担不必要之忧。远古人类不像我们这样虚弱,他们健壮的体魄足以让他们不穿衣也不会感到寒冷,那些麻布不是让他们防寒的,仅仅是替代树叶来遮羞的。
现代人实在是可怜,衰退到这等程度,都像林黛玉似的弱不禁风。人类实在是可怜,在走向文明的道路上逐步失去了自己,被一些东西牵着鼻子走得很远。我也其中的一个典型。
我在乡村做民办教师的时候,还没有退化得严重,每个周末和节假日都帮家里做农活,插秧、打谷、砍树、扛木、锄山、担粪。在烈日下我只穿一条短裤,在冬天我用冷水洗浴。劳动磨练着我的肌体,也让我瘦弱的外表有着坚强的内质,一年到头很少感冒,冬天穿得不是很多也不感到冷。
自小我的衣服就不多,那时家里困难,钱和布票真的是稀奇,一家人很少添新衣服。每个人的衣服是补丁叠着补丁,成为“百衲衣”。几兄妹轮着穿,老大穿小了老二穿,老二穿小了老三穿,像个传家宝似的。我倒是偶尔有新衣服穿,一是因为我是老大,几兄妹的衣服流程源头在我这里;二是我能凭学习赚到钱,我学习成绩不错,我的初中校长喜欢搞考试和各科比赛并对优秀者以“资”奖励,我屡屡幸运获奖,每学期总要收获几十元奖金,父母从中拿出一部分奖励我,当然也是必须在几兄妹衣服的“源头”注入活水了。
人实在是溅命,那时我们衣服单薄,一点也不怕冷。冬天里,我们喜欢在雪地里戏闹,手冻成胡萝卜了,大人责骂着让我们去烤火,我们还是在“伊甸园”里欢腾,滑雪,堆雪人,打雪仗,真是乐不思返。大人也管不得我们这么多,由我们疯玩去。
城市是一个虚荣的孵化器。进到城里,我有意无意渐渐让衣服好起来、多起来,我从艰苦的体力劳动中退出,进入到逐渐漂亮的衣服堆里,夹克、西装、休闲装,夹衣、棉衣、保暖衣、羽绒服。新衣服占据着衣柜,旧衣服被流放到乡下,品牌服装慢慢占领家里的地盘,杂七杂八牌子的衣服慢慢投奔乡下的亲戚。床上用品的更新也在不知不觉中快起来。当年在乡下,棉被不够,我用稻草垫床,这在乡下是很普遍的,我喜欢这种原始、质朴,以致喜欢那时时散发的淡淡的稻草香味。开始进城时,还是比较困难,只在硬床板上垫上一床棉絮,盖的也不厚,晚上倒也睡得香。后来,垫的厚了,盖的厚了,也光鲜了,却常常失眠,常常感到冷。
一道闪电袭击了夜空,夜空在惊恐中颤栗,闪电让夜有着怪异的表情,就像魔鬼让人也像魔鬼。我望着如此令人生畏的夜空,我的思维跳来跳去,此时雷声滚过,幸好我不是胆小者,否则夜的恐惧会像触电时一样立即传递给我。雷电消逝,雨仍是夹着雪,拍打着我的雨棚,仿佛怕我睡去似的。
我顺手拿了一本《张爱玲散文精选》,是作家出版社的“中外现代文学名家文丛”中的一本,原本是买给女儿读的,可是女儿不大喜欢看书,我只得自我消化。接上次阅读的正好是一篇与衣服有关的文章,叫《更衣记》,她在里头把近代服饰分析了个透。她这样评点我国满清贵族服饰:“这里聚集了无数小小的有趣之点,这样不停地另生枝节,放恣,不讲理,在不相干的事物上浪费了精力,正是中国闲阶级一贯的态度。惟世上最清闲的国家里最闲的人,方才能够领略到这些细节的妙处。制造一百种相仿而不犯重的图案,固然需要艺术欣赏它,也同样地烦难。……古中国的时装设计家似乎不知道,一个女人到底不是大观园。太多的堆砌使兴趣不能集中。”她温柔的批判直指人们在衣服上过度花费精力。
衣服早已比身体更重要,在能填饱肚子之后,人们可忽略自己身体的一些疼痛,但不会忽略衣服的缺陷。一个不贫穷的女子如果胃痛,只要不很严重,她可以忍着,可是衣服有一点脱线,她肯定立即换掉。
布温暖了人,也惯坏了人。人生活在布里,便对布有了占有欲。古时有位皇帝的妃子喜欢听撕绸缎声,高兴或不高兴了,就到库房里叫奴仆撕绸缎给她听。这是把对布匹占有欲发展到了极端,要通过破坏来满足自己对之畸形占有,她的欲望、她的残暴、她的病态全在这布的撕裂声中。她怪异地占有了布,布也会报复这位暴殄天物的恶妇,史料上没有说她怎么死,我固执地认为她肯定不会死得安祥,因为有那么多欲望挤暴她的心灵。古时的贪官少不了要贪墨布匹,明代的嘉靖年间,浙江官场二十年里贪墨沈一石的丝绸一百万匹。现代的贪官不希罕如何贪污些布匹,但现代的女人是很喜欢购买衣物的,不少女人高兴了去买衣服,烦恼了还了还去买衣服,新款出了买,处理打折时也买,一些衣服挤在衣柜里,终年不见阳光,像皇帝三宫六院的宫女并不一一能宠幸,但存着就算是占有了。男人自然也有喜欢布的,南朝宋后废帝刘昱不好好当皇帝,倒钟情于偷鸡摸狗、精于制衣作帽。
又一个闪电诡谲地在把我此前拉上的窗帘照亮,我忽然觉得这窗帘布也是一种包裹。人们希望把更大的空间用布包裹起来,窗帘是这种心态的外化。人们在用衣服和被子包裹自己的时候,还在窗户上挂上花花绿绿的布,在地上垫上或红或绿的地毯,甚至在墙壁上也贴上一些布。布一层又一层包裹着人们。
在雨声中我渐欲睡去,我知道我离不开布的包裹了,我一生下来就被布包裹起来,死去还会被布包裹着,睡着时也脱离不了布的包裹。
雨还没停,我这样想着,在温暖的被窝里睡着了。
2007年3月1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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