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尘 世
2020-11-19叙事散文杨献平
尘 世
■ 杨献平
一四岁那年初秋,我看到了一个老人——从她离开人世那一天算起,距今大致三十年了,在深深的地下,骨肉早就成泥,甚至连最难以消失的头发和骨头都不复存在了,然而我还记得她——那天上午,阳光穿过黑洞洞的门扉,从东边山岭的杨槐树顶
尘 世
■ 杨献平
一
四岁那年初秋,我看到了一个老人——从她离开人世那一天算起,距今大致三十年了,在深深的地下,骨肉早就成泥,甚至连最难以消失的头发和骨头都不复存在了,然而我还记得她——那天上午,阳光穿过黑洞洞的门扉,从东边山岭的杨槐树顶上照进来——我跟着母亲,踏上光滑的石头台阶——进门,蛋黄的阳光正照在正墙下的黑木桌子上,上面摆放着鸡蛋、饼干、刚出锅的馒头,还有一包好看的糖块。西面的炕上,一个老人仰躺着,白发披在黑漆漆的枣木炕沿上,不断发出哼哼的声音——疾病在她身体里进行着致命的战争。
母亲上前说了几句话。老人止住呻吟,对身边另一个中年妇女说:给孩子拿点吃的——我没要,母亲替我接住了。我看着诱人的糖块和有一层焦糊的饼干,想吃又不想吃——在我的潜意识里,总觉得那些吃的里面爬满了看不到的虫子,它们在窄小的空间纷纭翻滚,异常强大——我想我吃了,也会像那个老人,被无形的虫子们围困——几天后,早上起来,我看到麦场上搭起了一座黑色的布棚子,一口红漆棺材放在正中,很多的人穿着白衣服,戴着白帽子,跪在前面哭哭啼啼;还有一些人,在哭的人堆后面走来走去,青黑相间的衣服看起来就像是黑色的蚂蚁。
母亲也在其中,她告诉我,你老(曾)奶奶死了,你就在院子里待着,千万不要去灵棚跟前。我站在院子里,看着这一切在明晃晃的日光中进行,人脚掀起的灰尘无孔不入,在阳光下灿烂明亮,一直到被庞大的黑暗迅速淹没。第二天一大早,阳光又照在麦场的灵棚上,人又像蚂蚁一样蠕动,发出各种各样的声音。中午时分,中秋的阳光照得地面上的甲虫总是寻着阴凉跑——很多人抬了棺材,沿着崎岖的山间小路,在大片哭声的簇拥下,消失在长着三棵柏树的老坟地里。
这是我第一次看到的死亡和出殡事件,一个活了八十多岁的老人,从十九世纪末一直到二十世纪的七十年代后期,一个人的生命跨度已经涵盖了庞大的王朝和历史——只是我至今不知道她的姓氏乃至娘家在哪里,只是记得一个人在我生命的最初,以消失的方式在另一个人的内心留下痕迹。半年后,原先住在另一个村子的爷爷奶奶搬了进来——换了炕席和一些新的被褥,两个活生生的人,就睡在了死者生前的炕上。
我想这是奇特的一种因袭,人不断被自己创造的人所替代,肉体之外,还有灵魂,灵魂之外,还有世俗——如此,我觉得了蹊跷、伟大乃至不可思议与理所当然。他们说,曾奶奶和曾爷爷在自家的墙缝当中塞了好多银元,还有清朝的铜钱——那时候,人没处藏钱,就在家居内外的墙壁和地下打主意、想办法——我想,所谓 “摇钱树”和“聚宝盆”之类的民间财富梦想大致与此有关。
对于传说中藏匿的银元和铜钱,我不知道那些东西在现在有什么价值,只是觉得,爷爷奶奶睡在曾奶奶的炕上,肯定有很多挥之不去的东西被他们重复了,比如生命的活跃和安静,时光的冲洗和命运的包裹,甚至还有曾奶奶所患的疾病——我从来没见过和曾奶奶一起生活多年,生养了两个儿子一个女儿的曾爷爷——我总是在想他是怎样的一个人?在兵荒马乱,到处杀戮和焚烧的年代,他和曾奶奶经历了什么,看到和做了一些什么?
二
再伟大的经历也是小民的历史,再伟大的时代也只是属于他们之外的大人物——比如五四运动、北伐战争、抗日战争、解放战争、新中国成立、大跃进和文化大革命——国难和启蒙、鲜血和烈士,文化和文明,民主和思想,这些都与具体生活在南太行的小民们毫无关系。较为幸运的是:曾奶奶在我这个隔代的人内心留下了上述的记忆——当她骨肉消匿,灵魂不再,还有一个活在世上的人用文字复述。而曾爷爷却没什么也没有留下,就连那座建筑粗糙的老房子,时间的水一遍遍冲洗之后,已经找不到他的一点痕迹了。
爷爷奶奶一直在曾奶奶的房子里住着,到我8岁的时候,爷爷奶奶在烟熏火燎的日常生活当中,将死亡和旧人的气息打磨得不见踪影。我也浑然忘却了幼时的记忆,每天晚上,早早吃过饭,就到爷爷奶奶家睡觉。爷爷是村里少数识字人之一,看了好多古书。要不是“破四旧”,他的那些线装的书我还可以看到——爷爷总说那些神鬼狐妖,僵尸之类的故事。又一年秋天,村里和年龄最大的另一个曾爷爷也去世了。当晚,我和爷爷奶奶躺在炕上,在黑暗中张着眼睛,在黑夜铁粉一样漂浮的颗粒当中,总是看到墙壁上蠕动着一些人,豪华车辕,冠盖华丽,沿着曲折的山道,一路蜿蜒,向上攀行。
我看到了死者的脸庞,活动的,微笑的,就连唇上的那些发白的胡子也还泛着油脂的光泽——他脸庞很大,像是一张阔大的遗像,在黑夜的墙壁上,表情丰富——我觉得了惊惧,转身把手掌伸进爷爷被窝,抓住他结实的手腕,身体在黑暗中不停颤抖——半夜,我被尿憋醒了,可不敢下炕,爷爷转身,从炕的一边,把一个黑乎乎的东西递过来——是夜壶,爷爷总是把它塞进被窝,过一会儿又拿出来,圆圆的壶口热气腾腾,腥臊之气氤氲不散。
我也学着爷爷的样子,把自己尚未发育的生殖器伸进壶口,然后撒尿,飞溅的尿液在磁壶内发出清脆的响声——声音慢慢减小,尿液越来越多,体积越来越重——我转身递给爷爷,他原样放好。如此很多年,我和爷爷共用一只夜壶——尤其是在北风掠地刮骨的北方乡村黑夜,夜壶的存在,绝对是一件令人心安的事情。
还没等我长大,爷爷奶奶就搬进了我出生的房屋——那是当年他们为父亲娶媳妇修建的——粗糙简陋,外墙缝都没有用白灰粘贴,细细的深深的墙缝不但进风,而且还吹进日月星光——大地的露水和寒霜,上天的命运和人间的困苦、欢乐和灾难——它的后面是猪圈,圈外有一片空地,下面是茅厕,一边长着一棵或两棵比房子还要高的蟠桃树——每年秋天,劁猪的人会抓起我们家刚买的猪娃子,用锋利的刀片割掉公猪的睾丸,像丢石头一样,扔进茅厕或者就地挖坑埋掉。
蟠桃,夏天就可以吃了,圆圆的,脆而且硬。我从小就喜欢软软的吃的东西——每次都要熟透了才好好吃上几颗。房子另一侧长着巨大的梧桐树,丰硕的叶子在夏天撑起阴凉,也不断有昆虫的粪便落下来,春天的梧桐花经过蜜蜂之后,根部特别甜——我老摘掉后面的硬壳,用舌头使劲舔——这些都是爷爷和父亲栽种的,树木长高了,爷爷也老了,十三岁就能当成年劳力使用的父亲胡子也一天天增多,皱纹在眼角像是荡着涟漪的水潭。母亲也是的——带着我一起下地,跟着许多人在一起干活,妇女孩子一大群,满山遍野的哭声喊声和铁器与石头碰撞的声音——我记得吃了一次大锅饭,稠稠的小米里夹了不少红薯——我吃得香甜,坐在母亲一边的石块上,像一头饿极了的小猪。
三
春天,东风扶起万千植物,绿荫铺盖大地。父母亲辛苦了几个冬天,从大雪中挖出石头,用肩膀和手掌修整了房地基——请了许多人帮忙,其中,有我大姨家的几个表哥——直到现在,母亲总是说:要不是你几个表哥,咱这房子盖不起来。那时我还小,一块30斤重的石头都能把我压得趴下——而表哥们都大了,有两个先后结了婚。 我们搬出了旧房子——我竟然没有一点留恋。新房子还没有粉刷完毕,我就带着懵懂的弟弟,一遍一遍往那里跑,问母亲啥时候我们才能搬过来。这样的一种心态是无意的,只涉及本性,不带有文化和传统色彩。等我们搬走,爷爷奶奶也告别了曾奶奶的房子,搬到我们先前的房子里居住——这在当时让我觉得了新鲜,意识到了,但不知怎么说——我想:人在获得新的物质,舍弃旧物的时候,是不会有一点留恋之情的——哪怕与个己生命有着不可分割的关系。 新房子四周,母亲栽的梧桐、椿树、苹果树茁壮起来,大片的绿叶在阳光中泛着大地泥土的光泽——芬芳的花朵引来了好多黄色的蜜蜂,像是善于群攻的军队,迅速击败了灿烂的花朵。大雪下来了,光秃的树枝,伸出手掌,挽留了好多——一堆堆的雪,盛开在冬天的枝头,像凝固舞姿,又像是一堆天堂泄露物,在人间北风中,凭空扎根。我和弟弟沉浸在新房子带来的喜悦氛围中,就连浓重的土腥味,都觉得新鲜无比。 春节,踏着积雪去给爷爷奶奶拜年,忽然觉得以前住过的老房子真的丑陋无比,到处都是灰尘,尤其是晴朗的冬天,阳光照射进来,飞舞的灰尘如同庞大的军团,从地面或者从空中,飞旋而下又飞旋而上——我觉得讨厌:怎么会有那么多的灰尘?它们从哪里来,为什么清扫不尽呢?夏天一如既往,只是蟠桃树生病了,不再结果实,父亲就把它们伐掉,干了的桃树躯干让奶奶烧了好几年。长大的梧桐树一如既往,根部被孩子们刀子割的伤口越来越大,逐渐向内凹陷。只是它的冠盖依旧庞大,枝叶茂密,间或有枯了的树枝被大风打断了,落地的声音在午夜格外清脆响亮。 我们的新房子在村子之外,中间隔了一道山岭和一条河沟。没事时,我就到爷爷奶奶家去,坐一会儿,说淡话,身上有钱,就给他们买香烟抽——那时候流行张家口卷烟厂生产的官厅牌香烟,开始一盒2角钱,后来涨成三毛五分。爷爷奶奶都抽烟,极喜欢。有时候他们感冒或者腰酸背疼,我会买药给他们送过去。爷爷奶奶见人就说我是个好孩子,还不止一次地对我说:等俺闭眼的时候,谁不在身边都行,俺平子一定要在! 他们都很健康,尤其爷爷,脸膛黑红,膀大腰圆,要不是早年眼盲,也还是一个壮劳力。奶奶虽然裹着小脚,但牙齿特别好,吃饭时,隔壁邻居还能听到她啃干饼子的声音——可能是有人居住的缘故,我们的老房子并没有像曾奶奶的房子一样,充满腐朽和诡秘之气。有几次,爷爷让我到闲置多年的老房子去拿东西,即使阳光耀眼的白昼,也觉得有一股说不清楚的气息,冰冷的手掌一样抚摸我的脊梁。而爷爷奶奶当时居住的老房子,到处都是人的痕迹,身体磨光的炕沿和门槛,还有椅子和窗台,就连木窗上的马头纸都没有漏洞。 随便站在一座山顶上,看到爷爷奶奶居住的旧年的房屋,每天都有青色的柴烟喷吐出来,绕过阔大的梧桐树,与相邻的炊烟一起,消失在天空。秋天,旧了的石板房顶上晒满了金黄的玉米和红色的柿块——成群白肚皮的喜鹊、比煤炭还黑的乌鸦和怎么也飞不过屋顶的灰麻雀落在上面,叽叽喳喳,慌乱啄食。 时间就是这样,携带日光和黑暗轮番照耀和覆盖它。在房屋进进出出,吃饭和睡眠的人,是我与生俱来最亲近的人之一,我的血液来自他们,再由父亲和母亲传给了我——这种无形的联系,使得我时常有一种宗教的归属感——我最初的根,透过他们,我看到了这个家族庞大和绵长的光,从远古穿越层层迷雾,跟随王侯将相、才子佳人、英雄流寇的王朝历史,一直流转到我所在的这个时代。 四 缓慢的铡刀起落之间,冬日的阳光显得灼热,干了的玉米秸秆纷纷拦腰而断。爷爷双手紧握铡刀,奶奶不断预进秸秆,灰尘从明亮的铡口飞扬而起。它们大部分来自田地,或者在堆放过程中,由风灌满的。经过锋利的铡刀,一粒粒飞扬而起,笼罩在爷爷的裤腿和奶奶的脸庞周围,像是一群气急败坏的逃跑者。 中午,奶奶做了我最爱吃的饭——其实就是一小碟青辣椒,吃的我满头大汗。吃完后,我回家睡觉了,奶奶收拾了碗筷,去一岭之隔的姑妈家。躺在自己的房间,没多久,我就睡着了——梦见一只大雁,从飞行的高空落在一片芦苇丛中,水潭里好像有鱼,大雁扑腾着翅膀,怎么也捉不到……再后来,是父亲痛苦的嚎啕声,像是一把尖利的刀子。 爷爷死了!正在发愣的母亲忽然冒出这句话。我也怔了,站在新房院子内的椿树下,扭曲的阴影在地面上画出一片杂乱无章。快步跑到爷爷家,姑妈和父亲母亲都在,一个个哭声放肆,鼻子眼泪流满上衣。我看着,想哭却哭不出来,想使劲挤出几滴眼泪,可就是没一点悲伤——很多年后,对此,我有三点解释:一是年幼,对死亡没有确切概念;二是完全惊呆了。爷爷,刚才还好好的,一顿饭功夫,就死了。三是我对爷爷的感情不够深厚。 不知道爷爷会不会知道,因此怨恨我?很快地,爷爷也像我幼年看到的曾奶奶出殡一样,灵柩停放在我们家院子下面的荒地里——姑妈姑夫和表弟表妹都来了,还有爷爷的外甥,侄女儿,围在他的棺材前,真心假意地哭。我头戴白色的孝帽,上衣外穿了一件白布做成的褂子,跪在满是尘埃的灵前。我们家屋里屋外,院子上下都是脚步,扬起一大片灰土。父亲的嗓子哑了,沉重的孝服使他有了一些遗世独立的感觉,姑妈也是——他们兄妹两个是爷爷留在这个世上另一个自己,他们又分别繁衍出了另一些爷爷和他们。 就要送往坟地了,几个壮年劳力嘿呀一声,把棺材抬起来。一个人要就此永别人世了,沿途的灰尘是被哭声惊起的,也是被风吹起的。沉重的棺材在乡路上像是一头缓慢蠕动的庞然大物,众多的白像是阴影处残留的积雪,一路跟随,逶迤而来。入葬时,父亲摔碎了瓦罐,接过铁锹,往沉入土坑的棺材上扬了第一钤土:哭声陡然而止,乡俗说:埋人时,谁要哭,也会被埋进去的。生者怜悯自己的生命无可厚非,但人此时对死亡的恐惧达到了极致。 家里一下子安静下来,送走了一个亲人,到处萧条。奶奶一个人不敢在家里睡——两个人睡惯的了土炕,一个人忽然没了,多少有些不自在。奶奶对我说:爷爷去世后的一年里,她做了好多梦:爷爷忽然回来了,拐杖敲着熟悉的石头台阶,开门进门,坐在炕沿或者椅子上抽烟,嘴巴吧嗒吧嗒响,再一下一下磕掉旱烟锅里的烟灰……还有,爷爷坐在木凳子上,点火烧水做饭,木柴折断的声音清脆如初;还有一次,爷爷竟然和奶奶一起到田里抡镢头刨地,和对面地里一个同龄人大声说话……所有这些,开始我觉得不可思议,后来想:一个人离开了,毕竟还有痕迹存在,死者在他死亡目击者,尤其是一起生活多年的生者内心总会留下痕迹的,肉体虽然不可能实现,但总有一些方式来搅动尚还在人世的亲人。 老房子显得孤独和空落起来,奶奶一个人生活,我多次要她搬来和我们一起住,她坚决不!直到我离开故乡,参军西北的那年冬天,她还在我出生,她后来和爷爷居住的那座老房子内,一个人,出门锁门,回家开门。我不知道奶奶在那段时间内有无觉得了什么,但她一直坚持在那里居住和生活,一定包含了某种不为人知的心事和感觉。每次去的时候,我都隐隐觉得了什么,好像有一双无处不在的眼睛,从老房子的各个方向看我。 五
时间迅速。我常常想:人要是总是活在幼年该有多好?事实上,时间从生命开始的瞬间,就在掠夺了。北方明显的季节更加强了时间的轮廓感。1991年冬天,我像一匹懵懂的狼,落足在中国西北浩大的沙漠。奶奶乃至父母亲人在我内心触摸的遥远地方继续生活。两年后,到邢台市一下车,我就嗅到了那种熟稔于心,甚至钻到骨头里的气息,除了飞扬的煤屑和工业油烟,剩下的就是掠地而起,飞扬半空的灰尘——到村外,还没下车,从车窗看到熟悉的人,在干硬的土石路面上缓慢而行,我看到了他们头发中的灰尘,像是白色蚂蚁,趴在蓬乱的头发上。 我第一次对故乡的灰尘有了明确的概念:不仅附生在人的身体上,还存在于人的内心和灵魂当中。我想到:所谓的“尘世”之说大致由此而来。走到自己家门前,忽然觉得这一座曾经崭新的房屋破败得令人心疼,老了的石头堆起冒烟火的家,父母双亲和兄弟居住的巢穴。也忽然发现:仅仅两年没见的父母双亲也老了,皱纹在脸上纵横,腰身在岁月中弯曲。奶奶也是的,头发似乎一夜之间全白了,白得有点瘆人。 回家的兴奋心情瞬间沉郁起来,自己也说不清楚。见到当年帮我们家盖房子的几位表哥,每个人脸上都有了皱纹,他们的孩子也像我当年一样了。我觉得了时光的不可饶恕,简直就是掠夺——几个小侄女围着我:要我给他们买好吃的,带他们去玩,我背着最小的,牵着年长的,走在旧年的乡村公路上,心里越想越不是滋味:想起当年的自己,没有谁这样对我好。记得有一次,实在想吃糖,偷了家里的一只鸡蛋,到供销社变卖了,才拿到几粒糖。很多时候和弟弟争夺吃的,弟兄两个跑上跑下,累得气喘吁吁;还有几次大打出手,受到母亲的严厉责骂。 所有与父母亲同辈的亲戚都老了,老得迅速而且果决。大舅二舅,大姨小姨,姑姑姑夫,还有表哥表姐,弟弟也长大了,一米八零的个子,走起路上小树就像风中的杨树。奶奶仍旧住在那座房子里,一个人,黑洞洞的房屋被白发照亮,孤单的生活响着她一个人的鼾声。有一天,我搀扶着奶奶,又去了曾奶奶的房子——还是老样子,里面堆满了闲置的家具和木头,满地灰尘,墙角堆满老鼠翻出的浮土,曾经磨得光滑的门吊和炕沿朽烂不堪。我想起了逝去多年的曾奶奶和爷爷,一个只有一面之缘,一个曾经躺在这里,给我讲了好多稀奇古怪的故事……更有意味的是:祖孙俩还用过同一盏夜壶。 这是多么奇妙的事情,两个人的身体,隔着不同的辈份,在同一面炕上出现,身体的某一部分也先后使用过同一个器皿……那一次,我才真的觉得了伤感,不由自主流了眼泪,算是对爷爷的一种补偿吧。离开时,我扶着白发的奶奶走下石头台阶,她很吃力,很缓慢,像是一件家具,需要一点点挪动。我问奶奶:曾奶奶到底有没有在这老房子里塞了银元和铜钱?奶奶头也不抬说:哪儿有的事儿啊,你老(曾)爷爷一辈子穷得连嘴都顾不住,哪儿来的银元和铜钱啊?我笑笑,也不觉得失望,又回头看了看矗立在时间和树木阴影中的老房子,房顶的青石板被雨水冲的发白,黑色的门楣正在朽烂,就连不知谁在哪一年放在墙缝里的木楔子,也都变成了墨黑色。 母亲说,早想把曾奶奶的房子卖掉,村里倒有人想买,只是价钱不怎么合适。我想还是不卖好,放在那里,算是一个见证,别人买去了,肯定要拆掉重修,我以往的痕迹就荡然无存了。后来想想,卖掉也好,人是一代一代更替前进的,老的老了,没了,新的来了,也老了,又来了新的,事物也是的。留下一座空的房屋,有时候会是累赘,还有不可避免的伤感。 六 奶奶病了,癌症。我知道,南太行一带是癌症高发区,和水质有关,也和人的饮食习惯有关。南太行人喜欢热食,越烫越好。我的一个同龄人,可以迅速喝完一碗滚烫的开水。还有些人,根本不能吃凉菜,吃了就胃疼,或者拉肚子。奶奶病后,一直期望着好,我先后回家两次,每次和她说话,她都叮嘱我说:平子,奶奶闭眼(的时候),你要在啊! 乡人说:过年给病人扫扫房子,再大的病也会好。我不相信这个说法,看着瘦的只剩下一身皮和骨头的奶奶,心酸。不管是否凑效,扫扫房子还是应当的,奶奶好了,则是我们的福分——所谓的扫房子,就是把家具搬出来,挖了黄土,和水弄成泥汤,先把房内的灰尘和悬挂的蛛网清扫一下,再用泥汤刷一遍。扫的时候,灰尘满屋飞扬,黑色的,白色的,黄色的和灰色的,一群一群,在冬日和蔼的阳光当中,杀戮的军团一样。 可是奶奶并没有好,死时,刚过五月,还没来得及尝尝新麦做的面条和馒头,距离我返回单位不到一个星期。我听到消息,觉得悲痛,也觉得辜负了奶奶,她离开人世的时候我没在身边。虽然她不会再对我说什么,可是我自己总是不断问自己。随后不久,村里的两个与奶奶同龄的老人也先后死了,这样一来,在那座村庄,我没有了爷爷奶奶,反而开始给别人当爷爷了——有几次回家,本家一个侄儿的闺女忽然跑到我面前,声音脆脆地叫了我一声爷爷。我惊呆了,像个木头一样,站在阳光下,脑海一片空白。 现在,我们家现在已经拥有两座空闲的房子了,一座房屋送走一代人,余下的空空荡荡,无所不在的灰尘更为汹涌庞大,因为无人清扫,越积越厚,桌面上的和桌面一样厚。乡人说:家里有人得癌症死了,把门槛锯断,下辈儿人就不会再得同样的病。母亲信了,父亲也信了,拿了长长的锯条,将我和弟弟出生,爷爷奶奶先后去世的老房子门槛拦腰锯断。 父亲告诉我,爷爷奶奶留下的财产,除了两座房子之外,还有一枝锈得拉不开栓的自制鸟枪、一只上有兰花的大海碗。据说,爷爷曾经拿着那杆鸟枪在扫荡的日本鬼子队伍后面放过冷枪,被鬼子追了好几十里路,又躲在山洞里饿了两天之后,才保全了性命;那只大海碗是曾爷爷那年代传下来的,直到我懂事的时候,爷爷还用它吃饭。 很多次回家,总要和弟弟到爷爷奶奶的坟头看看,烧一些黄裱纸,默念他们的姓名,也忍不住向两位先人致歉。纸张在火焰中化为灰烬,黑色灰烬被风吹起来,沿着他们的坟头上下飞舞。看到那两座老房子,就想起从前,一幕一幕,像电影一样流畅。有几次,我站在老房子的院子里,看了好久,低头走了几圈,忍不住眼睛潮湿——那些人不在了,他们到底去往了哪里?但他们留在我身上和内心的痕迹一直在,无声无息,深入血脉。 我主动对母亲说:把那两座房子都卖掉吧。母亲也说早应该卖掉了,只是没有合适的买主。我说:哪怕少要一些钱——现在,我也有了自己的儿子,弟弟也有了女儿,每次回家,两个小孩子在母亲的院子里玩得开心极了,咯咯笑着,奔来跑去,尤其在土石地面上,不时扬起灰尘,虽然微小,但也能够沾满全身,我站在一边,从孩子们带起的一小片灰尘当中,看到对面的村庄,还有车来车往的马路,甚至更远处,高耸山峰之外的苍迈天空和浩瀚大地。
春天,东风扶起万千植物,绿荫铺盖大地。父母亲辛苦了几个冬天,从大雪中挖出石头,用肩膀和手掌修整了房地基——请了许多人帮忙,其中,有我大姨家的几个表哥——直到现在,母亲总是说:要不是你几个表哥,咱这房子盖不起来。那时我还小,一块30斤重的石头都能把我压得趴下——而表哥们都大了,有两个先后结了婚。 我们搬出了旧房子——我竟然没有一点留恋。新房子还没有粉刷完毕,我就带着懵懂的弟弟,一遍一遍往那里跑,问母亲啥时候我们才能搬过来。这样的一种心态是无意的,只涉及本性,不带有文化和传统色彩。等我们搬走,爷爷奶奶也告别了曾奶奶的房子,搬到我们先前的房子里居住——这在当时让我觉得了新鲜,意识到了,但不知怎么说——我想:人在获得新的物质,舍弃旧物的时候,是不会有一点留恋之情的——哪怕与个己生命有着不可分割的关系。 新房子四周,母亲栽的梧桐、椿树、苹果树茁壮起来,大片的绿叶在阳光中泛着大地泥土的光泽——芬芳的花朵引来了好多黄色的蜜蜂,像是善于群攻的军队,迅速击败了灿烂的花朵。大雪下来了,光秃的树枝,伸出手掌,挽留了好多——一堆堆的雪,盛开在冬天的枝头,像凝固舞姿,又像是一堆天堂泄露物,在人间北风中,凭空扎根。我和弟弟沉浸在新房子带来的喜悦氛围中,就连浓重的土腥味,都觉得新鲜无比。 春节,踏着积雪去给爷爷奶奶拜年,忽然觉得以前住过的老房子真的丑陋无比,到处都是灰尘,尤其是晴朗的冬天,阳光照射进来,飞舞的灰尘如同庞大的军团,从地面或者从空中,飞旋而下又飞旋而上——我觉得讨厌:怎么会有那么多的灰尘?它们从哪里来,为什么清扫不尽呢?夏天一如既往,只是蟠桃树生病了,不再结果实,父亲就把它们伐掉,干了的桃树躯干让奶奶烧了好几年。长大的梧桐树一如既往,根部被孩子们刀子割的伤口越来越大,逐渐向内凹陷。只是它的冠盖依旧庞大,枝叶茂密,间或有枯了的树枝被大风打断了,落地的声音在午夜格外清脆响亮。 我们的新房子在村子之外,中间隔了一道山岭和一条河沟。没事时,我就到爷爷奶奶家去,坐一会儿,说淡话,身上有钱,就给他们买香烟抽——那时候流行张家口卷烟厂生产的官厅牌香烟,开始一盒2角钱,后来涨成三毛五分。爷爷奶奶都抽烟,极喜欢。有时候他们感冒或者腰酸背疼,我会买药给他们送过去。爷爷奶奶见人就说我是个好孩子,还不止一次地对我说:等俺闭眼的时候,谁不在身边都行,俺平子一定要在! 他们都很健康,尤其爷爷,脸膛黑红,膀大腰圆,要不是早年眼盲,也还是一个壮劳力。奶奶虽然裹着小脚,但牙齿特别好,吃饭时,隔壁邻居还能听到她啃干饼子的声音——可能是有人居住的缘故,我们的老房子并没有像曾奶奶的房子一样,充满腐朽和诡秘之气。有几次,爷爷让我到闲置多年的老房子去拿东西,即使阳光耀眼的白昼,也觉得有一股说不清楚的气息,冰冷的手掌一样抚摸我的脊梁。而爷爷奶奶当时居住的老房子,到处都是人的痕迹,身体磨光的炕沿和门槛,还有椅子和窗台,就连木窗上的马头纸都没有漏洞。 随便站在一座山顶上,看到爷爷奶奶居住的旧年的房屋,每天都有青色的柴烟喷吐出来,绕过阔大的梧桐树,与相邻的炊烟一起,消失在天空。秋天,旧了的石板房顶上晒满了金黄的玉米和红色的柿块——成群白肚皮的喜鹊、比煤炭还黑的乌鸦和怎么也飞不过屋顶的灰麻雀落在上面,叽叽喳喳,慌乱啄食。 时间就是这样,携带日光和黑暗轮番照耀和覆盖它。在房屋进进出出,吃饭和睡眠的人,是我与生俱来最亲近的人之一,我的血液来自他们,再由父亲和母亲传给了我——这种无形的联系,使得我时常有一种宗教的归属感——我最初的根,透过他们,我看到了这个家族庞大和绵长的光,从远古穿越层层迷雾,跟随王侯将相、才子佳人、英雄流寇的王朝历史,一直流转到我所在的这个时代。 四 缓慢的铡刀起落之间,冬日的阳光显得灼热,干了的玉米秸秆纷纷拦腰而断。爷爷双手紧握铡刀,奶奶不断预进秸秆,灰尘从明亮的铡口飞扬而起。它们大部分来自田地,或者在堆放过程中,由风灌满的。经过锋利的铡刀,一粒粒飞扬而起,笼罩在爷爷的裤腿和奶奶的脸庞周围,像是一群气急败坏的逃跑者。 中午,奶奶做了我最爱吃的饭——其实就是一小碟青辣椒,吃的我满头大汗。吃完后,我回家睡觉了,奶奶收拾了碗筷,去一岭之隔的姑妈家。躺在自己的房间,没多久,我就睡着了——梦见一只大雁,从飞行的高空落在一片芦苇丛中,水潭里好像有鱼,大雁扑腾着翅膀,怎么也捉不到……再后来,是父亲痛苦的嚎啕声,像是一把尖利的刀子。 爷爷死了!正在发愣的母亲忽然冒出这句话。我也怔了,站在新房院子内的椿树下,扭曲的阴影在地面上画出一片杂乱无章。快步跑到爷爷家,姑妈和父亲母亲都在,一个个哭声放肆,鼻子眼泪流满上衣。我看着,想哭却哭不出来,想使劲挤出几滴眼泪,可就是没一点悲伤——很多年后,对此,我有三点解释:一是年幼,对死亡没有确切概念;二是完全惊呆了。爷爷,刚才还好好的,一顿饭功夫,就死了。三是我对爷爷的感情不够深厚。 不知道爷爷会不会知道,因此怨恨我?很快地,爷爷也像我幼年看到的曾奶奶出殡一样,灵柩停放在我们家院子下面的荒地里——姑妈姑夫和表弟表妹都来了,还有爷爷的外甥,侄女儿,围在他的棺材前,真心假意地哭。我头戴白色的孝帽,上衣外穿了一件白布做成的褂子,跪在满是尘埃的灵前。我们家屋里屋外,院子上下都是脚步,扬起一大片灰土。父亲的嗓子哑了,沉重的孝服使他有了一些遗世独立的感觉,姑妈也是——他们兄妹两个是爷爷留在这个世上另一个自己,他们又分别繁衍出了另一些爷爷和他们。 就要送往坟地了,几个壮年劳力嘿呀一声,把棺材抬起来。一个人要就此永别人世了,沿途的灰尘是被哭声惊起的,也是被风吹起的。沉重的棺材在乡路上像是一头缓慢蠕动的庞然大物,众多的白像是阴影处残留的积雪,一路跟随,逶迤而来。入葬时,父亲摔碎了瓦罐,接过铁锹,往沉入土坑的棺材上扬了第一钤土:哭声陡然而止,乡俗说:埋人时,谁要哭,也会被埋进去的。生者怜悯自己的生命无可厚非,但人此时对死亡的恐惧达到了极致。 家里一下子安静下来,送走了一个亲人,到处萧条。奶奶一个人不敢在家里睡——两个人睡惯的了土炕,一个人忽然没了,多少有些不自在。奶奶对我说:爷爷去世后的一年里,她做了好多梦:爷爷忽然回来了,拐杖敲着熟悉的石头台阶,开门进门,坐在炕沿或者椅子上抽烟,嘴巴吧嗒吧嗒响,再一下一下磕掉旱烟锅里的烟灰……还有,爷爷坐在木凳子上,点火烧水做饭,木柴折断的声音清脆如初;还有一次,爷爷竟然和奶奶一起到田里抡镢头刨地,和对面地里一个同龄人大声说话……所有这些,开始我觉得不可思议,后来想:一个人离开了,毕竟还有痕迹存在,死者在他死亡目击者,尤其是一起生活多年的生者内心总会留下痕迹的,肉体虽然不可能实现,但总有一些方式来搅动尚还在人世的亲人。 老房子显得孤独和空落起来,奶奶一个人生活,我多次要她搬来和我们一起住,她坚决不!直到我离开故乡,参军西北的那年冬天,她还在我出生,她后来和爷爷居住的那座老房子内,一个人,出门锁门,回家开门。我不知道奶奶在那段时间内有无觉得了什么,但她一直坚持在那里居住和生活,一定包含了某种不为人知的心事和感觉。每次去的时候,我都隐隐觉得了什么,好像有一双无处不在的眼睛,从老房子的各个方向看我。 五
时间迅速。我常常想:人要是总是活在幼年该有多好?事实上,时间从生命开始的瞬间,就在掠夺了。北方明显的季节更加强了时间的轮廓感。1991年冬天,我像一匹懵懂的狼,落足在中国西北浩大的沙漠。奶奶乃至父母亲人在我内心触摸的遥远地方继续生活。两年后,到邢台市一下车,我就嗅到了那种熟稔于心,甚至钻到骨头里的气息,除了飞扬的煤屑和工业油烟,剩下的就是掠地而起,飞扬半空的灰尘——到村外,还没下车,从车窗看到熟悉的人,在干硬的土石路面上缓慢而行,我看到了他们头发中的灰尘,像是白色蚂蚁,趴在蓬乱的头发上。 我第一次对故乡的灰尘有了明确的概念:不仅附生在人的身体上,还存在于人的内心和灵魂当中。我想到:所谓的“尘世”之说大致由此而来。走到自己家门前,忽然觉得这一座曾经崭新的房屋破败得令人心疼,老了的石头堆起冒烟火的家,父母双亲和兄弟居住的巢穴。也忽然发现:仅仅两年没见的父母双亲也老了,皱纹在脸上纵横,腰身在岁月中弯曲。奶奶也是的,头发似乎一夜之间全白了,白得有点瘆人。 回家的兴奋心情瞬间沉郁起来,自己也说不清楚。见到当年帮我们家盖房子的几位表哥,每个人脸上都有了皱纹,他们的孩子也像我当年一样了。我觉得了时光的不可饶恕,简直就是掠夺——几个小侄女围着我:要我给他们买好吃的,带他们去玩,我背着最小的,牵着年长的,走在旧年的乡村公路上,心里越想越不是滋味:想起当年的自己,没有谁这样对我好。记得有一次,实在想吃糖,偷了家里的一只鸡蛋,到供销社变卖了,才拿到几粒糖。很多时候和弟弟争夺吃的,弟兄两个跑上跑下,累得气喘吁吁;还有几次大打出手,受到母亲的严厉责骂。 所有与父母亲同辈的亲戚都老了,老得迅速而且果决。大舅二舅,大姨小姨,姑姑姑夫,还有表哥表姐,弟弟也长大了,一米八零的个子,走起路上小树就像风中的杨树。奶奶仍旧住在那座房子里,一个人,黑洞洞的房屋被白发照亮,孤单的生活响着她一个人的鼾声。有一天,我搀扶着奶奶,又去了曾奶奶的房子——还是老样子,里面堆满了闲置的家具和木头,满地灰尘,墙角堆满老鼠翻出的浮土,曾经磨得光滑的门吊和炕沿朽烂不堪。我想起了逝去多年的曾奶奶和爷爷,一个只有一面之缘,一个曾经躺在这里,给我讲了好多稀奇古怪的故事……更有意味的是:祖孙俩还用过同一盏夜壶。 这是多么奇妙的事情,两个人的身体,隔着不同的辈份,在同一面炕上出现,身体的某一部分也先后使用过同一个器皿……那一次,我才真的觉得了伤感,不由自主流了眼泪,算是对爷爷的一种补偿吧。离开时,我扶着白发的奶奶走下石头台阶,她很吃力,很缓慢,像是一件家具,需要一点点挪动。我问奶奶:曾奶奶到底有没有在这老房子里塞了银元和铜钱?奶奶头也不抬说:哪儿有的事儿啊,你老(曾)爷爷一辈子穷得连嘴都顾不住,哪儿来的银元和铜钱啊?我笑笑,也不觉得失望,又回头看了看矗立在时间和树木阴影中的老房子,房顶的青石板被雨水冲的发白,黑色的门楣正在朽烂,就连不知谁在哪一年放在墙缝里的木楔子,也都变成了墨黑色。 母亲说,早想把曾奶奶的房子卖掉,村里倒有人想买,只是价钱不怎么合适。我想还是不卖好,放在那里,算是一个见证,别人买去了,肯定要拆掉重修,我以往的痕迹就荡然无存了。后来想想,卖掉也好,人是一代一代更替前进的,老的老了,没了,新的来了,也老了,又来了新的,事物也是的。留下一座空的房屋,有时候会是累赘,还有不可避免的伤感。 六 奶奶病了,癌症。我知道,南太行一带是癌症高发区,和水质有关,也和人的饮食习惯有关。南太行人喜欢热食,越烫越好。我的一个同龄人,可以迅速喝完一碗滚烫的开水。还有些人,根本不能吃凉菜,吃了就胃疼,或者拉肚子。奶奶病后,一直期望着好,我先后回家两次,每次和她说话,她都叮嘱我说:平子,奶奶闭眼(的时候),你要在啊! 乡人说:过年给病人扫扫房子,再大的病也会好。我不相信这个说法,看着瘦的只剩下一身皮和骨头的奶奶,心酸。不管是否凑效,扫扫房子还是应当的,奶奶好了,则是我们的福分——所谓的扫房子,就是把家具搬出来,挖了黄土,和水弄成泥汤,先把房内的灰尘和悬挂的蛛网清扫一下,再用泥汤刷一遍。扫的时候,灰尘满屋飞扬,黑色的,白色的,黄色的和灰色的,一群一群,在冬日和蔼的阳光当中,杀戮的军团一样。 可是奶奶并没有好,死时,刚过五月,还没来得及尝尝新麦做的面条和馒头,距离我返回单位不到一个星期。我听到消息,觉得悲痛,也觉得辜负了奶奶,她离开人世的时候我没在身边。虽然她不会再对我说什么,可是我自己总是不断问自己。随后不久,村里的两个与奶奶同龄的老人也先后死了,这样一来,在那座村庄,我没有了爷爷奶奶,反而开始给别人当爷爷了——有几次回家,本家一个侄儿的闺女忽然跑到我面前,声音脆脆地叫了我一声爷爷。我惊呆了,像个木头一样,站在阳光下,脑海一片空白。 现在,我们家现在已经拥有两座空闲的房子了,一座房屋送走一代人,余下的空空荡荡,无所不在的灰尘更为汹涌庞大,因为无人清扫,越积越厚,桌面上的和桌面一样厚。乡人说:家里有人得癌症死了,把门槛锯断,下辈儿人就不会再得同样的病。母亲信了,父亲也信了,拿了长长的锯条,将我和弟弟出生,爷爷奶奶先后去世的老房子门槛拦腰锯断。 父亲告诉我,爷爷奶奶留下的财产,除了两座房子之外,还有一枝锈得拉不开栓的自制鸟枪、一只上有兰花的大海碗。据说,爷爷曾经拿着那杆鸟枪在扫荡的日本鬼子队伍后面放过冷枪,被鬼子追了好几十里路,又躲在山洞里饿了两天之后,才保全了性命;那只大海碗是曾爷爷那年代传下来的,直到我懂事的时候,爷爷还用它吃饭。 很多次回家,总要和弟弟到爷爷奶奶的坟头看看,烧一些黄裱纸,默念他们的姓名,也忍不住向两位先人致歉。纸张在火焰中化为灰烬,黑色灰烬被风吹起来,沿着他们的坟头上下飞舞。看到那两座老房子,就想起从前,一幕一幕,像电影一样流畅。有几次,我站在老房子的院子里,看了好久,低头走了几圈,忍不住眼睛潮湿——那些人不在了,他们到底去往了哪里?但他们留在我身上和内心的痕迹一直在,无声无息,深入血脉。 我主动对母亲说:把那两座房子都卖掉吧。母亲也说早应该卖掉了,只是没有合适的买主。我说:哪怕少要一些钱——现在,我也有了自己的儿子,弟弟也有了女儿,每次回家,两个小孩子在母亲的院子里玩得开心极了,咯咯笑着,奔来跑去,尤其在土石地面上,不时扬起灰尘,虽然微小,但也能够沾满全身,我站在一边,从孩子们带起的一小片灰尘当中,看到对面的村庄,还有车来车往的马路,甚至更远处,高耸山峰之外的苍迈天空和浩瀚大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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