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贴孟澄海先生散文] 心灵自传：蓝天和雪山的倒影

　　　　　　　心灵自传：蓝天和雪山的倒影
　　1982年，我离开大学走向一个荒远的古城。那是秋天，准确说是距离冬天很近的暮秋，没有雨雪，漫天的白杨树叶渲染着橙黄或绯红的忧伤。汽车上路时，身后的校园瞬间模糊成一个梦境，那里的楼房、花圃、落蕊飘摇的古槐与月季，还有布满青苔的小路以及在小路上彳亍盘桓的恋人，都一一迅速向后退去，幻化为梦中的影子。我的目光渐渐投向越来越近的祁连山。晚秋的雪峰苍凉肃穆，在深蓝的天幕下呈弧形耸立，向南或向东蜿蜒。峰顶上栖息着苍老的云朵，云朵下面是深褐色的石崖和杉树，村庄则萧索地横卧于山脚，苍天，古树，老树，孤城，互相叠印，投影在我多愁善感的心灵。
　　汽车进站，很多人拎着行囊离座下车。我在行李架上摸索书包，找半天不见踪影，不用说是遭遇小偷了。包里其实没有值钱的东西：两本朦胧诗油印杂志，一本尼睬著作。没想到顾城和北岛会落在扒手身边，也太委屈他们了。还有尼采，那个孤独如我的朋友，该不愿给蟊贼传授哲学吧？多年钟爱的东西突然不翼而飞，心中泛起淡淡的酸楚。好在抬头又看见了雪山，很近的样子，白雪白云，白岩白树，仿佛伸手就可以触摸，心便明亮了许多。
　　我去的地方是一所学校。县城中学。校园阔大，里面到处是冰草和马兰之类的高山植物，叶子均已枯黄，被风吹得簌簌作响，荒凉而又凄清。门房里坐着一个老头，眯缝着眼，看夕阳中的残花败草，似乎在观照自己为数不多的生命岁月。那个黄昏，我住进了学校的单人宿舍，没有朋友，没有亲人，孤独得像一只逃荒的老鼠。
　　宿舍紧挨一段古城墙，往前走又连着庙台，在白天，那里显得特别寂静，到了夜晚，各种声音则从城墙庙台上落下来，不断轰击着我的耳膜。猫头鹰嘎嘎怪叫，野鸽子咕咕鸣唱，更有鸱鹞发出撕心裂肺的嘶鸣。那些声音都隐藏在黑暗中，带着夜的神秘和幽深，恐怖，凄凉，绝望，悲伤，怪诞，冷漠，像一个隐秘的共鸣器，把地老天荒的天籁，一声声地灌进我的灵魂。有月亮的时候，我就走出门，试图寻找到那些鸟，结果是什么也没有看见，一间孤零零的文昌阁，窗前是百年老榆，月光在飞檐和老树上盘桓逗留，宛若亡灵。更可怕的是无家可归的野猫，它们不时地在那里嚎叫，把灼热的情欲都积蓄在眼睛里，发出一种幽绿或暗红的光芒。
　　隔壁住着一对新婚的夫妇。因为房间没有密封设施，天花板相通，几乎不能隔音。入夜，当我还辗转床头时，他们就开始行动了。从墙那边传来的是另一种声音，仿佛从水底升起，温软，潮湿，渐渐扩散开来后，就有了急促和激越，然后越飘越远，最终消失。多年后，我读有关性爱的小说，在各种或隐蔽或露骨的语段中，始终没有发现声音的描写，而我，青春的骚动过去之后，留在想象中的做爱情节，一直被那种奇怪的声音所覆盖。当我第一次接触女人的身体，第一次进入那神奇的两性世界，竟然想到的是雪山下的海子与湖泊。恍惚自己就潜伏在深深的水底，跟着蓝色的珊瑚树摇曳，被类似于音乐的声音托举着，不停地往上漂浮，晕眩，迷醉，随着涟漪扩散，化为为虚无。
　　那是一个无人关注灵魂和肉体的年代，孤独和寂寞如妖媚的红色罂粟，把我的梦引向迷乱、黑暗的峡谷。80年代初，单位的人除了上课之外，把剩余的时间都用在了喝酒和打麻将上，校园里经常可以看见醉鬼，摇摇晃晃，形同幽灵。我在这里学会了喝酒，最初是品尝，然后开始跟着人划拳狂饮，直至酩酊大醉。有时候喝醉了就躺在白杨树下，大声地咏诵唐诗宋词，或者斜卧在杂草中数天上的云朵和星星。也就在那时，我体会到了喝酒的妙处：当醉眼朦胧之际，前面的雪山就慢慢走过来，抚摩我，亲吻我，然后用寒冷的松枝与白雪，用鸟兽的皮毛和尸骸，埋葬我的魂灵……酒醒后百无聊赖，去图书室借阅小说，但那些书大多是领袖选集，《二十四史》被锁在书橱里，透过玻璃看，线装书籍上已经落满了厚厚的灰尘。图书管理员是一个老人，他说这里藏有一套《金瓶梅词话》，但只能借给科级以上的领导看。我问原因，他则神秘地眨巴着眼说，那里面的东西是××的事，太黄了。只一句话就把我搪塞过去，然后勾下头看他自己的书去了，我凑身一瞧，发现他读的竟然是一本破旧的《哥达纲领批判》。
　　还记得是一个夜晚，酒后半醉，一同事突然提议去看录象。那年月，看录象是一件新鲜刺激的事，但也存在着风险。学校的红头文件上清楚地写着，不容许教师光顾三厅：游戏厅，舞厅，录象厅。我们单位的两个青年教师曾经去舞厅消闲，被领导发现了，不但给了处分，还停发了一年的奖金。然而酒气壮胆，那晚，我们最终还是跟着同事，鬼鬼祟祟地踏进了一个颇有几分神秘的禁地。
　　录象厅设在城乡交界处，很僻静的农家小院。我们进去时，录象已经放了一半，我随便拉过一把椅子坐下来，往四下里看，发现座位上大多是农民，他们抽着烟，眼睛直勾勾地盯着荧屏。一盏电灯挂在墙角，幽暗的光线里有几只黑色的蛾子上下飞窜，被袅袅的烟雾缠绕着，鬼魅般狰狞可怖。录象播放的是一部日本片子，火红的樱花背景，火红的女性和服，以及主人公光滑的皮肤，被柔和的光晕照射得熠熠生辉。情节几乎完全集中在两人长相厮缠的身体上，画面外则是悠长的琴音，爱欲被音乐衬托着，直到那个男人让女人用绳子勒死，女人拿刀子割下了男人的生殖器，优美的琴声才戛然而止。背景的樱花再次出现，在风中一瓣瓣凋零，如鲜血从祭坛飘落。
　　每人花只两元钱，我们就看完了一场录象。回家时，大家互相叮嘱，不论在什么场合，都不能谈论这件事。仿佛是做了肮脏丑恶的案子，生怕被人告白于天下。其实到了后来，我才知道那晚看的是一部著名的经典电影，它的名字叫《感官王国》。
　　不喝酒依然感到落寞。经历的生活，总觉得有虚构的成分。眼前的人和事悬浮着，那些越来越熟悉的面孔，好象是时间的灰烬，迷离，模糊。
　　办公室坐北朝南。我办公的位置靠着窗户，窗外有一棵古老的云杉，一年四季，苍碧的枝条上都闪耀着阳光的斑点。老树在风中摇曳，与蓝天和白云絮语，使我也获得了一种仰望的角度。更多时间，我在凝眸远眺，看茫茫雪山，看雪山上的云岫与石崖，还有那些并不真切的霞光残阳。我听说那里的高山峡谷中曾生活着雪豹，它们从不离开自己的领地，在6千米以上的雪地里寻找猎物，到了老年就仰卧于冰床之中，静静地等待死亡。雪豹一旦结束生命，它们皮毛上的斑点就会幻化成黑色的雪片，随天风远逝。还听说，雪豹的洞穴中有身穿树皮的山魈，他们在夜间出没，点亮一盏盏红灯笼，为雪豹的灵魂照明引路……
　　那时候，我没有自己的灯盏，我的灯始终隐匿在黑暗之中，心湖里贮满了夜晚的碎片，零乱，迷茫，晦涩，冷清。
　　桌子上堆着学生的作业本，一页一页地翻开，读完后再写评语。他们的语言没有温情，没有土地和花朵的气息，更多是文字的堆砌，生涩而冰冷。评语几乎也是千篇一，比如结构混乱，主旨不清，书写潦草，空话连篇等等。时间久了，学生的文字和我的评语构成一个个陷阱，使我深陷其中，不能自拔。那时候，我的对面坐着一位老教师，他跟我一样，每天都埋头于作业之中，一副孜孜不倦的样子。据说他年轻时是这个县有名的才子，写得一手好字，还在报刊上发表过许多文章，后来把这些都荒废了。我来之后，看到的是他满头的白发，听到的是他风箱般的哮喘。每当我抬起头来，面对的仿佛是一个残阳中的古堡废墟，那上面长满了岁月的荒草，时光如雪，一片片地将他覆盖和掩埋。
　　最痛苦的是失眠。到了夜晚，脑袋挨上枕头的那一刻，失眠就开始扰乱我的神经。总是狠心地闭上眼睛，可一点睡意也没有。思维都集中在一个黑点上，起初像蚊蝇，慢慢伸开翅膀，逐渐又幻化为蝙蝠，在空旷的灵魂中飞舞，到了后来，蝙蝠又变成了身穿黑衣的女人，她像一堵墙，看不见门和窗户，粘稠的黑暗中，隐现着山茶花瓣潮湿的面容。失眠留下的场景，呈星云状旋涡，一个接着一个往前翻滚，幽深恐怖，万劫不复……
　　为了逃离失眠，我时常在午夜出门溜达。从校园到街道，再从街道走进小巷，花圈店，棺材铺，车站，市场，浴池，商场，所有白天热闹的地方，门前都留下了我的足迹。我遇到了几个流浪汉，他们就睡在冰冷的水泥台阶上，身边围着一圈破烂的废纸箱，头枕砖头或蛇皮袋子，酣然入梦，鼻息如雷。他们似乎并没有感觉到人世界的风霜雨雪，只要有睡眠，梦中的家园便有温暖的火炉。我停在他们身边，弯下腰看，发现那些肮脏的脸上竟然都洋溢着甜美的微笑。睡觉，打鼾，伸腰，梦呓，对他们来说，人生的幸福和快乐是如此简单啊！
　　应该说，让我留连盘桓的还是那个墓地。走出县城不远，在一片河滩上，不知何年何月，这里陆续有了坟丘，有新坟，也有老坟。迷离的星光月色下，芦苇挑着惨白的花穗，野草野花在风中瑟缩。墓地阒寂无声，偶尔能看见闪烁的磷火，忽明忽暗，恍若鬼眼。没有墓碑，也没有发现祭祀留下的痕迹。长眠于此的人都是很普通的市民，他们的身前身后空空荡荡，就连姓名也被辽阔的大地省略。他们永恒安静的姿态，似乎在不经意间就洞穿了我空虚、茫然的心灵。
　　那段日子，我写下了许多诗歌和小说，其主题大多于失眠有关。我曾在一篇小说中虚构了一个夜游症患者的故事：他为了追求心中的情人，也不能寐，最后经受不住痛苦，从楼上跳了下去。在落地的一刻，他的眼睛里幻现出了漫天洁白轻悠的雪花……
　　1990年，我跟妻子第一次走进了祁连山。那是初夏的时光，山坡上鲜花烂漫，野草和灌木铺展着无边无际的苍翠。我们来到了一处寂静的山谷，那里有一条积满溪水的海子，岸边的马兰和金露梅蓬勃盛开，给海子镶上了一圈美丽的花边。临水的地方，两块巨石平整地连在一起。妻子脱下上衣铺开来，伸展四肢，像花朵般仰躺下来，我看见她的脸上荡漾着娇羞的红晕，眼睛里满是渴望和等待，那个时候，当我轻轻俯身贴近她的脸腮，突然就发现了倒影在她眸子里的蓝天和雪山。也许那就是宿命，自从那一次浪漫的旅行之后，我失眠的毛病日复一日好转起来，最终告别了过去的那种压抑、混沌、踌躇孑然的生活。雪山和蓝天，寂寞与澄静，通过一个女人的眼眸，神性般地定格在我的心中，洗去了半生的谶语，伤感与落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