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解词:载歌载舞
2020-11-21抒情散文江湖一刀
??我想从一首诗、一个叫杜牧的诗人、一座叫扬州的城市,进入这个词语。
??青葱岁月,曾读过些古诗词。乱七八糟的。诗词掠过,眼底、心中,那些古旧的情感、生活,便一点点被存储。一些特别喜欢的句子,或词语,长留心底。遇了合适的场景,氛围,不自觉
??我想从一首诗、一个叫杜牧的诗人、一座叫扬州的城市,进入这个词语。
??青葱岁月,曾读过些古诗词。乱七八糟的。诗词掠过,眼底、心中,那些古旧的情感、生活,便一点点被存储。一些特别喜欢的句子,或词语,长留心底。遇了合适的场景,氛围,不自觉就蹦出来。那样自然,随意,温热,仿佛是自己的切身之感。
??此时蹦出来的,是杜牧。即小杜。他年轻时飘泊扬州,曾任淮南节度使掌书记,相当于今天的政府秘书长。扬州自古繁华,所谓“歌吹之地”,自不免声色犬马,引得稍有钱财的富家,都要“腰缠十万贯,骑鹤下扬州”。小杜是风流诗人,本性放浪不羁,一度时期,自不免纵情脂粉,恣意欢场。后来,繁华落尽,忆旧前尘,连自己也觉得年少荒唐,恍然若梦。在《遣怀》一诗中,他写道:“落魄江湖载酒行,楚腰纤细掌中轻。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既有落魄不得志的幽怨,也有风吹酒醒后的自责,既有痛苦的回忆,也有醒悟后的感伤。
??但我想说的,并非这些。我感兴趣的,是“载酒行”三字:装运着酒漫游。这让人想起阮籍。《晋书》里说,阮对人生世事,乃至个体生存,都极为悲观。“时率意独驾,不由径路,车迹所穷,辄怮哭而反。”据说,他驾的是牛车,车上除他,便是一大瓮酒,且饮且走,到没有道路时,便率然大哭起来。所谓“穷途而泣”是也。杜甫诗中“齿落未是无心人,舌存耻作穷途哭”,穷途哭,即是指阮籍。
??鲁迅也曾载酒,或与他心仪嵇康、阮籍等魏晋名士风流有关。这位罕有的峻厉斗士,曾在1927年作过一个演讲,题目很长,叫《魏晋风度及文章与药及酒之关系》,专述详情。而五年后,当他“运交华盖”时,又写了著名的《自嘲》一诗,道是:“运交华盖欲何求,未敢翻身已碰头。破帽遮颜过闹市,漏船载酒泛中流”。紧邻这句的,便是众所熟知的“横眉冷对千夫指,俯首甘为孺子牛。”这两句,尤其是“孺子牛”三字,人皆欢喜,殊不知整首诗所述,是悲哀、悲凉、沉重和落寞。漏船载酒而行,泛舟中流而饮,与阮籍的途穷而泣,异曲同工,都有对黑暗世事的沉痛、绝望,和竭力抗争。而接下来的“躲进小楼成一统,管它冬夏与春秋”,正是载酒中流、抗争无果后的无奈避弃。
??读这些诗,正是白衣飘飘、浊酒滔滔的年岁,便固执地以为,“落魄江湖载酒行”是飘逸、潇洒的名士作派,白日放歌、青春纵酒,似乎也当是“天之骄子”的应有之义。那时的一位室友,性喜嗜酒,好弹吉他,偶附风雅,时有青春期的作秀之举。印象最深的是,他随身总带着一军用小酒壶,扁形,铁质,总有满满的白酒,揣在军训时所发的军装衣袋里。弹吉他的间隙,往往掏将出来,“嗞”上一口。现在想,那酒,必是温的,因被青春和热血暖着。而他的身体,便仿佛是一辆运载车,装着温热的酒,在校园里行走。后来在《笑傲江湖》中,看到令狐冲携着酒囊,在江湖间行走止息、飘飘摇摇的作派,立时想到了他。只不知,青春流转,人到中年后,他是否仍有那样的激情。
??有一个曼妙的词,叫“手舞足蹈”。手舞动,脚跳动,情绪自然高涨到极点。此词初源《毛诗大序》:“诗者,志之所之也,在心为志,发言为诗。情动于中而形于言,言之不足故嗟叹之,嗟叹之不足故永歌之,永歌之不足,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也。”激动,或悲伤,兴奋或愁郁,人到一定的兴头、场合,被某种情绪纠结,或被某种氛围笼罩,自会讲诉、嗟叹、歌咏,若仍难尽述,便会手舞足蹈。犹如阮籍的长啸。
??好像说得远了些。回到正路,来解这个词语。
??我其实知道,载歌载舞的载,与杨修《节游赋》中的“载笑载言”同意,是指“边唱歌,边跳舞”,形容尽情欢乐。但感觉里,仍执意要将它理解为:“运载”的载。就像花朵载着春天,河流载着航船,道路载着火车,广场载着人群,而人群,载着歌舞和欢乐:缤纷众多的歌舞,巨大结实的欢乐。
电影电视里,报刊书籍中,常见一些古老的异族,或拢着篝火,或围着锅庄,纷纷起舞。据说,这情形,可追溯到狩猎文明时。在狩猎前后,那时的人喜欢披着兽皮,头插羽毛,发戴花朵,手舞足蹈地跳跃,以示祝福和庆贺。其音乐,古朴、沉雄,其动作,刚劲,奔放。其节奏、力度,往往让人情不禁,脚痒心动,想要跻身其间,一起扭腰送胯,激情一番。而那些高扬的手,高蹈的足,那样的场景、氛围,那样的激情舒张、热烈奔放,很容易让我将那些活跃的身体,想象为一只只运动中的运载车——那每一块肌腱里,每一处骨隙中,似乎都装填着歌的韵律,舞的节奏,激情的力量,沿着一条叫欢乐的道路前行,攀升。
??我不知道,对异族而言,那样的场景,是否会有盛大豪壮的酒气。但我知道,至少在我,如果不是载酒,或者说,如果不是身体装载了足够的酒精、酒气、酒力,是很难有那样的豪情壮举的。我性本沉寂,即便年少轻狂时,也难有放浪之态。进入社会后,工作规整,礼仪繁琐。加以酒量微薄,偶或应酬交际,推杯换盏,你来我往,都作彬彬有礼状。这样的客套、斯文场合,原本有限的激情,被礼仪束缚着,被气氛压抑着,更难尽兴畅饮的张狂之举。
??人不张狂枉少年。大学时爱上了诗歌,时常与三五好友,在夏日旷野中,迷离星光下,开怀狂饮过。酒兴起来,言语间不免高声低调,行动里也透着夸张豪放。那时的身体,仿佛装满弹药的火箭,浊酒的微焰,便能让它立时点燃,灼烧,高亢飞升。再后来,是几次“采风”,与熟悉的文友,到古老的荒野,或异族的村寨,与那些土著咂酒而饮,至酒酣胸壮,踏醉而归,清风中,明月下,但觉天地旷阔,豪情如斯,于是啸傲而歌,于是张狂起舞,如苏轼所云“老夫聊发少年狂”。只是,这样的时光,美好,但稀少,因而弥足珍贵。
??当然也还有卡拉OK,酒醉后也曾前去啸傲狂歌。不过,那样狭窄的空间,暧昧的灯光,很难找到舒放的自由。尤其是,那里的歌、舞,大多绵软,慵懒,浮艳,低靡,无病呻吟的哀迴,很难让人有激情飞扬之感。虽也有“恰恰恰”、“莎拉拉”之类劲歌热舞,偶尔能让人蠢蠢欲动地蹦达,但那喧杂嘈乱的超重低音,扭曲变形的憧憧人影,总不免让人想起鬼哭狼嚎,群魔乱舞这些词语,想起屈原曾经悲叹的“黄钟毁弃,瓦釜雷鸣”。
??说到屈原,大家都知道他的爱国、忠诚,知道他是愤于溷浊,而情愿自沉湘水,寄身鱼腹,以不让洁净的灵魂,蒙受尘尘的玷污。但在周实的《刀俎》里,看到了别解。按周实的理解,屈原是被定杀的,即所谓“用重物将活人固定于水中淹溺致死,又名沉渊,俗称沉塘、沉江。”在周实的想象是,屈原临刑前,也曾饮酒,而且是长叹举杯,祈愿能醉。但他未能如愿。“喝酒于他就像喝水,他也不知是怎么回事。他只觉得夜的凄凉正从地上一点点升起,钻进他的脚板心里,渗透到他的五脏六腑。”所以最终,屈原是清醒着入水的。而且入水前,他一直感叹着:“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吾足。”
??无论屈原因何入水,他总之是身沉江底了。每想及此,就觉得他的身躯,在江水里游动、沉浮,就像一艘小型的潜艇,运载着两种东西:一种是诗歌,一种是忠诚。
??而我的心,隔着数千年时光,也便禁不住要跟着他,一起游动。在水波中,浪花里,在沉寂的江湖间,载沉载浮。偶尔回想起那些飘摇的古典,那些远去的风流,也曾幻想让自己的身体,蓄满酒气和豪情,并以之为动力,运载着歌,装载着舞,一路前行。
??但,那样的白衣飘飘,那样的载歌载舞,就像我们的青春,和热爱诗歌的激情,真的,一去不复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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