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年事琐记

　　两个表兄
　　阴历二十九，见到回老家上坟的二表兄。问起经营的农场，他晃晃脑袋，表现的不怎么振奋。二表兄做过好多生意，早时候开出租车公司，还办过卫生筷厂，开酒店等等。他脑筋转得快，赔的也快。现在的农场是靠同学帮忙贷款才干起来。他在城郊承包了一千亩地，第一年种五百亩北五味。二表兄不懂行，被聘请的技术员暗算，引进的苗木质量差，追肥除草跟不上，满地小苗枯死大半。第二年春天继续补种，人工，粪肥，浇水，七凑八凑二十几万块打了水漂。幸好赶上城市建设，他大片种植的丹麦草救了急，弥补部分损失。可是这一年新移植的进口红树苺，受气候温差影响几乎全军覆没，远远望去，枯萎的茎杆竖立风中，大地上茫茫一片。 　　二表兄说，07年把空地都栽满北五味。这东西疯了，一亩地利润二万元。只要一年丰收，他就红火。二表兄对这种藤类植物的殷切期待是正确的，但我始终觉得，二表兄在生意上的连遭惨败，也与他个人性情有关。他总是听不进意见，一意孤行的冒然做事。尤其用人不慎，使他吃很多亏。他却从没在这上面深刻反省自己。还有，在我的直觉中，二表兄不如大表兄敦厚，大表兄能吃苦，他从乡下搬到城里什么活都干过，养猪，蹲市场打零工，当泥瓦匠，做豆腐。前年动迁，一家人分到二百多平米的楼房，大表兄自己住八十多平，其余的卖了，房款买一台铁雪龙跑出租。我觉得，一个农民，一步步熬到这个样子，已经相当不容易了。 　　二表兄对此颇有微辞，他跟我说，你不知道他那房子的细节。当初，开发商规定按人口户口摊面积。他为了多分房子，把我妈的户口本要去，答应卖了房子给我妈一万块钱。现在人家房子卖了，户口本归还，钱只字不提。我妈七十多岁的生日，他老兄脚踪不送。秋天时候突然找我妈，说想念她老人家了，哭得鼻涕眼泪一起流。绕到最后，还是为户口本来的。他没说干什么用，估计是开发商要核实，怕露馅才又来这套把戏。 　　我惊诧，大表兄一向为人厚道，踏实，这样的事情怎么都不像他做的。想一想也是的，每个人都想改变生活。在改变生活的过程中，其实就已经改变了自己。二表兄和我聊了几个小时，要开车回他的农场过年。我和父母到门口送他，看他驾驶一辆旧货车，碾动黄色的尘土走远。 　　在永恒中涣散
　　晨曦之中，村子从睡眠里醒来。炊烟和爆竹一起升腾在空中，半夜安静后，大地再次人声喧嚷。吃完了初一的早饭，堂姑家三哥领着老婆儿子，来给我父母亲拜年。母亲拿出花生瓜子，糖块和烟招待他们。三哥剥开一块糖放在嘴里，说了一些亲戚家的事。有好的消息，也有坏的消息。坏的消息是，就在不久前，我的一个本家姑姑死了。扔下一个疯女儿英子，没有人照管。 　　我想到从前见过几次本家姑姑的模样，个子不高，脸皮白净，说话慢声细语。她住在湖南，有一年回来，带着英子，说是给英子找对象。我当时不明白，湖南的英子为什么要到乡下来找婆家，和英子说话，才知道英子的思维颠三倒四。那年本家姑姑在我们这里待了几个月，最后自己走了。我听母亲说，英子给嫁到一个煤矿上，丈夫是下井工人。 　　英子究竟是有病的，虽嫁了人，什么家务也做不了。应付两年，丈夫不要她，给本家姑姑写信，叫把英子接回娘家。这些年，英子一直跟在姑姑身边生活。粗略算算，也该四十出头的人，二十多年时光过去，不知道她成了什么样子。我母亲感叹道，她姑这一死，英子往后的日子就难了。父亲鼻子里喷出的烟弥散开，在空中四处缭绕。待一会儿，他若有所思地和三哥说，王家到俺们这辈，现在就剩我和你二姨。你妈没了，铁岭你二舅没了，这回湖南你姨也没了。我听出父亲话里的悲凉，面对强大的时间，人渺小而无奈，众多平凡的生命，不过是这条永恒河流中微不足道的沙子，终究要涣散，粉碎，消失，直至无影无踪。 　　西院的灯光 　　我出门，抱柴禾或上厕所，抬眼就能望见西院挂在房檐下的一串彩灯。以往，这串彩灯都是孟叔挂，但今年是他儿子小平挂的。四月份孟叔就死了，他服了毒，送到医院抢救，死在医院里。 　　孟叔得病两年多，花光所有积蓄，再也拿不出钱来医治，只好在家里挺着熬着。夏天时候，窗户门敞开，孟叔沙哑焦躁的骂声隔着一道院墙转过来。他谁都骂，骂孟婶，骂儿子小平，女儿孟红，骂鸡骂狗骂自家养的猪。挨骂的孟婶站在鸡窝旁晒青菜，收拾院子，一边小声回敬，诅咒孟叔早死。孟叔死后，没听到她后悔之类的话，但她总是说，这个家她呆不下去了，要走。就在昨天，大年三十的正午，她跟儿子怄气，还说过了年就去妹妹家。我听见小平让孟婶过完十五再走，孟婶不干，带着明显不满的口吻，指责儿子和媳妇日常的种种不是。 　　曾经有一阵子，孟叔的病强了。每次回家，都能看见他拄着棍子，在房后的路旁溜达，和邻居们说话。大家都看出来，他瘦骨伶仃的身体长了肉膘。这一点变化，孟叔自己也挺高兴的，那一段时间他从未骂人。邻居们都觉得，照这么恢复，孟叔的病就没事了，痊愈也说不定，奇迹总归是有的。转过年，孟叔的病情恶化，他又开始坐在炕上骂人。也不全是疼的难忍骂人，他想吃点好吃的东西，譬如猪肉，活蹦乱跳的河鱼。孟婶买不起，他不乐意，骂孟婶良心不好，把钱藏起来，不给他用。我们在隔壁，能清楚听见两个人对吵。邻居刘叔两口子和我父亲母亲，为这事都去劝过架。进入四月份，孟叔忽然沉寂了，一天一天听不到他的吵闹声音。大家知道，他的病情加重，暗地里为他担忧，怕他遭不起罪。但是谁也没有想到，他自己找到了解决问题的办法-----他喝了鼠毒强，在短暂的痛苦中迎接独一无二的死亡。 　　离家的女孩 　　给父母拜年的邻居中，缺了两个水灵灵的女孩-----张华子家的老大老二。一个上着大学，另一个在家帮她妈种地。去年，初一一大早两姐妹就来了，很礼貌，懂事的跟我母亲唠家常话。念大二的女孩说，毕业不打算考研了，早点找份工作，挣点钱帮家里还饥荒。当时给我的感觉，她的妹妹，那个小几岁的女孩张颖，少言寡语的，看上去比她姐姐漂亮。她说了很多感谢的话，感谢在04年的那场洪荒中受到我们的照顾。那时候，洪水切断交通和通讯，张华子和儿子远在广州，家里只有她们母女两个。张颖和她妈吃住在我们家，白天回去在废墟中搜索衣物，拿到河里冲洗，她给我的印象，是个相当能干的孩子。 　　时近中午，张华子一个人来给母亲拜年。坐了一会儿，说是要打麻将，就起身走了。张华子一走，母亲就说了一件事情。我才知道，为什么今年不见两姐妹同时出来拜年的原因。张华子的二女儿，春天时候跟一个开吊车的男孩好了。那男孩家在外地，是临时修公路来村里的。张华子开始不同意，觉得婚姻大事马虎不得，外乡人不托底，日后出点麻烦不好办。但拗不过女儿，也就默许了。女孩后来跟男孩睡到一处，还到男孩家里去见了他爹妈。 　　眼看一桩婚姻就要促成，张华子张罗着要男方选日子订亲。谁知这时候男孩不干了，说什么也要毁亲。工程期结束，男孩和工程队一块离开，再不给张华子二女儿联系。女孩这时已经怀孕，只好做了流产。之后一生气，跟爹妈说声去城里打工，坐上车就走。秋天收庄稼，大忙时候，家里找不到她，过年了没给家里音信，她在哪儿，做什么，回不回来，什么时候回来，谁也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