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鹰坟
2020-11-22抒情散文徐善新
鹰坟故乡的原野是无边的辽阔,几千年以前是碧波荡漾的湖波,黄河历代泛滥带来的泥沙,在无数个秋叶和红花的交替中,将湖泊渐渐吞食。也许是对那无边的蔚蓝深情的怀念太深了吧,人们现在还把田野叫“湖”,下田还叫“下湖”。我童年的时候,一听到“下湖”,就
鹰坟
故乡的原野是无边的辽阔,几千年以前是碧波荡漾的湖波,黄河历代泛滥带来的泥沙,在无数个秋叶和红花的交替中,将湖泊渐渐吞食。 也许是对那无边的蔚蓝深情的怀念太深了吧,人们现在还把田野叫“湖”,下田还叫“下湖”。 我童年的时候,一听到“下湖”,就想起满眼的荷花,蹦跳的鲤鱼,芦苇梢头飞翔的白鹭,要是生在那个时代多好啊。 可是,我们平原的上空没有白鹭,只有苍凉的雁阵,常把少年的心带到遥远的未知的南方。 雁阵很少,多的是在蓝天翱翔的鹰。它经常在我的头顶平扎着翅膀,在空气中滑行,像一条鱼儿游在蓝色的液体里。偶尔才箭一般俯冲而下,在一片麦苗地里,抓住一只灰黄的野兔。 我们在麦苗地里拼命地奔跑,想抢下那个肥硕的兔子。可是,那个黑色的影子眨眼之间就在天际消失了。 后来孩子们侦察找到那只鹰的家——我祖父坟前的大柳树。那棵树好高好大,我曾经在那树下听到“呜呜”的涛声,那是树的歌声,或许也是祖父和祖母在地下通过大树传给我的歌声吧。 夜里,鹰就在最高的树枝上休息。树下有不少鹰屎。 大家决定把树上的鹰捉下来,因为有一只小鹰在树上栖息,才刚刚学会飞,飞的还不远。把它捉住训练好,抓兔子,就有肉吃了。 农村的孩子搞这些事情,总是有很多智慧的。 在一个深夜,我们从生产队偷了许多黄豆秸,堆在大柳树下点燃,冲天的火光照亮了大柳树的每一个枝桠,那只鹰,不,确切地说是一个家庭,三只鹰,慌乱了,噗噗地扑腾,它们的眼睛被照花了,我们又趁机一起大声吼叫,尖利的童声在静夜里格外瘆人。 突然,一个黑色的影子从树上直扑火堆。 是一只鹰,那个小鹰。 我们生怕烧死了,手忙脚乱地抢救出来,抱在怀里飞跑而去。 好在鹰妈妈和鹰爸爸看不见飞行的路子,不能追,只是一阵阵惨叫着。 我们把战利品带给大人看,大人说,要能搞到肉的话,用“熬鹰”的绝技,可以把它驯服抓兔子,你们啊,屙屎就滑溜了…… 幸福无比的我们就开始捉老鼠、捉青蛙。可是它不吃,只是傲慢地望着天空。 天空有它妈妈和爸爸的影子,有隐隐约约的叫声,它金色的眼睛瞪得剔圆,曾多次想飞走,可它的脚已被绳子扎住,任何反抗都是徒劳。 大人说,鹰妈妈喂食都是用嘴巴“度”给孩子的…… 我们就把老鼠肉放在一个孩子嘴里,叫他“度”给小鹰。 那个孩子“度”出的却是唾沫。 他竟然把老鼠肉咽到瘪瘪的肚子里,被我们结结实实地揍了一顿。 为防止意外,我们决定找一个最讲义气的,执行这个神圣的使命,选来选去,选中了狗蛋。 狗蛋冬天从来没穿过棉衣,没穿过鞋子,可是从不喊冷。父母饿死以后和妹妹一起生活,捉一只蚂蚱也把大腿留给妹妹…… 让他“度”肉给小鹰应该没有问题。 狗蛋说:“你们把俺的脖子卡住,一看俺没‘度’,就卡紧俺,卡死了,俺倒霉。” 大家说:“鹰驯好了,逮着兔子,你吃后腿,再加一个头!” 狗蛋没客气,说:“中,来吧。”他叉开两腿,两个手背在身后,头伸得老远,两个孩子在两边站好,伸手卡他的脖子,当然是没有卡紧了。这是防止他不在意吞下老鼠肉。 我捧着小鹰在狗蛋的面前站好了,把鹰的弯勾嘴对着狗蛋的嘴巴。 狗蛋张开嘴,有人把一个剥去皮的老鼠放进狗蛋的嘴里。 那个老鼠没死定,血呼呼的身子还在抽搐。 狗蛋合上嘴,舌头动了几下,连唾沫都没咽一口,就赶紧向小鹰的嘴巴送去。 小鹰视而不见。金色的眼睛反而闭上了。 狗蛋急了,把自己的嘴巴又向小鹰凑近了些,嘴里还发出“嗯嗯”的示意声音。 我一手抓住鹰腿上的绳子,一手去碰鹰的嘴巴,我以为它睡着了呢。 鹰不理睬。金色的眼睛还是闭着。 狗蛋又往前靠近,他嘴里不断抽搐的老鼠已经碰到鹰嘴了。 鹰,终于张嘴了,我们都没看清楚,狗蛋的眼珠子就被钩出来了。 鹰的脖子一仰,把狗蛋的眼珠子吞了下去。 就见一股血“哗”地流出,狗蛋捂住眼眶,大声嚎叫,身子疼得陀螺一样急速旋转,从他手指缝里飙出的血,也子弹一样四处飞射。 孩子们把小鹰活活地打死。用泥巴包好,点燃一堆火,要烧熟了给狗蛋吃,一来给他报仇,二来给他补养身体。 去年我们就商量过,将来敌人要胆敢侵略我们的国家,我们就组织少年游击队,狗蛋就是我们的李向阳。 可他现在却……成了独眼龙! 大家脑袋拱地,哭得晕天地黑。 都哭累了,脑袋垂在裤裆里。我说:“狗蛋成了独眼龙,也不要紧,独眼龙,瞄的才准呢,神枪手肯定就是他了!” 大家破涕为笑。 突然,我们发现他失去的竟是右眼,完了,不能瞄准打枪了! 大家又头拱地哭。这时候,狗蛋被我们哭醒了,听说大家要他吃小鹰,便说:“这小鹰,也是一条好汉呢。有种,俺服,俺不吃,你们要吃谁吃吧,俺不吃。” 结果,谁都没吃,埋在濉河大堤上了,鹰的坟前还栽了一棵柳树。 我至今还记得那天的情景,蓝莹莹的天空像一个巨碗扣在大平原的上方,濉河里有几缕白云…… 一九六九年初春,我参加了解放军,村口,我和伙伴们说,我要学习鹰的高飞,不能学老母鸡在家门口扒食,好男儿要志在四方…… 狗蛋一只眼睛里流出了热泪:“唉——,说熊呢,要不是俺的眼不好使,今年参军哪能轮到你?你不够年龄呢,啧啧,你看这军装穿得多精神,兄弟,真要上战场打苏修,帮你老哥开几枪!” 离开故乡已经几十年了,经常想起鹰的坟墓,想起我们的好汉坯子狗蛋,想起那个悠远的岁月。尤其是搞了文学创作以后,就更想念那一只被我们活活折磨死的小鹰,想起来就有一种哀伤。 2000年,我回到家乡,和父亲喝了酒,问起狗蛋哥。 父亲笑笑说:“带几百个瞎眼瘸腿的出门了。威风呕——,包十几挂汽车走的。” “去哪里?” “广州。发财喽,家里楼房都盖了两座,四棚(层)的,还包了个二奶,才漂亮呢,脸像个银盆,谁能想到狗蛋这么有本事?” 我说:“他一只独眼……” 父亲说:“独眼龙瞄的准,十年前他就到广州要饭,成了丐帮头儿。去年来家的,二奶生了儿子,请了两班喇叭吹了两天。村长都去喝酒了。狗蛋还问起你,叫你有时间到广州去玩。” 父亲还告诉我,前些年,狗蛋拐了外地小孩,就“嘎巴嘎巴”毃断手脚,带出去要饭挣钱,那些断腿孩子疼得嚎啊,没有人声!现在狗蛋学精了,和残疾人家庭签了合同,管吃管喝,嘿嘿,成了大善人!钱花不掉,拿来家放高利贷。谁不夸他有本事? 现在,我的故乡已经没有鹰了,连麻雀都很少见。在我梦中流淌了几十年的濉河,全是酱油似的臭水。 狗蛋哥,你还记得那只鹰吗?还记得按照你的吩咐垒起的鹰坟吗?
故乡的原野是无边的辽阔,几千年以前是碧波荡漾的湖波,黄河历代泛滥带来的泥沙,在无数个秋叶和红花的交替中,将湖泊渐渐吞食。 也许是对那无边的蔚蓝深情的怀念太深了吧,人们现在还把田野叫“湖”,下田还叫“下湖”。 我童年的时候,一听到“下湖”,就想起满眼的荷花,蹦跳的鲤鱼,芦苇梢头飞翔的白鹭,要是生在那个时代多好啊。 可是,我们平原的上空没有白鹭,只有苍凉的雁阵,常把少年的心带到遥远的未知的南方。 雁阵很少,多的是在蓝天翱翔的鹰。它经常在我的头顶平扎着翅膀,在空气中滑行,像一条鱼儿游在蓝色的液体里。偶尔才箭一般俯冲而下,在一片麦苗地里,抓住一只灰黄的野兔。 我们在麦苗地里拼命地奔跑,想抢下那个肥硕的兔子。可是,那个黑色的影子眨眼之间就在天际消失了。 后来孩子们侦察找到那只鹰的家——我祖父坟前的大柳树。那棵树好高好大,我曾经在那树下听到“呜呜”的涛声,那是树的歌声,或许也是祖父和祖母在地下通过大树传给我的歌声吧。 夜里,鹰就在最高的树枝上休息。树下有不少鹰屎。 大家决定把树上的鹰捉下来,因为有一只小鹰在树上栖息,才刚刚学会飞,飞的还不远。把它捉住训练好,抓兔子,就有肉吃了。 农村的孩子搞这些事情,总是有很多智慧的。 在一个深夜,我们从生产队偷了许多黄豆秸,堆在大柳树下点燃,冲天的火光照亮了大柳树的每一个枝桠,那只鹰,不,确切地说是一个家庭,三只鹰,慌乱了,噗噗地扑腾,它们的眼睛被照花了,我们又趁机一起大声吼叫,尖利的童声在静夜里格外瘆人。 突然,一个黑色的影子从树上直扑火堆。 是一只鹰,那个小鹰。 我们生怕烧死了,手忙脚乱地抢救出来,抱在怀里飞跑而去。 好在鹰妈妈和鹰爸爸看不见飞行的路子,不能追,只是一阵阵惨叫着。 我们把战利品带给大人看,大人说,要能搞到肉的话,用“熬鹰”的绝技,可以把它驯服抓兔子,你们啊,屙屎就滑溜了…… 幸福无比的我们就开始捉老鼠、捉青蛙。可是它不吃,只是傲慢地望着天空。 天空有它妈妈和爸爸的影子,有隐隐约约的叫声,它金色的眼睛瞪得剔圆,曾多次想飞走,可它的脚已被绳子扎住,任何反抗都是徒劳。 大人说,鹰妈妈喂食都是用嘴巴“度”给孩子的…… 我们就把老鼠肉放在一个孩子嘴里,叫他“度”给小鹰。 那个孩子“度”出的却是唾沫。 他竟然把老鼠肉咽到瘪瘪的肚子里,被我们结结实实地揍了一顿。 为防止意外,我们决定找一个最讲义气的,执行这个神圣的使命,选来选去,选中了狗蛋。 狗蛋冬天从来没穿过棉衣,没穿过鞋子,可是从不喊冷。父母饿死以后和妹妹一起生活,捉一只蚂蚱也把大腿留给妹妹…… 让他“度”肉给小鹰应该没有问题。 狗蛋说:“你们把俺的脖子卡住,一看俺没‘度’,就卡紧俺,卡死了,俺倒霉。” 大家说:“鹰驯好了,逮着兔子,你吃后腿,再加一个头!” 狗蛋没客气,说:“中,来吧。”他叉开两腿,两个手背在身后,头伸得老远,两个孩子在两边站好,伸手卡他的脖子,当然是没有卡紧了。这是防止他不在意吞下老鼠肉。 我捧着小鹰在狗蛋的面前站好了,把鹰的弯勾嘴对着狗蛋的嘴巴。 狗蛋张开嘴,有人把一个剥去皮的老鼠放进狗蛋的嘴里。 那个老鼠没死定,血呼呼的身子还在抽搐。 狗蛋合上嘴,舌头动了几下,连唾沫都没咽一口,就赶紧向小鹰的嘴巴送去。 小鹰视而不见。金色的眼睛反而闭上了。 狗蛋急了,把自己的嘴巴又向小鹰凑近了些,嘴里还发出“嗯嗯”的示意声音。 我一手抓住鹰腿上的绳子,一手去碰鹰的嘴巴,我以为它睡着了呢。 鹰不理睬。金色的眼睛还是闭着。 狗蛋又往前靠近,他嘴里不断抽搐的老鼠已经碰到鹰嘴了。 鹰,终于张嘴了,我们都没看清楚,狗蛋的眼珠子就被钩出来了。 鹰的脖子一仰,把狗蛋的眼珠子吞了下去。 就见一股血“哗”地流出,狗蛋捂住眼眶,大声嚎叫,身子疼得陀螺一样急速旋转,从他手指缝里飙出的血,也子弹一样四处飞射。 孩子们把小鹰活活地打死。用泥巴包好,点燃一堆火,要烧熟了给狗蛋吃,一来给他报仇,二来给他补养身体。 去年我们就商量过,将来敌人要胆敢侵略我们的国家,我们就组织少年游击队,狗蛋就是我们的李向阳。 可他现在却……成了独眼龙! 大家脑袋拱地,哭得晕天地黑。 都哭累了,脑袋垂在裤裆里。我说:“狗蛋成了独眼龙,也不要紧,独眼龙,瞄的才准呢,神枪手肯定就是他了!” 大家破涕为笑。 突然,我们发现他失去的竟是右眼,完了,不能瞄准打枪了! 大家又头拱地哭。这时候,狗蛋被我们哭醒了,听说大家要他吃小鹰,便说:“这小鹰,也是一条好汉呢。有种,俺服,俺不吃,你们要吃谁吃吧,俺不吃。” 结果,谁都没吃,埋在濉河大堤上了,鹰的坟前还栽了一棵柳树。 我至今还记得那天的情景,蓝莹莹的天空像一个巨碗扣在大平原的上方,濉河里有几缕白云…… 一九六九年初春,我参加了解放军,村口,我和伙伴们说,我要学习鹰的高飞,不能学老母鸡在家门口扒食,好男儿要志在四方…… 狗蛋一只眼睛里流出了热泪:“唉——,说熊呢,要不是俺的眼不好使,今年参军哪能轮到你?你不够年龄呢,啧啧,你看这军装穿得多精神,兄弟,真要上战场打苏修,帮你老哥开几枪!” 离开故乡已经几十年了,经常想起鹰的坟墓,想起我们的好汉坯子狗蛋,想起那个悠远的岁月。尤其是搞了文学创作以后,就更想念那一只被我们活活折磨死的小鹰,想起来就有一种哀伤。 2000年,我回到家乡,和父亲喝了酒,问起狗蛋哥。 父亲笑笑说:“带几百个瞎眼瘸腿的出门了。威风呕——,包十几挂汽车走的。” “去哪里?” “广州。发财喽,家里楼房都盖了两座,四棚(层)的,还包了个二奶,才漂亮呢,脸像个银盆,谁能想到狗蛋这么有本事?” 我说:“他一只独眼……” 父亲说:“独眼龙瞄的准,十年前他就到广州要饭,成了丐帮头儿。去年来家的,二奶生了儿子,请了两班喇叭吹了两天。村长都去喝酒了。狗蛋还问起你,叫你有时间到广州去玩。” 父亲还告诉我,前些年,狗蛋拐了外地小孩,就“嘎巴嘎巴”毃断手脚,带出去要饭挣钱,那些断腿孩子疼得嚎啊,没有人声!现在狗蛋学精了,和残疾人家庭签了合同,管吃管喝,嘿嘿,成了大善人!钱花不掉,拿来家放高利贷。谁不夸他有本事? 现在,我的故乡已经没有鹰了,连麻雀都很少见。在我梦中流淌了几十年的濉河,全是酱油似的臭水。 狗蛋哥,你还记得那只鹰吗?还记得按照你的吩咐垒起的鹰坟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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