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叙事散文

[原创] 张老板

2020-11-22叙事散文敬一兵
说他是老板,实在有些勉强。真的,就连拾垃圾的太婆或者老头,倘若运气好,拾到某件宝物,说不定高兴之际嘴巴一咧,就会来上一句:今天磕头遇着天啦,又可以去张老板的面馆里海上一顿了。可想而知,成天被拾垃圾的人,而不是小偷惦记在心上的他,自然生意也就
   说他是老板,实在有些勉强。真的,就连拾垃圾的太婆或者老头,倘若运气好,拾到某件宝物,说不定高兴之际嘴巴一咧,就会来上一句:今天磕头遇着天啦,又可以去张老板的面馆里海上一顿了。可想而知,成天被拾垃圾的人,而不是小偷惦记在心上的他,自然生意也就海不到成都的府南河里去,更不要说他日日都盼望着把馆子开到太平洋边上了。做梦去吧。这句话早就成了同样是拾垃圾的他的老婆,正而八经送给他的座右铭了。   去年夏天的一些情形,又浮现在我的眼前。   张老板的面馆,开在距成都府南河八杆子也挨不着边的一条小胡同里。每天到了中午,菜贩子,小商人,打工者和一些路人,纷纷来到“老蜀人”面馆,吃着各自喜欢的牛肉面,排骨面,肥肠面,或者素面。“唏哩哗啦”的狼吞虎咽声,此起彼伏。这样的声音越是密集响亮,越是亢奋得满屋子里乱窜,然后不老实地偷了面馆里香喷喷的气味,急匆匆地穿过门前摆满的自行车和箩筐的缝隙,向胡同溜去的时候,张老板的脸上就会一下一下地绽放出笑容,情形就像风中的狗尾巴草那样得意。小面馆每天只有到了中午生意才会火暴。短短一个小时之内,三个女服务员可以忙得辫子不沾背,自然也就乐得张老板的身子嘀溜溜转个不停。   送走最后一位吃客,张老板脚跟还没有落地,那摇头晃脑的电风扇就被他关了。在他的眼里,电风扇吹走的不是铺面里的潮湿热气,而是白花花的银子呀。摇着一把大葵扇,咕噜咕噜地吞咽了几口茶水,身体的重量,随了屁股落座,统统卸放在了墙边的那张木凳上,引得他肚子上积淀的丰厚脂肪,因了身体坐下后传来的惬意而舒服地颤动了几下。胡同里的一棵老槐树上,三两只蝉儿拼了命似地比试着各自的嘶叫声,你一唤,我一叫,火辣辣的太阳,就被唤到了“老蜀人”面馆的当门处,恣意地抛下一片灼热。面对热浪爬上脸颊的凶猛架势,张老板并没有心急火燎狂摇大葵扇,而是无精打采地扇了几下后,那把大葵扇就乘机随了手的下垂,悄悄滑落,静静卧在地上享受着凉快。张老板背靠墙壁睡着了。   闷热继续侵略他那张胖乎乎的冬瓜脸。所到之处,微细到几乎分辨不清的油珠般的小汗粒,从他花白的发际线上,细腻弯曲的额头皱纹上,软绒倒伏的眉毛上,肥硕的鼻头上,厚实的嘴唇上和还算光溜溜的脸上渗出来,亮晶晶的,之后便尾了热浪的步伐,蔓延到他的脖子上。小汗粒在脖子上驻足,相互间你拉我一把,我拥你一下,不经意间就积成了一片,湿汪汪的,像一张塑料薄膜罩在那里,引得他的喉结不舒服地蠕动了一下。在这个炎热的天气里,如果不是刚才喉结的蠕动,打死也不敢相信他居然能够像雕塑一样地打盹,而不是像胡同里行走的路人,个个被烈日燃起烦躁的情绪,急促不安。他的汗津津的肥厚的胸脯,倘若不是随了呼吸一起一伏节律性地运动着,看上去更像是一尊曲线饱满的雕塑造型。尽管这样的胸脯可以用雄伟来形容,尤其是他胸上那几根被汗水浸润了的长毛,欲趁了他的熟睡而膨胀起来,很有些生气勃勃的意思,但仍然没有能够吸引别人的目光停滞下来。目光都溜到了他身上挂着的围腰上。围腰早已被汗水浸透,脏兮兮的,原本的白色,已被掩盖得严严实实,踪迹难寻。目光聚集在围腰上,却不敢伸出手来将围腰从他的胸脯上掀去,毕竟肥厚的胸脯与脏兮兮的围腰反差性地勾勒出了一件艺术品,里面盛满了他天不管、地不收的大咧咧的秉性,只能远观,不能亵玩。   汗珠重力加速度地下坠,潮湿的印迹,欲将温度丈量,同时也欲将他的两条腿挺直伸出,摆成一个“大”字的身体睡姿丈量一番。长度不足1·65米的身躯,承载了如此多的脂肪,倘若立了起来站着,除了累赘,定是只见宽处不见高处的情形。然而,这些麻烦现象并没有在他的睡相里表现出来,风箱般拉动的鼾声,一下接了一下地传来。大概是有一只苍蝇爬在他的脸上舔嚼,或者是一只蚊虫钉在了他的屁股上,使得整个身体晃悠悠地弹动了一下,他便从睡梦中醒来,晕乎乎地说了一句:该给老婆子送饭啦。   张老板的老婆,是个家庭妇女,平日里就守侯在胡同口的那几只垃圾桶面前,捡拾别人扔掉的废纸和塑料袋,积攒到一定的数量后拿去卖了换钱。张老板是一个煤矿的下岗工人,一年前才借了钱租了这间铺面开面馆,老俩口虽然日子过得有点紧巴巴的,但是,张老板送饭去的时候,老婆子开口第一句话总是充满了爱意:老不死的,又睡过头啦,现在才给我送吃的来?只要不是睡着了,张老板都会按时把饭送到她的手上。听见老婆子的话,他脸上也总是立即就笑得像绽开了的花一样灿烂,然后讨好卖乖地送上一句恭维话:今天又拾到几斤废铜啦?面馆请来的女工对他说,饭已经送过去了。他听后便“哦”了一声,自个儿找乐子打发时间去了。   沾在身上的沉闷的热气,终于随了日头偏西慢慢从他的肌肤上溃退了。稀稀啦啦地又开始有人来吃面。这个时候的张老板,定会习惯地把头一仰,哼哼两声,用手把围腰整理一下,然后继续浮了满脸的微笑,立在灶旁煮面去了。   日子就这样一天一天水一样淌着,他坐在墙边的那张木凳上睡了醒了,醒了睡了的姿势也在一个又一个的中午时分交替着,只有他脸上时时刻刻爬满了的笑容,没有被日子带走,还有浅浅缀在额头上的那几道细得几乎让人不易察觉的皱纹,拒绝着时间的挖掘。没有丰厚的财富,没有显赫的地位,没有惆怅或者失落的情绪,唯一有的,就是张老板把塌实的日子,像茶盅一样搁在自己的掌心里。先前扫拂在张老板脸上和身上的目光,终于得出一个印象,他是一个乐天派,随遇而安,知足常乐。   张老板年轻的时候有没有干过什么惊天动地的事情,挨邻隔壁的人都说不上来,但这并不等于他就干不出惊天动地的事情。比如在梦里,把自己的面馆搬迁到太平洋边上去的事情,他就干过几回了。只可惜,天一亮瞌睡一醒,那面馆又从太平洋的边上溜回到了这条胡同里。闹心呀。更闹心的是,当有人问起他前几天才发生的事情时,他总是说,那件事情就像是坑道里的瓦斯爆炸一样,先前一点征兆也没有,来得相当突然——那个老实巴交的农民,刚从菜市场卖完菜出来,别在裤腰带上装了一大把零币的塑料袋,被贼娃子抢了就开跑,农民高声呼喊,一条胡同里走着、立着或是坐着的人,没有一个敢上前来阻拦。眼看贼娃子就要从自己面馆跟前跑过,张老板顾不了那么多了,想都没想一下,只伸出去一条腿,就把贼娃子绊了一个狗啃屎,然后一屁股坐在那娃儿的腰杆上。   事后,有人打了新闻热线。电视台的记者扛了摄像机撵来,对着他就是一阵狠拍,并拿了麦克风直往他嘴里塞,要他说点什么。真要我说点什么呀?这情形还就是难为了他,他从来就没有什么太高的文化,初中毕业,还是文革期间。抓耳挠腮想了半饷,才憋出一句没有一点水分的大实话:我不晓得啥子叫见义勇为,我就是觉得那农民可怜。顿了一下他又说,现在我有点后怕呢,我不怕戴大盖帽的人吃了被告又吃原告,我害怕戴大盖帽的不保护我,要知道,现在的贼娃子都是一串串一堆堆的,弄不好什么时候找上门来修理我一顿,我就惨了,我那老婆子也就惨了。记者你说,如果我要知道那个贼娃子的家住在哪里,我想法子搞一个车皮的优质煤送给他家,他以后还会来收拾我吗?听罢此番话语,围观者爆出一阵哈哈大笑,记者也被弄得忍俊不禁。   从此之后,胡同里的人见了他,都会发自内心地喊他一声张老板。而他,总是显得像大姑娘坐花轿那样,腼腆极了。有人说,虚荣、漂浮、做作的问题出在血肉里,这点张老板是知道的,所以,只要别人叫他老板,他要么假装没有听见,要么就在腼腆的同时回答一句:我是一个,嘿嘿,开面馆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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