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醉翁九歌
2020-11-22叙事散文薛暮冬
1.薛老桥已是黄昏。也无风雨,也无晴。我什么话也没有说,就上了桥。这是一座古老的桥。叫做薛老桥。它是一个叫做薛时雨的古人修建的。这位咸丰十三年进士,杭州知府任上乞休归来的全椒乡贤,现在,已不知所之。只剩下了他的名字。只剩下了这座桥。我看到
1.薛老桥
已是黄昏。也无风雨,也无晴。我什么话也没有说,就上了桥。这是一座古老的桥。叫做薛老桥。它是一个叫做薛时雨的古人修建的。这位咸丰十三年进士,杭州知府任上乞休归来的全椒乡贤,现在,已不知所之。只剩下了他的名字。只剩下了这座桥。我看到,在苍茫的暮色中,桥两头紧紧抓住岸,逃不走的岸,此岸和彼岸。当然,也有桥抓不住的,那就是桥下如时光般匆匆远逝的流水。
想起那个叫欧阳修的人,许多年前,他就率领自己从此岸到了彼岸。我似乎听得到他的呢喃低语,花开鸟语辄自醉,醉与花鸟为交朋。可现在,空无一人的老桥上,连一朵花也没有。我忽然觉得自己比欧阳前辈失败的多。我在人世间混了四十个年头,却连一朵花也没有攒下。我有些伤感。我转过身去,为自己点上一支烟,堵住我的嘴,堵住我收藏了许多年的眼泪。
我怀着沮丧的心情,嘴里含着烟,只轻轻一步,我也就到了彼岸。与此同时,我看到一只老鼠,和我一起过了桥。我看看它。它看看我。我看出来,这是一只怀孕的老鼠。在这个黄昏,只有一只老鼠陪伴着我,阅读着我。然后,我们又各自上路。
2.酿泉
其实,已经不止一次了,我怀揣热爱,站在这里。这个冬日的黄昏,我的热爱余温犹存。我弯下腰来,捧了一捧还在流淌不息的酿泉水。它的温度比我想象的要温暖得多。酿泉傍着溪岸壁不知流淌多少年啦,如今,还在平静地喷涌。周围有年老的青石块砌成的方池,方池一分为二,泉水久旱不涸。
不仅我一个人看到了,欧阳修也看到了,山行六七里,渐闻水声潺潺,而泻出于两峰之间者,酿泉也;清朝初年的香庭也看到了,石液长流空涧雪,溪烟细涌半堤云;康熙年间滁州知州王赐魁也看到了,还让人树立了一块石碑,碑上“酿泉”二字端方凝重,肥硕妩媚。2007年立春这一天,我孤零零地蹲在这里,我不知道,这些先贤们都去了哪里?到底是什么原因,让泉水有如此持久的生命力呢?又究竟是什么原因,使得人生一世如同草木一秋,那么快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我蹲在酿泉旁,深入持久地发呆。许多年后,我也会像他们一样不翼而飞。我不知道,是不是会有另外一个人,在另外一个黄昏,蹲在我正在蹲着的地方,想溪山入画,禽鸟亲人,然后扪碑剔藓,把酒临风呢?
那么,我们热爱的究竟是什么?
3.二贤堂
一个亡者出现在我的面前。
他凹陷下去的左眼窝里,是爱;他同样凹陷下去的右眼窝,是宽容。
他叫王禹偁,字元之,山东人。他是宋朝初期的名臣廉吏。他经常使用天底下最密集的语言,向那位才华远不如自己的皇帝提意见。皇上很恼火,就把他从翰林学士位上黜知滁州。他是一个随遇而安的人。他爱上了这里的山山水水。他知道山能平心,水能涤妄。他也喜欢喝酒,“醒来欲少胸无累,醉后心闲梦亦清 ”。在滁州做了两年太守,政通人和,百姓安居乐业。
另一个亡者也出现在我的面前。
我感觉到了他的怨恨。特别在这样一个寒冷的冬日,我想,整个世界应该允许他的怨恨。就是因为一篇《朋党论》触犯了宋仁宗内心深处最疼痛的部位,就是因为仇家诬陷他和自己的外甥女有奸情,他就被再度革职,远放到滁州这个穷乡僻壤来做太守。然而,很快,他的怨恨就被这里美丽的山水稀释掉了。他走进了琅琊山中,他把自己投入到这里的深山幽谷,“野鸟窥我醉,溪云留我眠。山花徒能笑,不能与我言。惟有岩风来,吹我还醒然。” 内心的情愫能与谁诉?“醒”之时,除了“述以文”,还能做些什么?郁闷忧怨之情终究掩饰不住,其深层情志在委婉纡回的表达中得到含蓄而酣畅的宣泄。喜耶?忧耶?陶醉耶?逃避耶?
可转眼之间,这两个亡者,就站成了我面前的两尊雕塑。大门开着。他们没有走出去。他们就在这里。永远。万峰苍翠,林壑尤美,鸟鸣泉响,石老云荒,朝暮气象变化,四时景观不同。也许,所有的意义,或者说,所有的真意,都在这里吧。
4.醉翁亭
黄昏还在持续。不知道是我躲过了人群,还是人群远离了我。只有亭子右边那块大石头还在。石头上面刻着醉翁亭三个大字,据说以前这块山石还有泉水,现在山石上面除了有些苔藓看不到有水的痕迹了。天很冷。石头应该更冷。却有两只甲壳虫在石头上悠闲地玩着游戏。
这两个家伙,我一个也不认识。我决定给他俩起个名字。一个叫萨特,一个叫西波娃。萨特一直在追逐着西波娃。好几次都快要追上了,西波娃忽然飞了起来,落在“醉”字上。萨特是个很有风度的虫子,又从“亭”字开始,继续不慌不忙地向上攀爬。一块冰冷的石头上,两只离群索居的虫子,就这样互相追逐着,乐此不疲。过了一会儿,或许是为了奖励萨特吧,西波娃在“翁”字上停了下来,让萨特趴在自己的身上。趴了大约两分钟左右,萨特主动爬了下来。西波娃心满意足地向上爬去,萨特继续追逐。我不知道它们在干什么,但我想,肯定和爱情有关系。它们不断地想为自己找一条出路,但又永远为自己的激情与幻觉所禁锢。
于是,我转身继续独行,把石头留给两只沦陷于爱情中的虫子,把这个黄昏留给两只为爱而不断追逐的虫子。我记住了他俩的名字,一个叫萨特,一个叫西波娃。
5.意在亭
人间还在慢慢变黑。天空变成了一种幻觉。我变成了一种幻觉。站在意在亭中,我曾经经历的风花雪月,爱恨情仇,转眼间,都变成了一种幻觉。我左手在上,右手在下,拍了三下,只拍了三下。我听到了从幻觉深处,传来了我的掌声的回音。冗长,荒凉。
其实,孤独的不是我一个人。许多年前,那个叫卢鸿夏的滁州知州,也很孤独。孤独,是上帝判处给每个人的无期徒刑。为了化解这种刻骨铭心的孤独,卢知州动用自己的权力,让石匠在亭的四周刻画出约0.3米宽的石渠,盘转萦回,并起了个名字,叫“九曲流觞”。显然,这是盗版,正版在王羲之的《兰亭集序》里。好在,盗快乐的版,上帝也会原谅的。
卢知州又隔三岔五召集一帮文人墨客,让他们沿着石渠列坐,大家一起制造快乐。他们把一种方底的酒杯,置放在石渠中,顺渠流淌。酒杯流到谁的面前,谁就吟诗一首,或对联一幅,或说笑话一个,或者学狗叫鸡叫猪叫也可以。不能者,不愿者,出差错者,罚酒取饮。如此循环往复,笑语喧哗,掌声不断,乐在其中,其乐无穷。但热闹是他们的,我却什么也没有。我再度给自己鼓掌。三下。只有三下。
却惊动了一枚落叶。我把它丢在石渠的上首。
一只鸟叫了一声。
我听不出是歌声。还是笑声。
落叶的快乐早已被掳掠一空。九曲流叶。流向远方一具发白的骨架。
我的耳畔传来掌声的回音,蛰居在深山深处的掌声,和我的掌声,在这个黄昏,一起在我的耳畔回响。
6.菱溪石
我一眼就看见了它。它还在意在亭上。它的名字叫菱溪石。它的表面嶙峋多孔,色绀,质坚。它是一块寒武纪岩石,已经活了五亿七千万年啦。天义无返顾地黑着。可它还在。它是有灵性的。我看它的时候,它也在看我。我开始抚摩它。它肯定感觉到了我的体温。它没有说话。跟我一样。但是,它已经把我的体温贮藏起来,就跟当年收藏欧阳修的体温一样。
那是一个大雪飘飞的日子。欧阳修独自一人来到了滁城东边的菱溪。雪落无声。寒冷挽着溪水。牛羊忍受着黄昏。只有一块石头,一块千疮百孔的石头,孤独地站满了整个天空。欧阳修一下子就喜欢上了这块石头,他上上下下把石头摸了个遍。乡亲们踏雪来到了太守面前。欧阳修这才知道,这块石头叫菱溪石,他所站立的地方,原来是五代一个爆发户刘金的私家花园,怪石就是刘宅的观赏石。刘金曾经跟着淮南杨行密造反。杨行密自立为吴王以后,就把滁州,濠州赏给刘金。然而,曾几何时,宫阙万间就成了土。连刘金的后代也湮没无闻。唉,欧阳修听到谁的叹息于天地之间,徘徊。乡亲们看到自己喜欢的太守如此喜欢这块石头,就用四条老牯牛把它拉到丰乐亭,后来又拉到醉翁亭,置立至今。
无意中,我又摸了一下菱溪石。我摸它的时候,它也摸到了我。我感觉到它浑身湿漉漉的。是汗水吗?是泪水吗?它和我对视了几分钟。我有些不好意思。我缓缓转过身去。
此刻,时间生锈,它还在圆梦,我还在圆梦。
落日归去。
7.影香亭
你独自枯坐在影香亭中。欧梅的影子倒影在池水里。可一朵花也没有。
你又抬头看了眼花坛上那棵苍老的梅树。在苍颜多瘢的枝头,你看到一只鹤在和你一起守望。
它也像你一样贫穷!刀刃,冷夜,白露,尘埃,深入身体,像阵阵苦风。
伏在季节之后的哭泣,最终被放大的花朵的开放与凋零所诠释。
而你,只是一个转身,便有了一段梅妻鹤子的童话,有了一首传唱千古的梅花诗。你漾动的小小梦幻,总是被两只你儿子般的鹤儿激活。梅花怀抱纯净的天空,端坐成自己的王。它不断浮动的暗香,朴素透明,像整个世界的颂词。
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
那真的是你吗?一根竹杖,一双草鞋,还有许多鹧鸪许多花许多草,无论人世间风云如何变幻,你就在这里。你无动于衷。林逋,你怎么就成了你?
你闭上眼睛。更多的道路盈满鸟语花香。忘记“罗带同心结未成”的疼痛,忘记“乱红飞过秋千去”的失落。一滴一滴冷露自额前滴落。一群流浪的鹤找到回家的路。更多的歌声闪耀。金属般的歌声,刚健,真实,你的曾经黯淡下去的心情开始晴朗。
两只白鹤,三百株梅树。那是你永生永世的情人。
而今,你从孤山又来到了琅琊山。没有人看到你内心的波澜。没有人知道你已经来过。你一个人坐在暮冬的翅膀上,想要飞。
一刹那间的寂静,鹤站在梅树的身后。善良的鹤呀,以无言,以凝目,托腮小坐。
一种温柔。
欧梅向上生长。
8.欧梅
岩扉松径长寂寥,惟有幽人自来去。我无须举灯,便站到了欧梅的面前。我久久地凝望着这棵无朋无伴的梅树,这棵据说是欧阳修当年亲手栽下的梅树。无数的风霜雨雪都经历啦,这棵收藏了那么多爱恨情仇的树,依旧虬曲劲节,老而不衰。这棵梅树还很有个性,花期在腊梅春梅之后,与杏花同时开放,所以,又被誉为“杏梅”。我不止一次目睹过杏梅花开。由于树冠硕大,每当欧梅开放,只见满树枝缀满了如白雪,若白云,似白玉般玲珑剔透的小花,暗香浮,幽芳盈,令人心旷神怡。
顺治九年,李嵩阳题篆“花中巢许”四字石碑,嵌于梅下花坛壁上,既是赞美欧梅精神,更是赞誉欧公贤德之风范。巢,即巢父,传说尧要让君位于他,他不愿接受。为了逃避世俗官场的纷扰,他隐居于树上,遂得名。尧又要让君位于许由。许先生逃至箕山下,农耕而食。尧还要请他做九州的长官,他跑到颖水边洗耳朵,表示听都不想听。这株古梅正体现了古代贤人这种温良恭让的品格。所以,千百年来,历代文人高士,贤达廉吏对欧梅可谓顶礼膜拜。
“扬州八怪”之一的李方膺,被时人称之为“梅痴”,清乾隆十二年(1747)来滁代理知府。他上任的第一件事,就是拜谒欧梅。这位爱梅爱得如痴如醉的画梅高手,在欧梅面前,焚香顶礼,起舞叩拜,口称“梅师”不绝。正是因为对欧梅如此热爱,“亭前老树是吾师”,这位专以画梅称誉画坛的奇才,才“画到梅花更不同”了。
后来重修醉翁亭的薛时雨,从杭州知府任上乞休归来,回到老家全椒复兴集的第三天,便步行五十多里,来到这棵古梅下凭吊欧阳修。晚年,更是耗费了十年时间,主持了醉翁亭,丰乐亭的修缮工作。薛公对欧梅情有独钟,他常常在树下一站就是半天。他是不是想尾随花香去往天堂?他是不是想尾随花香四处流浪?
而我,依然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我只是一会儿站在瑞梅堂,一会儿移步览余台,一会儿又独立怡亭,从不同的角度观赏这棵“怪似苍龙卧,今来发故妍”的梅树。我脸上的暮色,是泥泞的黑,是淤积的疼。不止一个欧阳修活在树上,活成了不止一只鹤,在树上啄食着一日三餐,子孙后代。
9.玄帝宫
当我气喘吁吁爬到玄帝宫的时候,夜,已经如期而至。登台环视,我仍然看见亭前群山涌翠,横呈眼底;亭后林涛起伏,飞传耳际,犹如置身画中。夜色,并没有把我的来路覆盖,把我的忧伤掩埋。它只是把鸟的叫声拉长,把所有的别人都清理得干干净净。
但是,我又看到了那只老鼠,那只怀孕的老鼠。它的家就在玄帝宫吗?它在家门口的垃圾箱里翻找着食物。它已经找到了半袋子方便面,几根吃了一大半的火腿肠,还有一小块面包。它把这些食物一趟一趟地运回家。然后,它又开始寻找。它肯定不仅仅是为了自己。天冷啦,它要为自己快要出世的孩子,多准备一些食物呀!
禁不住想起了一个故事。一个猎人追杀一只藏羚羊,一直追到悬崖边上。当意识到已经走投无路的时候,藏羚羊突然掉头朝猎人双膝跪下,泪流满面。可是,猎人并没有动恻隐之心,仁爱慈悲仍如黑夜沉睡,毅然抠动了扳机。猎人将藏羚羊剖腹后,才发现羊肚里有一个胎儿。猎人大恸。从此放下猎枪,金盆洗手。
现在,我决定下山。山下,万家灯火已次第亮起。肯定有一盏灯火是为我点亮的。怀孕的老鼠也在回家。为了不惊动它,我恭恭敬敬地站在路边,让它先走。却听到了远处传来渺茫的箫声。
欧梅那边,一只鹤飞过。在它的身后,留下大片大片的虚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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