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叙事散文

一只神秘的杜鹃鸟

2020-09-17叙事散文李兴文
听说过杜鹃鸟。从没确认过杜鹃鸟。但听着杜鹃鸟的叫声,过了这么多年。从书本上知道的许多东西,都没有在书本之外兑现。但我还是长大了。当然是在更多没有兑现的等待中长大的。现在该说老了,希望整个世界都安静下来。但还在盛夏时节,因为众鸟的鸣声越来越频

  听说过杜鹃鸟。从没确认过杜鹃鸟。但听着杜鹃鸟的叫声,过了这么多年。
  从书本上知道的许多东西,都没有在书本之外兑现。但我还是长大了。当然是在更多没有兑现的等待中长大的。现在该说老了,希望整个世界都安静下来。但还在盛夏时节,因为众鸟的鸣声越来越频繁,所以越来越平凡。那只杜鹃鸟简直有些出类拔萃了,在我的居所附近,它从春天一直叫到夏天——夏天还有杜鹃鸟在叫,这才是让我有所思虑的。
  当下,凌乱的日子很短暂;而过往,消瘦的日子都遥远。杜鹃鸟在夏天的叫声让我心惊,原来我又错过了一段波澜不惊的春日时光。
  杜鹃鸟的叫声仿佛来自一些缝隙或孔洞,我所经历的生活,从那些缝隙或孔洞里一直在往外泄露。那些泄露事件在提醒我,许多神奇的东西在我的日子里出现过,只是,在我刚刚发现的时候,它们正好从缝隙或孔洞里开始漏走。又或许,那些神奇的事件原本大都出现在黑夜里,我一直没有机会把它们看个清楚;当它们从缝隙或孔洞里漏出去的时候,我清楚地看见了它们的样子。有些,像贫穷一样让我难堪,有些,像病痛一样让我后怕,还有些,像我暗恋过的一些女人,她们终于没能成为我的情人,而她们终于无法避免从我熟知的生活里一一漏出,留给我太多的空白和惆怅,今生今世,我和她们都不再有机会共享许多美好的时光。再无共同牵挂的世界里,我们都是像风一样存在过的。
  杜鹃鸟还在叫。它孜孜不倦的鸣叫并不能让我知道日子的更多真相,我也无法确认它们出现过的事实和历史。实在无聊,实在找不到更好的乐趣,我总是不得不重新回想读过的书。我想,书本里那些文字描绘的并不是我的世界和我的见闻。我也是被迫读那些书的。而读书的目的之一,好像就是要我知道人活着还有许多不好解说的东西,但我凑巧,许多博学的人早就替我们解释好了,并把结果印在书本上。在代替和被代替的纠结中,我无法清楚知道,我的生活经历和书本里的文字,哪一样更加虚无,哪一样更加真实。
  “读那么多书有什么用呢?里面写的东西,你大都没有见过,也许将来也不会见的。文字里的世界根本也就是那么回事,都是梦一样的。再说,文字里的世界跟过日子根本就是两回事。你没有读出什么名堂来,而你又一直在写那样的文字了!”这声音像杜鹃鸟在夏天叫响那样让我心惊,我却不能肯定是别人说出来的,还是我在自言自语。我听到杜鹃鸟叫的时候,清凉斗室外面的盛夏正如火如荼。虽然我的身体不在那种煎熬里,但我知道,更多人的叹息和埋怨就像炎热世界里一个个白热化的火心,找不到冷却下去的着落之处。也有极个别的赞赏声,它们模拟凉风,模拟雨。虚拟的风从一些难以置信的缝隙或孔洞里吹进来,我的身体和内心却无法感到舒适,我总不信任虚拟在盛夏里的秋天。我反复告诉自己,不要上那些风雨的当,如火的夏日里,风和雨都是滚烫的。我早就看惯了这些年头的一些人揣测别人心思模仿别人的表情的奇丑样子;他们依靠精准的模仿,表达相同的沉默,表达相同的缺憾和相同的失落。不过,那些高度雷同的沉默、缺憾和失落的存量很快就捉襟见肘,拟态者们就不得不把许愿换成恐吓。许愿声里隐藏了太多的欺骗,恐吓声里暗藏着太多的血泪。世界很大,但拟态者们一直处在黑暗缝隙一样极其褊狭的地方。其实应该说是我们,从没有见过更大的世面,我们被欺骗后,又在缺憾和委屈中过了这么多年。
  在我,还有一只杜鹃鸟从春天叫到夏天。
  夏天的日子又到白热的程度了,我必然遵从古人的教诲,伏于家中,隔着窗玻璃,看杀气腾腾的阳光在城市的楼体上集结。杜鹃鸟的叫声,就是这时候传来的。仿佛唯独杜鹃鸟对阳光的杀机毫不畏惧。那个神奇的活物,好像对带着寒意的阳光,故意叫出舒适慵懒的韵调。
  很早以前,我并不知道那种叫声出自杜鹃鸟,只是从书本里知道众鸟之中尚有此类。当有一天,我痴痴呆呆地仰望着一棵沉默的大树聆听鸟叫,有人赐教于我“那是杜鹃鸟!”的时候,我才知道,我向往多年寻找多年的杜鹃鸟,它们的叫声陪伴了我那么多年。而我更迫切的问题是,我必须尽快将此鸟的叫声和它们的尊容对应起来。
  杜鹃鸟到底长什么样呢?
  听起来,鸣叫的杜鹃鸟离我也不是很远,若不在楼下邻人老院子里的石榴树上,就在不远处后街边那棵古老的椿树上。
  我想我很快就要见到聆听多年但未谋面的杜鹃鸟了!这一刻令人振奋,我兴致勃勃地备好了相机和望远镜!
  在如火的艳阳下,在浓密的树荫中,在无风的午后,在人们伏于家中躲避炎夏的安静时刻,那只鸟在滚烫的空气中发出慵懒的鸣声。许久许久,它只是叫,酷似满树沉默的叶子,并没有发出任何动作,而我的相机和望远镜,仿佛都开始流汗了。
  森郁夏树,冠盖如伞,并不显形的鸟好像本就在极遥远处,叫声只是它在炎炎盛夏中的遗失之物。又或者,午后阳光火辣如此,那只神秘的鸟好像生生地变成了一片树叶,与所有的树叶一起,纹丝不动,等待着,在如火的艳阳下,一炬而没。鸟本身,仿佛真被白热的阳光烤化了,粉末状的躯体流散到空气中,空气中浑浊的焦糊味儿里,还在传出杜鹃鸟的鸣叫声。
  我很沮丧。
  这只不现行迹的鸟好像回到书本中去了。蝉子长长的鸣响好像把我遭遇的一切全变成了传说,传说都在表明一个意思:鸟叫声没有出现过,一切都是我的错觉。我坚信我没有做梦。我坚信,既然有人给我指证过那种鸣声是杜鹃鸟发出的,那就一定还有人给我指证——看,那就是杜鹃鸟——我相信这事情一定会发生!
  或许因为延宕得太长,阳光西斜,蝉鸣变成聒噪。热烘烘的空气中开始传来更多的鸟鸣,种类之繁多,让杜鹃鸟叫渐渐幻入虚无之中。即便现在出现一个博学的人,他的手也不能给我确指,哪一只就是我想一睹芳容的神秘的杜鹃鸟。
  我想我应该向这个午后无法看见的鸟和盘托出我心中藏匿太久的哀伤了。
  我曾有过的惊喜,就是出现在有人赐教于我,发出叫声的就是杜鹃鸟的时候。关于杜鹃鸟,我曾于枯燥的文字中想象过望帝的那颗春心,并想尽快穿透夏树的浓阴,一睹杜鹃鸟的芳容。但一切阻障都在于,外面是一个滚烫的夏天,我的室内,是清凉之秋,内外之间,或者凉热之间,我无法完成超越或穿透,而博学的人即便在我身边,他也不是御风而行凌空飞度的巫师。
  惊喜只在一瞬间。悬念与失望很快冷静下来。我又为自己的粗疏与浅陋而羞愧了——就杜鹃鸟来说,望帝心存私念,他心有所寄。如今正逢盛夏,我如何能凭一只杜鹃鸟的鸣声就可以存心于春天,并让一种足以啼血的哀伤把我的脆弱和木讷浸泡起来,涤除名利忧患,洗净得失念想,甘愿为一种情怀,把自己变成一缕春絮,受杜鹃叫声的鼓励,任意飘飞,最终最终,把心安放在云端。或者若能至于无争无持,也可以安放到天外——一个在城市里身心俱疲的人,我能飞升起来吗?
  是不是杜鹃鸟的叫声,其实不再重要,重要的是我再一次超越所凭之物,在布满伤感的芜杂世界,空灵所在一直遥远,自己的灵魂早就开始变形走样。我也看见了自己肉体的衰老和粘滞。从充满矫饰的文字里逃离应该是正确的,在狰狞的生活中反复求证自己未必就是坏事。为什么总在非我的世界里才能看到自己灵魂的样子?这是令人费解的。为什么,为什么在物世里得到的感召多于自己的自觉抒发!
  好了,我又要面对自己的怀柔之心了——温暖的日子,安静的时刻,广阔的田野,蓊郁的树林,只有鸟儿飞翔在风中——而不远处那只杜鹃鸟,我可能见不上了,因为它很有可能借着暮色或众鸟喧腾的掩护,在我的听觉和视觉都走神的刹那,悄然消失在暮色深处。我必然要收回,并且必然要安抚的,还是我那颗常常伤感的心——我想起来了,半生所学,皆然散乱如林下日影,唯独没有丢失的,还是那颗怀柔之心,一直在努力躲开生活烈焰的烘烤,安身地下,矢志不移,把所有的根须伸向爱的方向。虽然所谓爱的方向是四通八达的,但我半生的探求,至今没有听到从地面传来的风声。作为沉默的根系,我深知自己一直置身于黑暗之中是有缘由的,我要以爱的名义,期待艰难灵魂的破土重生。
  “去百度一下,不就迎刃而解了?”这话是别人对我说的。关于杜鹃鸟的鸣声与尊容给我带来的困扰,这建议在我真是醍醐灌顶!
  但我告诉好心人,我不是这个意思。我也不想对他说,我的困境在于我听到的鸣声和发出鸣声的活物应该不是同一回事。其中或者存有悖论,或者存有虚幻,一切都需要继续证明。我知道我的顽固与痴迷,但我的顽固与痴迷正好给我提供获得拯救的可能。
  我没有上网去查杜鹃鸟的图片。无论多么完美的图片,都与我听到的那只杜鹃鸟无关,也就与我的境遇无关。网络不过是另一种书本,其中任何形式的描述都无法连接到我内心鲜活的感受,更不能为我的灵魂掀起波澜。再说了,网络图片无法帮我解答另一个问题:望帝的春心为什么要“托杜鹃”而不托神灵呢?我想过了,假如一个人的灵魂突然站立到他生命的前沿,像一块透镜一样,通过透镜,他看到自己生命去向的同时,也看到他的生命和去向都严重变形了,他会怎样想呢?他将发现,没有办法让自己的灵魂变得很纯正,而他依然需要神灵。不能接近神灵也没关系,能够接近神的原物也行——有所寄托,他所有的悲苦都不再是悲苦。神性的原物,与神最近,完全可以抚慰一个人所有的哀伤与绝望。而在缺失神性原物的糜烂世界,人的灵魂只能无限期沉默了。
  夏天还没有过去,杜鹃的鸣声也没有消失。现在,我只需要帮我指征杜鹃鸟的人,这样,我就可以把引发我灵魂之痛的杜鹃鸣声,连接到实处,而那只杜鹃鸟,它一定是很可爱的。
  我有必要在盛夏的沉闷与酷热中凿开一些缝隙或挖开一些孔洞,预借一些秋天的凉风,找到一些无人知晓的路径,去很远的地方,等待一些人或等待一个人。我相信我所恋念的,都被我的灵魂寄存在未来世界的某个角落,那里,聚集了世界上最奇妙的时光。在那里,我与世界、我与自己的肉体、我与自己的灵魂之间,并没有书本和网络的隔阂,我们都是面对面的,那才是我享受快乐的样子。
  或者会有一个新的博学者,或者我将自己前去探明那只神奇的活物,总之我一定有机会亲见那只神奇的鸟,所以我不用着急。我会把神性的鸣声和神性原物的样子,置于眼底,放在心底,或者托在掌心,每天都让灵魂知道,所以我不必失望。
  那时候,我一定赶上了另一种繁华。不再感到寂寞的,有我,有杜鹃鸟,有我一直向往的秋天。也有望帝,还有杜鹃鸟啼破的血迹染红的杜鹃花。
  我的生活会有圆满的一天,所以我不再为这个以完好的样子呈示糜烂的盛夏深感不安。秋天来临,城市应该简约得不留一片树叶,但也将繁华到游人如织。届时,但愿我还记得,曾经有只杜鹃鸟,从春天叫到秋天。而那只鸟,我从未见过它。
  2019-8-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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