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爷爷手里的房子

2020-11-23叙事散文唐新运

爷爷手里的房子
爷爷手里总共盖过四幢房子,加上我的这幢,应该是五幢,但这幢不能算数,因为它开始修建的时候,爷爷已经过世了。
第一幢房子盖在村的东头,地方比较清静,但也略显孤单。于是爷爷把家搬到了村的西头,好多家聚集在那里,呈折尺状格局。而
爷爷手里的房子
爷爷手里总共盖过四幢房子,加上我的这幢,应该是五幢,但这幢不能算数,因为它开始修建的时候,爷爷已经过世了。
第一幢房子盖在村的东头,地方比较清静,但也略显孤单。于是爷爷把家搬到了村的西头,好多家聚集在那里,呈折尺状格局。而爷爷的家避开折尺角的那端,悄悄蜷伏在折尺的一边。两边都是路,多出些喧嚣,爷爷的家处在动中有静、静中有动的极佳位置,暗合着中国传统的中庸。
后来,父亲成家了,按照习俗,长子必须另立门户,分出去过。爷爷第三次修房,也许是对先前那块地的眷恋,也许是爷爷想通过利用旧址,在村里宣告,那块地是咱们家的。这是对 “土地是财富之母”最直接、最朴素、最贴切的阐释。总之,以父母为主,爷爷为辅,一幢房子又起来了。村里的人包括我们自己,都把这幢房子称为“新房子”,虽然现在它已破败不堪。
姑姑嫁人了,她有自己的日子要过。叔叔逐渐长大,经历着从对爷爷的言听计从到奋起抗争到互相妥协忍让到爷爷最终把家里象征权威的陈旧红柜的钥匙交给叔叔。爷爷想这就算完了,这一辈子也算是定型了。他给大儿子我的父亲盖了新房子,女儿也算比较排场又随大流地嫁了出去,小儿子留在身边养老送终,家产全部给他。至少,在村人的眼中,这是不算辉煌,但也还算圆满的结局。
事实上,叔叔对这种传统的带有热炕的土坯房早已厌倦,他鼓足了劲要盖一幢砖包皮还带瓷砖的房子,他还准备着睡席梦思床,即使土炕冬暖夏凉。但是他不敢明目张胆地说,因为在他刚刚流露出要把这幢老房子卖掉的意思时,爷爷就开始磨一把刀,一把用镰刀精心改制后的弯刀,磨得雪亮。父亲供着我们弟兄三人上学,负担很重,盖砖包皮的房子仿佛美丽的梦 。他寄希望于叔叔盖起砖包皮的房子,好过过眼睛耳朵和心的瘾。这种欲望折腾得他夜不能寐,坐卧不宁。欲望终于战胜对爷爷的敬畏,于是他充当了叔叔的说客。他刚对爷爷开口,爷爷就说,谁要卖他的房子,他就要用那把刀宰了谁。那把刀没承想自己的命运和地位,竟然会从割草、劈柴、砍树枝上升到维护真理和权威的高度,独自在爷爷毛驴车的车厢里窃笑不止。
盖房子成了叔叔生活中的大事,仅次于他的婚姻。婶婶上过学,初中毕业,是村里的文化人,她用文化人的聪明和狡黠对整个家进行情感渗透。爷爷难以说服,不易攻破,她就把突破口选在了意志薄弱、易于攻克的奶奶身上。爷爷心地善良、淳朴,但脾气耿直,他有着从祖辈那里和旧的社会继承下来的许多偏激、直接、固执,仔细想来全是事实和真理的一套理论,包括对我奶奶。爷爷和奶奶理所当然是属于先结婚后恋爱的那种旧式婚姻,爷爷对奶奶疼爱有加,他可以受苦、挨骂、忍受抱怨,但谁都不能伤害奶奶,哪怕只是在言语和神态上的稍微磕碰,他也绝不允许。母亲刚嫁到家里时,因为读的书少,加之是直脾气,有时对奶奶因为传统而树立起来的权威稍有不恭时,奶奶就会立即告诉爷爷。爷爷就用一把镰刀,即这把弯刀的母本和拴驴的铁桩,恶声恶气地威胁说要杀人。随着我们弟兄三人的出生并逐渐长大,开始上学并形成了一人工作一人上大学另一人上高中的优良链条时,爷爷早已感到歉疚,意识到好多事情本是奶奶从中作梗,并不全是母亲的错。他有意识地帮我们家干活,七十四岁的时候还要爬上树去砍树枝,以便在打麦场时搭凉棚,其中挑选的部分树枝还可以做铁锨和杈的把子。父亲心里清楚,爷爷在世时,他从未对哪把铁锨哪把杈少了把而操过心。
爷爷私下里不止一次地对母亲说过,也暗示过多次,奶奶的红柜里有许多金货。他也知道母亲和奶奶之间有过摩擦和冲突,他希望母亲能稍稍向奶奶低一下头,哪怕是妥协一次,给奶奶一个台阶,奶奶肯定会分一部分给母亲,这比在田里劳作一年方便得多,收获也大得很。况且,儿媳妇在村里能披金挂银,做公婆的在村里也很风光。没曾想到,母亲拒绝得斩钉截铁,毫无商量的余地。我不稀罕那些东西,我的三个儿子上了大学,不再像我一样继续在土里刨食比啥都荣耀。等我的孩子成了城里人,只要我们两人还能苦得动,我们还要在城里买楼房。爷爷被深深地震撼了,这就是所谓的妇人之见,多么简单多么随意,又是多么坚决和豪气冲天。自己辛苦一生,只是盖了几幢房子,世代为农的命运从未改变甚至也没想到去改变,而我的母亲从根源上将这种世袭关系一刀斩断,永不再生。爷爷开始钦佩母亲,以更加投入地帮助父母干活,来弥补过去的失误和不辨事理,甚至引起过叔叔的不满和嘀咕。
奶奶出身富人家庭,从小享福,娇养惯了的,不曾受过苦,喜欢穿新的,吃好的,常有病且特别怕死,今天难受要吃药,明天病了要躺倒,喜欢住院以至上瘾。她不但想在我母亲面前树立权威,在婶婶面前也想如法炮制。婶婶不比母亲好对付,虽然是妯娌,但年龄相差很大,接近两代人。母亲是石头大绕着走,让着你,不跟你斗也高姿态地不屑与你斗。婶婶不同,她有许多知识和见识做资本,注定奶奶斗不过她,谁也不服谁。爷爷有先前的教训倒也不敢轻易干预,婆媳关系一直维持在一种拉锯和胶着状态。
如今,婶婶主动找上门来,奶奶心花怒放又不动声色。说实在的,她是想去住那幢将盖的新房子。叔叔把房址选在了村里的南头,地势较高,旁边一眼井。一到冬季,野鸭聚集,在月圆之夜,人刚走近,鸭群呼啦啦一声齐齐飞走,在月亮这一大背景衬托下,宛如一幅可悬挂在客厅的水墨画。夏秋两季,芦苇成湖,鱼儿游弋于其间,蛤蟆还会不失时机地让好上添好。向南望去,城市的楼房隐约可见,往北,村庄尽收眼底。村中的业余算命先生,说那是一块宝地。事实上,叔叔早就向村民组长提出了申请,土地使用的手续正在办理之中。他是铁了心要盖新房子,还要铺上地板砖,他开始准备木料、水泥和红砖。
爷爷对奶奶百般疼爱,而奶奶也让爷爷很有面子,家中所有的主都由爷爷来做,哪怕是错的,奶奶决不参乎其间。婶婶伸出的橄榄枝足以钩心。奶奶试探着去做爷爷的思想工作,免不了小心翼翼地吹吹枕边风。吹枕边风,也是有一定难度的。爷爷的大炕足够大,况且早已过 了每天都同衾共枕的年纪,爷爷怕热,睡在靠窗户的这边,奶奶怕冷,居紧挨火墙的那端, 中间摆得下爷爷的毛驴车。奶奶必须主动从那边过来吹风,其中的思想斗争近乎爬山涉水的艰辛。
坚冰终有被融化之时,仿佛铁石心肠之人也总有被打动的一天。爷爷终是违反了“廉政准则”,没能管好自己的配偶、子女及其身边的工作人员,心思开始松动。叔叔的房子已经盖好,地板砖也安装完毕,还买了拖鞋。他的念头从一而终,这幢老房子卖定了,他要把二老接 到那幢新房子去住。实际上,叔叔已经在那幢新房里试住,只是为了给爷爷留下足够的时间考虑,婶婶还没有搬过去。爷爷不可能再用刀去杀自己的小儿子,因为儿子的儿子都已经上初中了。
爷爷从没有去过叔叔的新房子,他忌惮着那里的干净,而且那里也不适合他屁股底下垫个小凳用芨芨草编筐子、打草绳。他脚上的泥土总是弄不干净,他的一把子老兄弟老来串门,脚上的泥土也是如影随形。更令人难以接受的是,这幢房子是自己盖的,如果办理房产证的话,上面写的是自己的名字;那幢房子自己没去添一片砖瓦,哪有说话的权利,吃下眼子饭也不得而知。爷爷的那把子兄弟眼中流露出羡慕的神情,极力撺掇爷爷过去。
爷爷终究没能住成新房子,因为他死了,是吆着他的毛驴车去打草时,车翻了之后死的。他并不是被压死的,医生曾经在他的肺部发现了一块铜钱大的阴影,可能是癌。他因此常感到气短,父母估计他活不过两年,但谁也没说。这一压,如同瘸腿上用棒打。爷爷死了,奶奶 只好搬过去与叔叔同住。否则,她极有可能永远住在老房子里。
搬家的那天,我抬起那个沉重的红柜,惊奇地发现,在一个隐蔽的角落,遗留着一块水果糖,是我们小时候用来啖嘴并当做无比美味的那种。沾满了泥土,还长了毛。这么多年,它没有融化,竟也没有被老鼠叼走。老房子的老鼠可真多,有那么多的鼠洞,不怀好意地盯着这个家。
房子卖给了邻村的一家,价格极低,不卖不行。爷爷去世后,我只梦见他一次,他说回来取点钱花,他坐在生产队草圈的墙跟下,说完话,他脸上的肉一刹那间全部掉了下来。而我住在老房子里,每天都看见爷爷转悠来转悠去,像生前一样,做他该做的事情,扫院子、喂羊、套车,临出门他还叮嘱一句,我走了。我悄悄说给弟弟听,他梦见的次数比我更多,梦境更真实,他还和爷爷在梦中对过话。我们没去问奶奶是否梦见爷爷,也不敢。她的眼泪从来就没断过,自从爷爷去世以后。
梦,不可能给人带来欢乐,所有的感觉都是痛苦。因为日有所思而成梦,梦中的情景如同真实又恍如隔世,让你在梦后好长一段时间里不得安生。梦不可能成真,美梦成真只是所有人 的一相情愿而已。伸出手去,你抓不住梦的一丝一毫,抓住的是空气,手中空无一物,而这只手却把心给掏空了。
搬家的时候,谁都没有回头,生怕这一回头,脚再也不能挪动半分,留下的全是泪水。
炊烟袅袅,暮色四合之时,在叔叔气派的新房墙后的一个小土梁上,凝着一个身影,向旧房 子的方向眺望,那是我的奶奶。我知道,从搬家的那天起,这会定格成一幅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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