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第七个美丽的日子

　　　　　　　　　　　　第七个美丽的日子 　　　　　　　　　　　　　　　若荷 　　冬天过去，雪在渐渐融化，春风拂动，那些洁净的美的令人心颤的花儿很快就要开放。每年的这个日子，仍然想起它们，那些过早开放的或凋谢了花儿，我的内心却几乎不敢触碰。岁月的迁屣，或许很容易使人们淡忘一些事情，就像现在，已经没有人知道，曾经的我，与这些花儿有过一种什么样的约定，而这个约定，又与一个只有七八岁小男孩有关。当岁月轮回，春风一次再一次掀动额上的黑发，冰层开裂，这个珍藏在我心底里的回忆，便从遥远的地方涉水来而，重现在我的眼前。 　　那年，我十八岁，在县城一中读高中。十八岁的青春本应晴朗无云，一场病却如阴霾当头压来，遮掩了明亮如洗的天空。我得的是病毒性心肌炎，是在一场感冒中突然发病病倒的。在此之前，我在县城已经住过一个多月的院了，从12月份到新年的1月底，才由我父亲把我接出来，到他工作的这个乡镇医院治疗。我的家就住在这里，对我来说，这里是我半个故乡。在这里，我可以打破院规，打完点滴后回家住上一晚，拿一些小童话书给海儿看。 　　早上，空气最是清新的时候。从家里到目的地，得穿过一条弯曲的小路，几近融化的雪地小路，有座弓形的小桥横越中间，整体的青石结构，光滑的栏杆，桥的下面也没有什么流水潺潺。路边各种着一排柳树，在和煦的风里，柳苞还不曾见，柳枝开始光润柔软。我踩踏着那些残雪，从这条小路一直朝前走，目的地是小路尽头的一家乡镇医院。每天早晨，依旧，是例行公事的查房。
　
　　海儿是我们最小的小病友，七岁的样子，除了呱呱啼哭的儿科，他在我们病房里，是年龄最小的一个，他有一张圆圆的苹果脸，两颊整天红红的，因为皮肤的嫩白，更衬托出那小脸上的特别的红晕。因为他的天真可爱，几乎整个病房里的医生护士和病员都喜欢他，同时，他们也为他的病婉惜。白血病啊。开始，我不知道他的病情，只觉得他很活泼，很可爱，还很漂亮。所以不由笑着疼爱地看他，目光不由自主地追逐着他的小巧的身影。他叫着我“姐姐”，也大方的一点羞涩也没有。在我打点滴时，靠拢过来，看着我的手背，比床高不多少的他，立时将眉毛倒挂起来，随之而来的是脸上布满了怜悯，很是替我痛苦的样子，惹人发笑。
　
　　“嘶——”他向站在我的床前大声说话的他的父母，也向紧张地守护我的我的母亲，他的善解人意，更加让人觉得乖巧可爱。他每天都在打点滴，有时一挂就是一天，他都一动不动，最后实在支持不住了，便喊着自己的手臂发麻，泪水从委曲的小脸上滑落眼角，渗入洁白的枕头里去。而每次，只要他先打完，总会跳下床跑到我的床前，看我的手背，眼神里是我读得懂的那种问候：“痛不痛？”或者爬到我的床头边上，翻找他喜欢的小故事书。他上过一年级，认得不少的字。只是，好像没有读书的习惯，用手随意地翻过一遍，他就缠着让我去读。我素来不喜欢朗读，面对他的请求，只好一页页轻轻翻动，低低念给他听。
　
　　“海儿——”他的母亲这样叫他，很亲昵的。在现在看来，她母亲有三十多岁的样子，在我给他“讲书”时，他母亲便这样亲昵地叫他，怕他缠我。年轻的母亲，无时不刻不在作着手上的活计，有时是绣鞋垫，有时是捻彩线，有时在一旁埋头纳鞋底。一针一线，密密的针脚，纳得十分仔细，仿佛这样才能压下心头的痛苦。他的父亲，则是一个手工匠，会编竹器，会编筐，用棉槐和荆条编篓。医院的南面有座山，从东边的小院门走出去，只几步路远便可到达。山不高，盘旋一圈圈修着梯田，土地是很瘠薄的，斑驳的荒草刺破雪被一片片地绽露出来。小路蜿蜒着，路面全是硌人的石子。这里是山区，当年曾经是抗战根据地，作为当年的后方医院，这家医院在上世纪九十年代初期，医疗设施和医疗水平在县区也是数得着。
　
　　山脚下，海儿从我身后跑上来，他跑得有些气喘，棉袄内的脖颈上的血管一跳一跳的，小脸越发显得红润，这是疾病的象征。山上生长着一种茅草，在雪被下，很豪气，很有点刺破青天的样子。我领着海儿，沿着山路慢慢朝上爬。山地里，除了草，还有黑色的干枯了的地瓜秧在缠绕，那是去秋收割时留下的痕迹。在一块向阳的地方，我们发现几蓬压在冰冷的泥土里的蒲公英，青青的叶瓣已经钻出地面许多了，叶心里静静地低矮地卧着两三个花骨朵。我们原以为是看不到任何绿色的植物的，等发现它们，海儿开心极了，他兴高采烈，用力地跳跃着，使劲拍着手掌呼喊，并且与我约定，等春天来了，这些蒲公英的花都开放了，我们再把它们摘下来，做成花环挂在病房里的床头。他认真地、反复问我，“好不好？”直到我回答好，他才又开心地笑了。
　
　　从那天起，我们每天找时间到山上去，尽管海儿的父母和我的父母不同意，我们也要去，我们两个手拉着手，我拽着他，都那么虚弱地气喘着，都是因打了过量的药物而略虚胖。父母们不同意，怕我们累，可是医生们觉得，散步或许对我们有好处。因为医生的话，我们可以有更多的理由站到那个山顶上去，找更多的蒲公英花。那些蒲公英在我们的注目下，由泥土里一点点钻出，又一天天长大起来，叶子在不断延长，花茎挺起，花蕾基本上快要舒展开了。
　
　　这时的我经过四个多月的治疗，身体已经恢复正常，我可以不用中途休息一口气爬上医院前面的那座小山去。然而就在这些日子里，海儿却再也不能跳跃起来，到了春天的四月份，海儿显得非常虚弱，尽管还坚持要到山上走走，身体明显地不如从前。海儿的母亲已经做不下任何一种针线，海儿的父亲在病房里游走。海儿在打点滴时吃力地叫我：“姐姐，去看咱们的花吧。”
　
　　“好的。”
　
　　“姐姐，它们什么时候才完全开放呢？”
　
　　“快了，再有一个星期吧。”
　
　　“一个星期是多长时间？”
　
　　“一个星期，就是七天呀，是七个最美丽的日子呢！”
　
　　海儿说：“姐姐，记着我们的约定哦，等花全开了，我们再摘下来，把它们编成花篮。”
　
　　“记着的。”我笑着回答。他的母亲也这样笑着回答他的话。整个病房里，几乎都知道了我们这个约定。尽管海儿不再跟着我的身后，我也会独自向那座山走去，看我们的花，我知道，再有一周，也就是再到第七个美丽的日子，那些美丽的花们一定会全部开放，这是我带给海儿的最好的消息。当时间走到第四天时，海儿搬了病床到另一间病房里去了，一天后，海儿便在一个深夜让他的伯伯和叔叔接回了家。
　
　　我等不到海儿回来了，我要把那些美丽的蒲公英全部摘下来，趁花开正盛时期将它们编成一个花篮挂在海儿的床头。这是我们的约定。春风已经吹遍了山野，低洼里，山坡上，无数细碎的野花已经悄然开放，这低浅的蒲公英花，几乎快要被那些纷乱的草儿花儿淹没，我再次走上山顶的时候，已经快要找不到它们踪影了。然而一直到我出院，海儿都没有再回来。几个月后，他的母亲到我家里来，因为这段住院的经历，他的父母几乎与我母亲成了好朋友。他的母亲看去比在院里时面色好看了些，不再那样憔悴不堪，我想，定是海儿的病已经很好了罢？　
　　　
　　她在我家的竹凳上坐下，深深地看了我一眼，然后才叹息着，和站在一边的和还有我的母亲说，海儿已经走了，走的很安静。他一直惦记着我们的约定，惦记着姐姐给他编的花篮。听到他母亲的话，很意外的，我和母亲都呆住了，心里震颤了一下。海儿的死，对我们来说，在意料之中，却又是那么不能让人相信。怎么会？小小的海儿，那么小的生命，他还没有读懂人生，还没有长大，他应该有足够的时间读书，娶妻，生子，赡养父母，这是他推卸不掉的责任，他却连这些都不能完成。他是他的父母惟一的儿子啊！我流着泪，拿过一张画纸，努力追忆着，试图画一幅有关海儿的速写。两位母亲则唏嘘着流泪，相互安慰，心里却是非常的难过。
　
　　从那时起，直到一个又一个美丽的日子到来，我也没有再去采那些蒲公英的花。让它们自由自在地生长下去吧，一直生长到结出花籽，变成轻盈的花绒，让风把它们吹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冥冥中，我觉得，在那个很远很远的地方，海儿，一个已经长大了的帅气的男孩，十八或者二十？正静静地等候在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