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抒情散文

[原创] 纠缠的声音

2020-11-24抒情散文敬一兵
困顿的我进入梦乡,周遭的声音也乘机瞌睡,养精蓄锐。天才麻麻亮,声音就先我醒来,抖擞着身姿,这里碰碰,那里摸摸,弄得一个城市就像煤炉上的水壶,生出一片吱吱的沸腾叫唤,将先前夜晚宁静的踪影,搅得支离破碎。越来越多的音符,登台亮相。每一个音符,在
   困顿的我进入梦乡,周遭的声音也乘机瞌睡,养精蓄锐。天才麻麻亮,声音就先我醒来,抖擞着身姿,这里碰碰,那里摸摸,弄得一个城市就像煤炉上的水壶,生出一片吱吱的沸腾叫唤,将先前夜晚宁静的踪影,搅得支离破碎。越来越多的音符,登台亮相。每一个音符,在登上舞台前,都会伸出手来在我的身上拧一把,或者踹一脚,万般无奈的我,就是这样被音符抛掷在了城市的白天里,与商贩的吆喝,汽车尖锐的刹车,店铺音箱里窜出的疯狂吼叫,建筑工地搅拌机的轰鸣,还有市场里鼎沸的喧嚣,碰撞在了一起。纠缠中被绞杀的滋味,浓烈而又淋漓。   我虽生长在城市,天天望着城市仿佛一个村姑,蜕去以往的旧陋,兑入新贵的洋气,除了麻木,无所谓眷恋。酿成冷漠表情的罪魁祸首,兴许就是耳边这一浪高过一浪的鼓噪。逃离声音的围捕,已经不是一时半日的想法了。过了不惑之年的我,时时都会趁了独自小酌一杯的空隙,任由这样的想法,随了热热酽酽的酒,融化凝固了的心绪。这岂不是在钩惹我的迟暮之感?过去的我,从来没有这样的迟暮感觉,凭了回忆。我像许多到了这个年纪的人一样,喜欢回忆,这一点也不足为奇,反倒是在回忆中,我吃惊自己过去是那样地热衷于声音,甚至,从产房里传出第一声啼哭开始,我就像其他人一样,懵懵懂懂地追逐声音了。   几个鲜明的印象,尚可片片掇拾。   最初,我是穿了开裆裤,在山楂树和茅蒿丛中,追逐一只从我头顶嗡嗡而过的蜻蜓,或者四下里寻找歌唱的小鸟是躲藏在哪一棵树上的。我的周遭,尽是金色的阳光,还有被阳光染得熠熠生辉的如同神话般的声音景象。我尽情地吸吮着绿叶里流淌出来的气息,把玩着太阳绸段般披在我身上的每一条丝线,亮开嗓门尖叫,然后,听着野鸽咕咕的叫声,或者是一只蚱蜢震翅跃动的声音,睡了,又醒了。   之后,走进青春萌动期的我,开始在鸟鸣、风啸、劲曲还有由人制造出来的各种轰鸣的鼓噪下,随了心脏的搏动声、血液汩汩的流淌声以及关节的摩擦声,歇斯底里地追逐能够煽动我情怀的掌声、赞誉、喝彩和险些令人昏厥的来自异性的倾慕声。甚至,我认为从我眼睛里望出去的世界,就是声音。无论是酒吧里摇曳的打击乐和极富热带丛林特色的混合低音,或者俨然与技术同“炫”的电子音乐抵达高潮般的城市节奏,都在支撑着我的认识和信念。肢体的燥热和思想的激进,似乎证明了世界本身,还有人的自然秉性,就是不甘寂寞。   自从生命的马儿,驮了我越过不惑之年的门坎,就像芳馥的芊草,在一次踏青中,载负我攀到了山峦的一个垭口处后,我忽然寻到了解脱城市噪音纠缠的一条路径,那就是到郊外远足,或者攀爬山峦。是的,当我在一次远足中爬到一座山麓的山腰处时,这样的感觉就更加坚决了。密布在半山腰上的婆娑的树影卷起轻巧的广袖,只柔腻地抚摸了一下,我殷殷的心便被掠剪成荡漾的水波,一圈一圈的涟漪立即就向四下里飘去。被心窝里流波推涌着的我,早已不能自持,软洋洋地弹了腰肢醉倒在幽静异常的草榻上,任由周流于八垠的爽气清氛悠悠萦绕,在这个阳光与大地相互融合的山岗上。禁不住一次次惬意地搓揉,我的心扉,它自个儿就像花一样绽开,迎接了炽热而姘丽的阳光。见此情形,风儿不肯答应我对它的冷落,一场一场在我身上跑着,颈项上被溅得凉嗖嗖的。吹拂所掀起的流淌声,宛如伊人浅唱低吟,很是分明。它是有什么话要告诉我吧?   伸出手试图抓住风里的每一个音符,却在握成拳状的指缝间,风的声音顽皮地溜了,只留下一丝凉意抚慰孤独,其间洒落的碎片式不连贯的节奏与旋律,仿佛在拐过墙角的时候,风留下的尾巴。这样的声音,沿着坡面塌陷而成的垭口,涟漪般地回荡在山下那片广阔的沃野,以及被白云锁闭的天际远处。音符以夸张、变形又近于抽象的姿势,刺激着我的视觉神经。沉沦在麻木笼罩里的感觉,戛然止住了下坠的趋势,以一个决不迂回的态度,回转身子迎候着呼唤,并在与之接触的一瞬,真真切切地让我体味到了我时常翻看的《庄子·内篇》里绽放开来的意象,全都是在穷毕生的精力,寻觅着被称为“上帝的粒子”的希格斯玻色子,以便在回答只有哲学家和疯子才会提出“为什么物体会有质量”的问题的同时,庄子期盼着自己从最细微之处的某一个点上,凭借远方呼唤那难以收束的诱惑,直截了当地切入到宏阔、混沌、永恒的宇宙境界里去的景致。   真的,从这之后,我始终感觉,一次风拂,蝉鸣,鸟叫,就是庄子蓬头赤足坐在棺材上,为妻子送行而敲着一只破瓦盆唱歌的声音。多看一眼如水一样宏阔无形的声浪,在广阔的沃野,以及被白云锁闭的天际远处消散的情形,我就多了一份对庄子“人本来就没有生命,混杂在混沌迷茫之中,慢慢产生了气,气又聚成了人形,人形又变成了生命。现在人死了,只不过是恢复了原来的样子罢了,这就同春夏秋冬循环是一样的。现在我妻子不过是安寝于天地之间,我要是在旁边嚎啕大哭,那就是不明白人的生命是怎么一回事了,所以我才不哭”之说的理解。   大概是风儿在路上被自己热心的朋友挽留住了,让坐在草地上的我,还有这里的天地一丝不动地空等着,静悄悄的,像瞌睡中绵软懈怠的模样。这个时候,我才有机会听见野地里,仍有好些憋不住的隐藏的骚动声音传来,比如一根树枝被松鼠不小心碰断了,一荚残留的野草种子轻轻爆裂了,一些虫子还在翻身、打嗝、嘀咕或者叹气。这些细微的声音,伴着一股土腥气和草木干枯后的甜丝丝的气味,一道翔泳至我的身上,触摸或者抚慰,完全没有平日里我听见的城市噪音的纠缠姿势。山脚下我栖居的那座城市,像一堆孩子用小石子搭建的玩具,挤成一簇,谨慎地向我张望,默不着声。城市里肆无忌惮穿梭的那些张扬的声音,该不会是被我身边这些憋不住的、隐藏的、骚动的天籁声音给掩埋了吧?   昔日城市的声音,还在脑海里纠缠我。而我的声音,因了身体的衰弱,日渐变得低沉与柔和,取而代之的,是趁虚而入的悔意心态。我不是后悔年轻的时候,自己没有从身边多捞一些声色,而是后悔自己为什么到了现在,才明白在亘古绵延、浩瀚无际的时空里,栖居在我渺小躯体上的声音是多么的微弱。显然,这样的印象,就是此刻我攀到了山峦的一个垭口处获得的体验,正在与我的血液融合的结果。微弱,现在我越来越觉得,它就是声音消散于虚无的一个尾巴,仅仅是留给我端倪的一个镜像而已。我突然以为,庄子之所以能够从最细微之处的某一个点上,凭借远方呼唤那难以收束的诱惑,直截了当地切入到宏阔、混沌、永恒的宇宙境界里去的“鼓盆而歌”的原因,不是他寡情,而是他看见了虚无呈现的镜像。   这条认识线索太重要了。甚至,这样的认识线索,就是一把能够丈量人是否成熟的尺子,依托我对“鼓盆而歌”的感念。沿循微弱——虚无这条线索的细微发端,我知遇了世界上最伟大恢宏、崇高壮丽的景况,它不是存在于我过去热衷的鼎沸喧哗里,而是潜伏在广阔的寂静和虚无之中,不拘泥于一定的事物和格局,而是表现出气象万千的面貌和场景。光秃秃的枝条,总是张扬地挺立,摇晃中不断发出声响,结满了果实的枝条,总是静悄悄地弯曲着身姿。如是的物象,一次次穿梭在我的脑海里。听见声音的嘹亮,是我离它太近,听不见声音,是因为我摆脱了声音的纠缠。表面上看,这是距离产生的朦胧感,实则是宇宙宏阔的本质在展现,是一种运动形式的展现,它是群体的。声音的响与弱,是群体里每一个个体的不同形式,通过对比才得以表现出来的,而“对比”,其实也不过是思维意识的产生罢了。   确实,追求声音,尤其是自己发出来的声音的永恒,一直是我的期盼。贪婪、倾轧、争斗、自私、享受和一切与物质主义相关联的人的动机,无不是通过对声音的“对比”而产生的。一想到这里,我就为自己表面上看似衰退的声音和重新眷恋山水的行为,找到了一个高兴的理由:回归自然。宇宙是声音消散的场所,任何声音只要是以宏阔的宇宙为背景,都呈现出消散的趋势,一切纠缠,也被彻底瓦解。宏大的音律听上去往往声响稀薄,这是一个真理,一个我在山腰处聆听到的天籁声音掷递给我的真理。   现在,我从微弱——虚无这条线索的细微发端处,也就是庄子“鼓盆而歌”的意象之处出发,来到了宇宙的群体中间,变得轻盈澄明了。大音稀声,是一种境界。我想,只有当我真正面对如是的境界,我才会对别人,以及今后对自己临终前留下这样的话——人生就是一段“放下”自己制造出来的噪声的旅程!年少时我们需要放下贪欲和复杂;中年时我们需要放下名利和挣扎;老年时我们需要放下悔意和浮华。一切随风,如剔透的水晶红尘终化。不必悲哀,也不要难过,我们并非要离开宇宙,只不过是要改变一下我们个体的存在形式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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