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庆

德庆是个人物。在村里。
一个人，一把镰刀，一壶水，一个馍，一上午能闷头割完一亩地的麦子，在村里能不是人物吗？?
德庆会干活，能干活，爱干活，念书于他，仿佛不共戴天。他浑身都是劲，偏偏拿不起一支笔。
德庆喝着牛奶长大，能喝牛奶的家庭，是很了不起让人可用来羡慕和嫉妒的。别的母亲基本上算是自给自足，德庆家却有外援。喝了牛奶多力气，却不见得长脑子。憨厚、朴实、脑筋 转得慢、干活舍得出死力、咧着嘴龇牙笑，是他给人最真实的印象。简直过目不忘。
就是憨憨的德庆，从小学到中学，一直都是班里和学校的劳动模范。按照常理，劳动模范向来沉默寡言，塌实肯干，毕业后，回村种地，自然是模范中的极致了，可德庆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说起女人，说起黄色笑话和故事，顺畅得像是防渗渠里的流水，一丁点的回旋和缓冲都看不到。
但更多的时候，尤其是展示才艺的时刻，比如孔雀开屏、狗咬脖子、鸡啄冠子时，德庆却更像个幕僚。因为隐在幕后的时间过久，场面上该说话的时候，德庆会使劲搓手一根接一根地抽烟。世间就有一种人，能在合适的场合说那种冠冕堂皇的话，脸不红心不跳气不喘，而且能说到一些人的心坎上，恭维得不露一丝痕迹。我们不得不承认，这也是一种能耐。如同写了多年文章的才子，却根本比不上随口喊几句口号和标语的那种人物。
德庆就吃过这样的亏。
村里有一家的媳妇，从上山嫁过来，感觉这村户密人稠地平粮多，至少比她那老家强好许，因为既然穷山了肯定属于僻壤，虽然我们这个她认为优越的村有人不停地向城里去。“近山者勇 ，近水者智”，这媳妇真是很勇，至少她没把这个村里所有的活当做一种负担、一种困难、一种障碍，这些活比起山里，算是小巫见大巫了，可能连个“巫”都算不了，充其量是一个半路出家的算命先生罢了。她从战略上就藐视了村里的活。智勇双全往往是小说中虚构或者理想中、梦中、悼词中的人物，常常在上一节中无可比拟，在下回中总是落荒而逃。这媳妇的智慧并不见得高明，山庇护了她免受寒风侵袭的同时也制约着她看世界。所以她自认为聪明绝顶智力非凡地承担了媒婆的重任，想把山里的女子全向平原村输出，是别样的生态移民。她没想过，也不可能知道，媒人向来是吃力不讨好的角色，因为夫妻免不了吵架，而且并不会就事论事，常常是陈芝麻烂谷子胡子眉毛一把抓，会迁怒于媒人。她没有到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境界和高度，可她偏要做，非要为同乡广大女子谋利益，谁又能阻止她。撮合姻缘是最广大已婚女子的欲望和爱好，即使她自己真切知道自己过得并不怎么好。无奈的是，连她本人也无法控制这种欲望，如同着了火的老房子。
这媳妇一家远房亲戚长途跋涉来看她，说实在的，这家亲戚是一连环的棒槌也打不着的。她知道这远来的妹子根本就是另有目的，说白了就是来找婆家好离开那个山村。她有种成就和认同感带来的高兴，有一种火车头般的自尊和自得，身影瞬时拔高了许多，可当时并没有太阳，妹子来的时候是晚上。她感到自己无尚荣耀，痛恨身后没有及时出现光环映衬。
她肯定会想到德庆，毋庸置疑，德庆是村里单身汉中岁数最大的。人的心理上始终无法摆脱论资排辈的阴影，分福利房时的选择楼层和提拔干部同样如此。?德庆有点心慌，天生上不了桌面的命，他常在酒桌子上当擂主，但此桌面非彼桌面。
德庆找了个同村的伙伴，来壮胆。心想局促和窘迫不就一晚吗？真要是成了姻缘，填平补齐机会多的是。
夜色不错，正是秋收之后风清气爽的时节，在月亮和星光下走路，德庆壮胆不少，怯懦和紧张逐渐远离甚至去之殆尽。他想像中的那些尴尬和难堪像月光下的影子和他自己的身影，虚 虚实实的，但前面总有真实扛着。
能有什么屁大的事，自己在等的时候对手也在等，自己惶恐之际对手并不见得轻松。灯光下，灯光不太明亮，让灯下的人不再真切，却又平添了一分镶了光边的美。屋里的炉子半死不活，德庆却出了一身臭汗。
当然一下不能进入正题，也进不了正题，没有过程光有结局有什么意思？再说，一帮子农民怎么可能会一下透过纷繁复杂的表面现象抓住下面的普遍真理。免不了东拉西扯一阵羊肠子，好比马和驴的恩爱之事，一边浑身是汗一边激情泛滥，却不能解渴消暑般地恰到好处，非得让围观者咽完唾沫后帮上一把。其他围观者会因此长出一口气。
可农村倒也属藏龙卧虎之地，总有能人。就说选个村长，当选者文化层次未必高，可照样会把一个村子整治得仿佛熨斗烫过一般齐整和顺贴。带领着一群千层底布鞋吃上肉、喝上酒、穿上绸、住上楼。与治国道理相同，无非缩小数倍。?德庆的同伴正是这种人，他会审时度势，也会当机立断。气氛有点沉闷，他找个借口将其打破 ，不就是几个熟人况且还加了女人，当然戏笑谑浪，说的话自然不会是阳春白雪，谈不上雅致，至少在文化人的眼中是这样。但在那地彼时，已经是最高阶段了，再不济也非常适用和实用，屋里气氛无比地生猛鲜活，山里妹子起初轻掩小口到捧腹大笑是最好的印证。德庆龇着牙也不停地笑，动不动还往灯影里去，仗着那小小阴暗狠命看这姿色姣好的妹子。
夜已深，这美好而又短暂的相会没有顺着心思无尽地延宕开去。回家的路上，德庆知道一睡觉这夜就会结束，他要伴着月落日升，细细品味相会的欣喜并畅想未来。而那媳妇也迫不及待地问远亲对德庆感觉如何，女子羞涩地说，那个陪同的小伙子倒不错，能说会道的。往往爱聊天会说话的男子总会讨女性喜欢，因为当青丝红颜变为皓首白发，两人坐在窗前，想着当年的天空看着今日的太阳，有一种声音在耳边呢喃，在身旁轻响，不仅仅是种支撑，更是一种享受。
山里女子并不懂得如果不了解一个人，可以通过他周围的人来看清他的真面目。有名的话叫做“物以类聚，人以群分”，村里人倒是常说“鱼找鱼，虾找虾，乌龟专门找王八”。
可德庆的同伴对这女子并不来电，如同马和牛，羊和骆驼。正是这样，他才会放得那样开。在恋爱期间，固然文盲会成为诗人，可在自己深爱的女子面前，再雄辩的人也免不了舌笨口拙 。虽然“尽在不言中”可以用来掩饰和撑撑面子。? 德庆的姻缘就此夭折。那个山里妹子终是没能走出大山嫁到这个村里，重蹈了“爱我的人和我爱的人”这一千古不变的覆辙。
姻缘有时触手可及，可一旦擦肩而过，骑着马也撵不到了。姻缘的主人公们，仿佛当年一茬茬的庄稼，庄稼一岁荣枯，人却耗不起也比不得。人可以在时间的前头等姻缘，姻缘却没时间等你，它哪有时间停留，它起得像鸡一般早，睡得像狗一般晚，干活更是要超过驴。人之 于姻缘，好比一个被无聊众人捧红的名星，你对他熟悉得如同自己的脚趾，他根本没有机会和你握手。
德庆一直没有成家，他不再是村里的人物，村里很少有人再用镰刀去割麦子，更没有人舍得花力气或者赌气比赛般地去割一亩地的麦子，新时代的农村也看重与时俱进。再说德庆吧，连个媳妇都讨不到，你算有多少本事？
再见德庆时，他养了一群鸽子，在蓝天白云下飞翔，附近有一只落了单，明显地不合群，估计是从别处飞来，德庆拿了张网，想扩大自己的鸽群。落了单的鸽子心中全无方向，飞飞停停，而德庆，不得不小心地从这墙头爬上那墙头，从这家屋顶跳到那家屋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