厨子赵大师

厨 子 赵 大 师
赵大师者，厨师也。观其人，怎一个“大”字了得。大头，阔嘴，狮鼻环眼，尤其是那双大手，抡起偌大的炒瓢，仿佛我们在摆弄调羹。
方圆数十里，赵大师手艺非常高超，婚丧嫁娶，掌勺非他莫属。赵大师也是乐而为之，乐而往之。赵大师是精明人，至少在我们那个小小村庄如此。他有手艺，又有头脑，应属于先富起来的那种人。他请木工做了一套桌椅板凳，谁家做席，他便携其前往。随着桌椅板凳上的油腻逐日增多，赵大师的身体也逐渐发福，好比一条装满粮食的麻袋上放了一个大西瓜。
秋高气爽时节，劳累了的农民终于可以歇口气了，丧事自无法安排，所有的喜事都在这期间 。在院子当中，用土块搭起马头炉子，火红的煤块能映红半个院子。不用吩咐，不用安排，全队的男女老少都来帮忙。男人们拉水、扫院子；女人们剥葱洗菜，为赵大师打下手；老人们则把多年来流传下来的风俗习惯擦拭得发亮；孩子们帮不了什么，就添点麻烦，来点叫声、喊声、笑声和哭声。赵大师重任在肩，脸上流露出一股凝重的神情，更多的是运筹帷幄的姿态。的确，好几百人的酒席，颇不轻松啊！摆一次宴席，至少要让赵大师辛苦三日。正日之前要请东，正日之后要谢东。赵大师当然好酒量，但他能开怀畅饮的时间只有一天，只有谢东那天。请东之日他不能喝，因为明天还有重要之事，当事之日自不必说，只有谢东之日，才是他最轻松的一天。
乡下人吃席比不得城里人，酒席讲究花样，吃法讲究文雅，奋力吃了半日，回来还是饿的。乡下人讲究实惠，大盘，海碗，满口，汤也是用桶来盛的。乡下人没有固定的散席时间，只是让村里所有的人吃过作罢。有事来不了的，主人必会亲自或是让家人送些饭菜过去。
太阳落山的时候，客人们吃饱喝足逐渐散去，赵大师长出一口气，用宽厚的手掌抚摸他那套 年事已高的伙计，慨叹，合作愉快，辛苦了！有好酒者，过来拉赵大师去喝酒。这场酒一直持续到深夜、凌晨。于是在清亮的月色下，村里多了女人们和孩子的声音，是来寻找丈夫和爸爸的。这些可怜的农民，我可亲可敬的乡亲，这些天底下最苦的人。他们悠闲的日子只有这么短短的几个月。之后，他们又要辛苦了。你们喝多了你们喝醉了，又有人能把你们怎样 ？你们醉卧路旁墙根，又有人会说啥呢？你们太辛苦了！人不分贫富贵贱、忠奸善恶，死后都要容纳于黄土，黄土该是世间最公平的。我可爱的乡亲，你们是离黄土最近的人，你们也是胸怀宽广、诸事公平的。喝吧！只有在乡村，没有勾心斗角，心中去了芥蒂，才能喝得如此爽快。况且，赵大师很少操持农活，赵大师也醉了。
这一切，都是我小时候的事了。如今的赵大师失业了，用个流行的字眼该叫做“下岗”了。因为，我们的村里几乎没有人在家里摆席了。人人都向城里进军，一副农村包围城市的架势。城里的餐厅、宾馆、饭店方便省事，还免费提供轿车和摄像。只是在农村待惯了的乡亲们，似乎不能立即进入角色。说话的嗓门太大，吃饭动作不雅。更为遗憾的是，不能放开喝酒 ，也就不能真正喝醉。正当乡亲们脸红酒酣之时，美丽小姐不耐烦的神情、矜持的笑容无异于一盆当头凉水。喝酒，是件快活的事，看着别人的眼色去喝酒，无疑是自讨苦吃。这时候，所有的人都会想起赵大师，想起从前那吃得酣畅淋漓的乡村大席。
赵大师已明显地瘦了，身体和心一起坍了下来。桌椅板凳也仿佛是群老弱残兵，赵大师已无力也无心去整治了。人在世上活的就是心里的那股劲，也就是希望吧！
去年十一月份，村长的女儿要出嫁。不知出于什么原因，或许是村长想以此唤起村民的怀旧情绪来巩固自己的地位；也许是村长的人际关系特好，来宾太多，城里最大的饭店也难以容 纳；或许……总之，村长要在他的宅院里摆席了，这却是真的。赵大师，久违了，赵大师的桌椅板凳，久违了！
为此，乡亲们兴奋万分，大有奔走相告的意味，像当年看电影一样，苦于不能一下子进入状态，好多事都显得既熟悉又陌生。好比长年相思的情人，乍一见面竟无语凝噎。
炉子，盘起来了；大块的煤火，点起来了；院子，扫干净了；乡村的夜，热闹起来了；所有被遗忘的、被搁置的、被冷落的，全部都年轻起来、崭新起来了……?不知是油烟还是煤烟，或许是酒吧，总之，在熊熊的火光中，两行清泪顺着赵大师的脸颊流了下来。当然，那泪珠也是又大又圆的，颇似他大大的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