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解词之唇齿相依

??这是极温暖的一个词。看着它，就仿佛看到两片温润、柔软的唇，包含着、呵护着两排坚硬的齿，那样亲切亲密，让人动心。我以为，这正是人类最重要的情感：爱情的象征。而且，除此之外，再没有任何一个词，能比它更准确地标明或注解这种关系。 ??当然这并非它的本意。它的本意是陈寿定的。在《三国志·魏志》中，谈到曹操多次出征却无功而返的原因，一个叫鲍勋的谋士说：“王师屡征而未有所克者，盖以吴蜀唇齿相依，凭阻山水，有难拔之势故也。”这种分析可谓一针见血，切中肯綮。 ??吴与蜀，正如唇与齿，互相依存，联合抗曹，赤壁之战是经典案例。不过，实际的情形，孙刘的关系远非亲密。彼此的利益纷争，彼此的对抗猜忌，让他们联盟时有分歧，聚合时有缝隙。苍蝇不叮无缝的蛋，曹操不是苍蝇，但孙刘间的隔阂，让他有机可趁，倒是事实。尤其是，关、张遇难后，刘备不听劝谏，执意起兵报仇，导致与东吴交恶后，蜀汉先亡是大势所趋，东吴继灭也是在所难免。这倒仿佛那个相关的成语：唇亡齿寒。 ??事实上，唇亡齿寒，早在《左传》中就已出现，并有一个寓言式的故事：晋国向近邻虞国借路，要攻打远邻虢国。虞王贪恋晋王送的玉石、宝马，答应借路。大臣宫之齐劝说：“虢是虞的依靠，虢和虞，就像嘴唇和牙齿一样；嘴唇没有了，牙齿岂能自保？”又说：“一旦晋灭掉虢，虞一定会跟着灭亡。这‘唇亡齿寒’的道理，您怎么就不明白?”宫之奇是有远见的。所讲道理，也再明白不过。没了嘴唇，牙齿就会感到寒冷。虢被晋消灭，虞也就会失去依托，难逃灭亡命运。可惜虞王没听。结果，晋在灭虢归来时，顺手牵羊灭了虞。 ??字典里说，“唇亡齿寒”，是指有许多事物之间，就像嘴唇与牙齿一样，是相互依存的。 ??这当然也就包含着爱情。 ??爱情是人类最极端的一种感情，也是最绵远的感情。可以说，有人的历史，也就有爱的传说。《诗经》开篇就是《睢鸠》，古希腊最伟大的诗人是萨福，这不是没有道理的。而且，它伴随着人类始，也还将伴随着人类终，如影相随，比什么阶级、国家，更为永恒。 ??在我看来，如果说，爱的开始，是从眼睛与眼睛的对视，爱的接近，是从脚与脚的走向，那么，爱的升华或深入，则是身体与身体的趋近。而两性之间，或者说，相爱的两者之间，身体与身体的亲密接触，如果说第一次是手与手的相握，第二次就将是唇和齿的切近。颊与颊相挨，唇与唇相会，齿与齿相触，舌与舌相舐，那样热烈的触碰，那样急切的探寻。是的，我说的正是亲吻。这是爱情最美妙的表达，也是最诗意的表达。介乎于情感和肉欲之间，如花将开未开，如月将圆未圆，如酒将醉未醉。有句歌唱道：“两个人的寒冷，靠在一起，就是微温。”我觉得，说的，正是这样的感觉。 ??如唇和齿一般，两个人，相互依偎，相互依存，想想，这该是多么美妙的关系，多么和谐的境界。由此开始，两个人，就将像两张嘴一样，聚合在一起，像唇和齿一样，依附在一起。在岁月中，在风雨里，在昼与夜的循环交替间，唇和齿，一个坚硬，一个柔软，岂不正是男人与女人的隐喻？我们常说，男人刚强，而女人柔软；表面上看，是男人在保护女人，像齿，支撑着唇。但实际上，刚者易折，柔者坚韧，在巨大的打击和劫难面前，真能迎风挺立，保护男人的，还是柔韧的女人。像唇，呵护着齿。 ??当然，唇齿相依的状态，也就注定了男女间的磕碰和争执。牙齿有咬到舌头的时候，当然也就有咬到嘴唇的时候。小时吃饭，图快，往往不小心就会发生这样的情形。每逢这时，父母总说：慌什么？又没人跟你争、跟你抢。现在想，如果真是没人争、没人抢倒还好，那真可谓天下太平。问题在于，唇和齿之间，不可能如鱼和水一般，彼此相亲，完全融入，像那故事所讲：鱼对水说，你看不见我的泪，因为我在水里；水对鱼说，你看不见我的泪，因为它在你心里。 ??事实上，这种状态，也正是唇齿相依的另一涵义：当嘴唇受到撞击的时候，由于牙齿在身后抵抗，会使相互依偎的双方，都更容易受到伤害。这多么像那两只互相取暖的豪猪。爱的本能，让我们相互趋近，但离得太远，感受不到彼此的热气和温暖，靠得太近，却又不免互相的碰撞和伤害。 ??但就像渴了需要水，饿了需要食物，我们，也依然需要这种亲近和依存，并在这种亲近和依存中，寻找相隔的最佳距离——在最轻的疼痛下，得到最大的温暖。这就是彼此的宽容和相互的忍耐。因为，我们实在太怕，唇亡，齿寒。 ??齿或许会先掉，毕竟，刚者易折。许多老年人的面孔，让我们看到了唇内无齿的可悲相：双颊深陷，双唇凹瘪。那样的情形，触目惊心。当然，唇也可能先亡，那就齿外无唇了。没有唇的包裹，温暖，齿该怎样捱过那些凄清和寒冷的时光？ ??唇亡了，牙齿也会感到寒冷。因为再没有依偎，再没有保护，再没有温暖。漫长的时光，成了漫长的痛苦，那该多么令人伤恻。那样的时候，说话不关风，呼吸时，不是倒吸的凉气，而是顺势的冷气，鱼贯而入，长驱直进，沁入肺腑。再想想当初的唇齿相依，正仿佛“高山流水”的那两人：一个善弹，一个善听。而善听者死后，善弹者也便摔琴绝弦，“终身不复鼓琴”，正所谓：“摔碎瑶琴凤尾寒，子期不在与谁弹？”最终的结果，便是心也凉了，灰了，然后，冷了，死了。古人说，哀莫大于心死，而心的死亡，是从唇亡开始。 ??这正像所谓的多米诺骨牌：唇亡。齿冷。心寒。心死。 ??这样想，就觉得，我们每个人，终其一生都在寻找的爱情，实际上，正是在为自己的唇找一个可以依存、依附的齿，或者，为自己的齿找一个可以包容、温暖的唇。唇与齿相依，肝与胆相照，这样的将扶，这样的奔走，才会让我们觉得，这人间，毕竟，还有温暖，还有爱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