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无法遏止的行进和倒转

◎闫文志

　　　　　　1991年的地图册
　　它一直悄然混杂于墙角的一大堆经年累积的教科书里面，这些书沉静，茁壮，腐朽，曾经被搁置在课桌洞或者书包里，偶尔被翻阅或者一路颠簸，疼痛，履行着某种心知肚明的使命。忽然有一天，它们作为一个集体集中呈现了坟墓的形状，我夜夜聆听到它们残衰的喘息，知道它们表面正值壮年，但是内心已经倾圮，它们用乡村葬礼终点站的姿态宣告了自己的衰老，对此，我无能为力。这些被汉字，数字，英文字母，印刷体或者手写体浸泡了十几年的书册，书页，发黄，虫蛀，碎裂，风吹不到它们，它们的身体已经习惯于内心的瑟缩。 　　但是这本地图册是一个例外。它的封面和封底包裹着海洋蓝的塑胶封套，内文的纸张用的是铜版纸，它以精美的材质和不俗的外表延缓了岁月碾压的速度，一截时光洒落在它的身体上，留下的不是沧桑，却是不曾改颜的新鲜。它的最大特点在于省市分区，在于翔实，细节的真实。它并不囊括在地理老师要求的必备参考书之内。 　　那时候，我从学校穿过县城的一条大道走进新华书店，我本来的目的是购买一套三本的《红楼梦》，我付款后拿着三本沉甸甸的红褐封面的《红楼梦》，在即将走出店门的一刹那，我在书架上瞥见了这本地图册。仿佛冥冥之中，我忽然觉得，在许多年之后，我会一个人，背坠行囊，离开家乡，走向一个不知终点的地方，这样的欲望是如此强烈而固执，我的内心没有丝毫的犹豫就买下它，也许在某一天，走在孤单的路途上，可以什么书都不带，但是一定要带上它。我不知道它到底能不能带给我真切的实用或虚假的安慰，但是我觉得它会是一柄小小的火把，在某个寒冷寂寥的夜晚，会散发一些我不可体察的温情。我走在县城的道路上，轻轻地抚摸它硬硬的外衣，粗糙的手感夹杂着一丝凉爽，我翻开书页，看到了所有的道路都躺在手中狭小的空间，我忽然明白，每一条道路都可以暂时封闭，我不知道将来我能够打开哪一条，每一条都隐藏着一种无法预知的可能，我的思绪在那一刻暂时中断，我合上书，脑海里掠过滴水成冰的颤栗。 　　房间里书堆的身边，是一垛堆积得坚硬如磐的地瓜干，一垛黄橙的玉米，玉米没有脱粒，一条条垒起，似乎是一座烽火台的局部，一大茓子猪糠，十几袋麦子，九袋带壳的花生，两袋花生米，此外还有一袋未开装的碳酸氢氨，半袋开了封的碳酸氢氨，小半袋复合肥，尿素，半篮子麦种，化肥袋子上面都不同程度沾染着干燥的泥土，几块笨重的木板上趿拉着六辫大蒜，旁边是一小堆未曾打扫的发黄的干葱叶，田野的元素一旦在某一刻聚集，秋收冬藏的温暖让人霎时窒息。一个废弃的木门设置成的案子，上面散乱地平铺着落满灰尘的纸张，几支毛笔，圆珠笔，铅笔。一张空木床，没有席子，却斜躺着一个油腻的枕头，油腻是我的汗水和头屑和皮屑和断发和耳屎等等的混合物勾兑而成，气息醇香而绵邈，独特，又斑驳了星星点点的绿锈，竟闪现了青铜酒器的光彩和味道。 　　我从小城回来，再次踏进这个房间，我恍惚间听到了时光遗留在梧阶上的苍黄与无奈的呻吟。呻吟逆转到我仿佛多年前的记忆，我鲜活的躯体和细节倏忽降落，萧疏槛菊呢，零乱井梧呢，衰草蛩响呢，归燕已啼血，啼声彻江南，这里的时间已经停滞，凝固。我的眼前只剩余了那些被寂寞的灰尘掩盖的粮食，它们窃窃私语，又交头接耳，但是我听不到那些书籍的声音，我的母亲站在院子的阳光里，她正在给一畦黄瓜浇水，西红柿挂满枝头，有的被太阳晒红了，有的依然青涩。母亲觉察到了我的沉默，走进来说，那些书太占地方，都已经在某一个午后被一个破烂王收走了。我没有说什么。那些书本来都是父母的血汗，与其放在那里，遭遇鼠啮，隐匿蚊蝇，吸引蜘蛛的编织，倒还不如这样空荡荡一片真干净。母亲说，有几本结实的，没有舍得让那个人拿走。她从床底下掏出一个纸箱，我看到了那套完整的《红楼梦》和那本地图册。我的心倏忽间似被一枚钢针刺中，我双腿弯曲，坐在地上，我拂去书本上那些凝固许久的尘埃，我的眼睛在一片飞翔的时光中渐渐朦胧。 　　　　　　一些距离：4500，4600，或者4700 　　我穿过村子湿漉漉的小巷，返回父母居住的院子。街道上很清静，这所院子弥漫着同样的舒适和恬淡。从阴凉的老屋里擎起一把绿漆斑驳的小凳子，安放在院子里，一株椿树，投射下一大片阴影，和日光的细线一起摇曳，怀疑是水波藻荇纵横，可惜日光终究不是月光，倒有些悻悻。我又搬来一张小桌子，放在椿树下。我把地图册摆放在桌子上，坐在小凳上，躬了身体，目光开始在书页里耕耘。铅笔和白纸。白纸泛黄，松软，象豆腐坊里挤豆腐的布袋，我的手指压在它们的表面，似乎是抚摸它们的粗砺而柔和的脸膛。一只公鸡突然飞上墙头，墙头的草棵里落下一只老母蝉，它可能刚刚产完卵，已到生命的尾声，不堪重负，一头栽下来，翅膀拍打沉重，草叶和树叶的碎片扑簌簌翻腾。公鸡站在墙头上，叉开双腿，一喙击中蝉的肚皮，复又飞腾而下，找一个墙角享受去了。我还听到墙外的黄牛孤独地叫了一声，鸭子嘎嘎从院门前的街道上穿行而过。还有阳光匍匐在绿叶上的声音，细碎而从容，一丝一毫，蜗牛样儿。此外我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它缓慢的节奏没有衰老，它似乎平静，又轻轻浅浅的悸动。我的大脑在揣摩着什么，我竖起的头发刺痛了我周围的热空气。 　　我感到热。我去压水井那里压了一瓢凉水喝下，口味冲淡，我的味蕾散发出青草的芬芳，我随手从咸菜缸里摸了一块辣疙瘩，咬一口，慢慢咀嚼，脆，脆，另一种香气四溢。我寂静下来。母亲已经从后巷里的院子回来，她开始准备一次简单的午饭。椿树的主干间或爬行着一两个蛰了毛子，绿色的小虫，刺猬的形状，一身剧毒绿毛，母亲说，你小心一点。 　　国家干线公路（国道）一览表。北京—兰考—黄冈—广州线，２５６５公里。北京—郑州—武汉—广州—深圳线，２６２２公里。２５６５X２＝５１３０里。２６２２X２＝５２４４里。铁路没有标志公里数，这两条公路干线大体相当于铁路的京广线，京九线。只是大体。公路干线上的城市之间都标识着公里数。我方便换算。那么从山东开始呢，从费县开始呢？是减去从北京到山东的距离，还是直接计算从山东到广州的距离？ 　　我蹒跚到了南屋，找到了父亲的尺子。他年轻的时候做过一段时间的裁缝，这把软尺刻度相当准确。我留出十秒钟，简单地想象了这把尺子如何从某些人的手臂，胸脯，腰，大腿缠绕和掠过的瞬间。我想到了几个女人的胸脯。父亲在那个时候，一定是对那些婆娘说，你自己来量一量。那些女人的嗓门洪亮，往往嘻嘻哈哈之间就把数字报告给父亲。 　　“间接”大约不如“直接”痛快，虽然有时候，“间接”可能收到四两拨千斤的功效，比如解析一道复杂的几何题。但是此时，我的尺子已经从山东出发。我省略了我所在的村庄的位置，因为在色彩斑斓的地图上，我无法找到这个村庄的名字，自然就无法确定准确的起始点。我的尺子从一个县城开始了步履维艰的延伸。道路曲折，闪闪烁烁，我抻不直它们的长度，就象我对于它们真实的横亘无法把握一样。中间的回环只能靠约数。我记下了某些城市的名字和一些似是而非的数字，兖州，郑州，阜阳，武汉，九江，南昌，长沙，广州，３２１，４５３，２４６，等等，还有很多，它们象红色的蚂蚁一样到处乱爬。手写的汉字和数字歪斜地躺在一张泛黄的纸页中间，我把尺子扔掉的时候，汉字并不活跃，那些数字却伸胳膊缩腿地快速繁衍，直至一张纸容纳不下，转到下页。父亲从樱桃园回来了，带来了一个不大的西瓜。母亲已经熄灭了灶房里的灶火，招呼我吃饭了。我在走向堂屋的饭桌之前，得到了一个距离的三种表达方法，４５００，４６００，４７００。你可以说三个数字都对，也可以说都不对。其实数字没有对错，只有谁更精准的问题。我坐在饭桌前，咀嚼着一个煎饼，我闻到了蔬菜，大蒜，葱花，生姜，辣椒的熟悉的气息，它们气味奔放，潺潺，萦绕，我突然意识到，它们比一串串数字更容易引发我的触觉，味觉，视觉，它们抵达我身体内部的迅疾的模样，让我暂时失去了对数字的兴趣。我把数字顺手扔在饭桌上方袅娜的饭香里，我的父母没有说话，我的耳畔只是回荡着牙齿撕咬煎饼的欻欻声。筷子偶尔敲打着盘子和碗，发出当啷的一响，大家的心不禁跟着猛然收缩一下。 　　这些粗糙或圆润的线条。这些纤弱或豪放的距离。无数城市、小镇象一只只蚂蚱，被串联在一起，什么时候它们将沿着两双眼睛的注视而一往无前，什么时候，道路被一条河流切断，又在另一座山的背后隐隐呈现。
　　　　　　樱桃园一个告别的清晨 　　一个月的两个星期，我都是在父亲的樱桃园度过的。七月的园子镇静而从容，樱桃占领了大半的领地，此外的空间栽植着杏树。这两种植物刚刚生长了两年，开春时节，都因为稚嫩而未孕花蕾，但是父亲和周围园子的乡亲们认为那是迟早的事情。抛开杏树不提，樱桃是寄予了包括父亲在内的承包户们的大希望的，大家一般都各自承包了三亩以上，樱桃的品种和常见的普通樱桃品种不同，是父亲委托乡镇农技站的专家从外地调配过来的优良货。据说嫁接的植株移栽三年开花后要建造温室养护，其果实颗粒大，饱满，耐运输，是专门供应上档次的饭店或者宾馆的，大家都名之曰“佳红”。 　　薄雾笼罩的夏天的清晨，太阳还没有出来，父亲从樱桃园出发，驾着牛车穿越一座石桥和一大片苍莽的芦苇荡，返回村子，装满一车土杂肥，又颠颠地折返。牛车无法直接进入樱桃园，父亲把肥料卸在石桥下游的大沟畔，擦着脸上的汗水，蹲在路旁长满杂草的引水渠边歇息了一阵，然后担了两个粪筐开始朝樱桃园运肥。 　　往常的这个时候，父亲一定是要把我从看守樱桃园的草房里的小床上喊起来，要么支使我给一畦葱浇水，给樱桃树打杈，剪枝，或者趁着清晨的湿气翻整树行之间暂时还能耕作的某块地，种上几行芫荽，芹菜，要么就要给一大群鸡鸭添水添食。当我吃过母亲从村子里送来的饭，往往已经接近中午时分，我忙完了手上的活计，父亲就不再管我了。我感到很累，就觅到一块樱桃树下的树荫，倚了镢把粗的树干打盹。往往有公鸡过来啄我的裤管，我就醒了，看到我的裤脚趴着两只青绿肥肚的大蚂蚱，我抬起脚，蚂蚱就张开绿纱帐似的翅膀飞到旁边的草丛里了，公鸡则小跑着去追逐。我抬头看天，天隐藏在嫩黄的树叶的上方，一片光晕一丛斑斓呢。然后狗就深吠，谁家的妮子背着一大筐猪草从不远处的草屋旁边经过，看不见她的脸，鼓鼓的猪草下边游走着一双腿，卷着裤管，赤着脚，紧着几阵小碎步就消失了。如果一个下午也无事，我就跳过园子西北面的石桥，钻进鸟鸣悠远的芦苇荡中间的清水潭里洗了澡，回来摘个西瓜，压了凉水浸泡一会儿，拿个勺子剜了吃。中午的田野，热浪浩荡渺渺，村民锄草一般都是选择早晨或者下半晚酷暑衰减的时刻，所以这个时段就很少见人。但是有几次我分明看到了村子里一个年轻寡妇头发湿漉漉从芦苇荡里钻出来，他的身后是跟了一个男人的。他们经常在无人的中午出没于那些蓊郁的芦苇丛林里，我感到很好奇。后来在夜晚的草房旁和大人们乘凉的时候，隐约听到了这个寡妇的风流之事。我觉得那个芦苇荡里一定埋藏着许多秘密，就不敢在中午的时候去洗澡了。其实在我少年的时候，这个荒凉的地方曾经是自杀过我的一个本家小姑的。她因为婚姻的彩礼无法归还而自杀，大家都说她太不值得。我不知道那个寡妇是不是知道大家对这里不感兴趣，害怕，才拉了男人去野合的。她的胆子真是大啊。 　　这是我在樱桃园最后的一个早晨。翌日清晨，我将告别这里，直接从村子踏上另一条远行的道路。我躺在有些潮湿的小床上，盖着一条小毛毯，我感到皮肤微凉，牙齿颤抖。瞥一眼小窗外，父亲一个人在给樱桃施肥，他让我好好休息，他不再象往常一样过来打扰我。几只黄嘴巴的小鸟在窗外的树枝上跳跃，啸叫，拨动了叶片，绿叶上就不断地滴落晶莹的露水，吧嗒吧嗒，让我疑心是落雨了。我翻了一个身，又渐渐睡着了。
　　　　　　两边的露水在延伸 　　清早的雾气。稀薄，缥缈。风隐藏在树叶下面。树梢静止。这一片布满沟坡的杨树林几乎遮掩了它下面蜿蜒的沙土路。林间的湿气滞重，树根部缠绕着久不见阳光而面容清癯的野草。一绺绺的草叶尖，挺拔或者微微弯曲，简直媲美缝衣针针尖的锐利，却全都擎着一枚枚搭配得疏密有致的露珠。路向前走着，露水们也在走着。我的手掌空落，下垂，粘腻，灼热。 　　背包轻飘飘的，随着我的脚步的移动而微微跳跃。我似乎听见了那本地图册的轻微喘息。我的鞋子相比坚硬的路面，我觉察到了它的绵软和畏缩。脚步一直不停地丈量着，沟渠，稻田，西瓜地，一行槐树，一座被雨水冲垮的小桥，断裂的一截土路，几处开着黄色红色野花的水洼，都慢慢向身后退去，毫不犹豫地后撤，仿佛是执行一项来自领导者的命令。我面对强势的威胁，几乎没有选择，如果退缩不算一种逃避，那就是另一种无言的前行了。 　　从村子出发，到县城的汽车站，需要穿行几条河流，农田，桥梁？翻越几座山头，衔接几条小路和大路？我无法得到一些确切的数字，只能凭借模糊的估计，虽然你对它们是那么熟稔。我走到吉乐庄西面的时候，雾霭开始低沉，轻轻下坠，有的幻化成一条一条的棉絮样儿，路旁的河流，苇林，鼓胀着白色花蕊的野水荭，游泳的鸭子蓦然清晰，我穿越附近的九孔桥的一个桥洞后，看见一条小路从脚下蛇形延宕，旁边是大片的山楂林，簇簇的白花在油绿的叶片间汹涌，我闻到了一阵阵蜜甜的芳香，头脑荡漾起阵阵晕眩。 　　当我终于疲惫地转到一条宽阔的大路，我看到了那些迎面而来的骑自行车的人，睡眼惺忪，蓬头垢面，有的很严肃，有的脸上带着几缕微笑，他们是到那些林立的工厂做早班的，他们的车把上挂着一点早餐，是一个或两个塑料袋，摇晃，哆嗦，并没有装多少内容，只不过是一口饭，匆忙地赶时间，来不及在家里烧火，加热，现从馍缸里抓的冷馍，天又热，不敢带湿的，怕一路走到，就馊了。到了厂里，抽空找厨房的女工说些好话，也许能够馏一下，运气不好，就只能就着咸菜和白开水下咽了。他们都很抓紧，这夏天，农活不忙，要拼了命抓一部分零用，种子，化肥，孩子的学费，人情往来，全都蕴藏在这来回的奔跑中了。 　　我的眼睛有一刻沾染了过多的汗水，杀得我几乎流下泪来，我在一块稻田旁边找到一处清澈的水汪，洗了几把脸，就坐在一块石头上歇脚。这时候我听到了身后拖拉机的响动，我站起来，看到了那个司机，我向他招手，他就停下了。他是我的一个乡邻，要到探沂镇拉煤的，他的目的地并不接近我的目的地，但是有一段轨迹是重叠的。我坐在机器的空空的后斗里，一把稻草在我的屁股下边并不老实，我紧紧抓住凉沁沁的后斗的铁架，我的身体随着柴油机的轰鸣和剧烈的颠簸而慢慢清冷，僵硬，太阳终于探出头来，风在耳边尖利地喊叫，不知什么时候，我是行使在一条巨大的车流里，我前后左右都是汽车，汽车，它们沿着幽深起伏的柏油路汹涌澎湃，飘摇不定，象黑色的浪花在飞溅。
　　　　　　　　　捕蝉 　　这辆汽车不用空调。它的玻璃窗都是敞开的，顶端也开了一个大天窗，风呼呼地灌进来，阵阵微凉，所有的座位都在轻轻呻吟，除了司机和售票员，所有的脑袋都仰卧或者前倾，昏昏欲睡。窗外是白花花的阳光，短暂的向外一瞥，除了眩目的铺天盖地的光线，什么也看不见。我闭上眼睛，在微睡中，脑海里渐渐浮现了在樱桃园附近的大沟畔几次捉蝉的画面。 　　我夜晚住在樱桃园的时候，常常不知道该做什么，吃了饭，蚊子多，不停地跺脚，想把它们甩掉，但往往还是被叮咬得痒痒，就去水边，把脚伸进去，抱着个小收音机听一支小曲，身后是玉米地，玉米叶子就硬硬地戳了背，疑心是一个人在背后吓唬我，转过脸来，就有刚刚降落的萤火虫在叶子上均匀地喘息，有的浮游着，袅娜的样子，她们大胆又谨慎，该是一群面若桃花的妙龄女子变化的吧。我不禁把目光铁定了，呆在那里乱想。一会儿，右边的小路上就真有三三两两的女子在说话，哈哈大笑，她们面前都有一束束的光柱，极似穿凿了黑暗的地道。她们都奔向了一里路外的小河边。母亲摇着扇子打着哈欠说，去捉知了猴的。这些人有本村的，也有外村的，她们不单是要获得一餐桌面上的美味，想来更是结伙去寻找一份无拘束的快活吧。我的手就痒了，对母亲说，我也试验一个。母亲指了指右侧沟畔黑暗中的丛林说，那里多的是。我便把收音机递给母亲，拿着一柄手电，涉水去了大沟对岸。 　　大约是晚上八点左右，虫子在石块和丛林角落里低吟着，我来到庄稼地头，弯了腰，借助手电的光，很快看到了低矮的树叶上，谷子叶上，紫穗槐的叶面上正在慢慢爬行着几只蝉的幼虫。它们的眼睛闪着微红的亮光，褐色的皮肤上还蓬松着一些新鲜的泥土，两只弯曲的大前爪轻盈地舞动，身体一节节上升，在叶片的某处，或者是它们认为安全的地点，或者它们已经累了，就安静下来，等待蜕皮。有的背上的壳已经裂开，白色隽秀的躯体已经向外挣脱，而有几只，则完全脱身了，伸展了娇嫩的薄纱似的翅膀，做飞翔前的准备。我在一刹那，就想到了那些奔跑在河边的女子，这素白，健康，丰腴的蝉的肌肤，也只有水灵的女子才拥有的吧。我盯着它们，不忍心去触摸，怕碰到了，它们会象女子一样发一声尖叫，不禁又蹙了眉头，两股战战，担心一个笑脸的女鬼的出现。但是我不久听到了灌木丛另一侧有人在喊：这里厚啊，到处爬呢。知道是另外的捕蝉者搜寻到了这一片地界，便不再迟疑，张开带来的塑料袋，把那幼蝉一一收归囊中。 　　我沿着沟坎，走进黑暗的夜，走过了一个个白天熟悉夜晚陌生的场所，打谷场，菜园，水井边，杨树林，荷花池，芦苇丛，稻田，间或遇到一个捕黄鳝者，腰里拴一个鱼篓，手里挂一个夹网，蹲在一条水沟旁，静静聆听水里游物的声音，旁边或者停着一辆摩托车，当是远道而来，云游四野的。他们象去工厂做工的工人一样，第二天凌晨，是要带着收获去小镇上的饭店交货的，他们付出熬夜的艰辛，也赢得了收入，他们是游手好闲的乡村捕猎者，在当地，或者很为人不屑，但是他们一如既往地疲惫，快意。 　　露水落下来，东方悬起一盘晕黄的月，证明夜已深了。我在一个麦场边照到一只蛤蟆躬紧后腿，前身抬起，象要跳跃，但又终于没有跳起来，却只见它舌头一弹，一只幼蝉就啪的一声从它头顶上方的草叶上掉下来，它紧走几步，一个低头，那蝉就含在它的口中了，直了脖子，却是幼蝉粗壮，没有马上吞咽下去，我正要跺脚吓唬它，旁边却闪过那个乡村捕猎者，他叫一声：我来，一个箭步窜进，右手一闪，那只蛤蟆就捏在他手中了，他左手的中指对着那物的嘴巴也是一弹，叭的一声，幼蝉就从蛤蟆口中脱落了。他扔掉蛤蟆，捡起蝉，递给我，笑了笑，走开了。我愕然了一会儿，把蝉扔进袋子里，好久喘不过气来。
　　　　　　　　　　火车东站 　　上的是硬座车，但是找不到一个硬座。车厢里有很多放假返乡的学生，这显然增加了安放一个屁股的难度。我在上车的时候，曾经灌了一肚子凉水，所以始终觉不到饿。空调很凉爽，人很热。过道里塞满了旅行箱，蛇皮袋，大挎包，捆扎的棉被，驻扎着一条条各式各样的男腿或者女腿。寻找。一个车厢接着一个车厢。12，13，14，15，21，25。都是这样。坐在座位上的人牛气烘烘，表情麻木，眼睛不是看着车厢顶端，就是斜刺里杀向窗外，他们当然有着无法言传的优越感。不管是经理，军官，政府官员，小偷，个体经营户，乡村干部，农民，或者是富婆，女强人，青春少女，工厂女工，面容清瘦者，胖子，青春飞扬者，形容失色者，再或者是镇定自若者，左顾右盼者，他们都摆出一幅君临天下的派头，昂昂然，飘飘然，羡煞了眼巴巴的无座人。几年后，我曾经乘坐过春节的列车，春节的车厢井然有序，竟然没有现在这种不能插脚的拥挤。喟然。喟然。 　　我的内心其实在莫名其妙地翻腾。我不知道我将要抵达的终点会是什么样子。我蹲在一道铁门的后面，我的旁边是行李的倾轧。我几乎坐不下，蹲麻了腿，就站一会儿，站累了，再蹲下。如此循环往复。身边的几个安徽人，在热烈谈论着他们明天即将到达的制衣场的境况。东莞。东莞。台湾人。日本人。老总。亲戚。姐姐。妹妹。他们哈哈笑着，似乎这不是一次长途的迁徙，而是在村子里，吃过晚饭，走过一条村街，去要好的乡邻家串门。他们男女一大片，声音很大，我却不感到聒噪。我喜欢听到我不知道的信息，或者也以此来平复我无言的焦躁吧。一个女子，扎着一个油亮的马尾辫，说着话的时候，就突然停下来，说，我饿了，伸手从旁边的编织袋里窸窸窣窣摸出一包“来一桶”，说，泡面去喽。小心地抬腿缩脖，高举着面桶向过道走去。不一会儿，她接到了热水，横冲直撞杀将回来，手里抱着面桶，小心坐在行李包上，一手拿过一个塑料小汤勺，眨眨眼睛说，开饭，也不看别人，捞了一绺滚烫的面条，嗤嗤啦啦地吃起来。几个人马上效仿。不多久，方便面的香气充盈了狭小的空间。我不知道我能吃什么。推小车的售货员在一遍遍叫卖，我买了一个盒饭，胡乱扒拉着吃了，却感到肚子更加膨胀。我快速走进洗手间，关上门，我的恶心汹涌而上，随即哇哇大吐。我走回来的时候，那几个安徽人已经停止了冗长的交谈。我蹲下身，看到窗外笼罩了夜幕，站台的灯火流星一样消失，闪现，再消失。终于完全黑漆一片。我阖上眼睛，觉得很舒服，朦胧中，看到母亲坐在院子的灶房里烧锅，炒菜，父亲从代销店的冰箱里取回幼蝉，对母亲说，他明天就要走了，都炒了吧。我听见了父亲的声音，从樱桃树林里跑出来，说，你们留着吧，我捉了就是给你们吃的啊。有人在我肩膀上拍了一下，我醒了。一个女孩说，你要给我们吃什么啊。大家就都笑了起来。 　　一个黑夜消逝，一个黎明来临。当一个中午成为过去后，我在午后的闷热里，终于走下火车，踏上广州东站的站台，结束了这一段漫长而沉闷的旅程。第一次的出门远行终于结束的时候，我站在潮水般向外涌动的人群里，灼热的空气深入到我的内心，无法摆脱的恐惧开始如影随行。我慢慢走出出站口，坐在一棵大王椰的阴影中，打量了一眼视野里绵延而陌生的楼群，高架桥，穿梭的大巴，游鱼般飞窜的轿车，我掏出我的地图册，这时候，我想，那些远去的时光其实没有走远呢，它们此时就在我的手中摇曳着。
　　　　　　正文8600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