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平民的故事
2020-11-25叙事散文杨献平
平民的故事
■杨献平我理解的平民就是一个具体的人,最大范围不超过一个家庭和家族。他们的故事寡淡无味,缺乏大的时代背景和传奇色彩。我也常常想:如果一个人不是生活在偏僻甚至有些荒蛮的乡村,而是城市,哪怕是在残酷的战争和经济大萧条年代,她的命运
平民的故事
■杨献平
我理解的平民就是一个具体的人,最大范围不超过一个家庭和家族。他们的故事寡淡无味,缺乏大的时代背景和传奇色彩。我也常常想:如果一个人不是生活在偏僻甚至有些荒蛮的乡村,而是城市,哪怕是在残酷的战争和经济大萧条年代,她的命运或许会随着时代的变迁逐渐好转;再假设,这个人稍懂文墨,无论再令人悲哀的命运遭际,她自己也会有一定的预见性和体悟力。而事实并非如此,一个人的至内心情绪是难以确定的,隐藏的秘密时常令局外者感到困惑。
这种困惑来自我们自身:不能够正视和亲近,就无法获得属于他们真正的秘密——我要说的这个平民是我的大姨妈,我母亲的姐姐。现年七十九岁,一个一生经历了解放战争、三年自然灾害、大跃进和文化大革命、改革开放等等重要历史事件(时期),但却随波逐流的平民。我记事时,她的几个孩子都已长大,大表哥结婚几年。不知道具体什么原因,大表嫂怀孕几次都流产,直到二表哥结婚那年,才正式产下了一个男孩。
二表哥和二表嫂也出现了此类情况。大姨妈四处求医问药,一天傍晚,她和母亲坐在一起,猜测说:谁知道人家两口子怎么回事,怀孕一次流产一次,老大老二(媳妇)都这样。大姨妈眼睛狐疑地说:是不是坟地(风水之说在南太行一带甚为流行)不正的缘故;我母亲说:也可能是两个人房事不注意吧。大姨妈摇摇头,一会儿又点点头,眼睛看着门外,一脸的不明所以。第二天,她们找了一个手持罗盘的人,在荒草茂密的祖坟周围转悠了半天。直接导致的结果是,正怀孕的二表嫂再次流产。再后来,据说服用一种安胎药才使得再一次的怀孕得以顺利生产。
人本思想在乡村是一种根深蒂固的传统。娶妻生子,建房成业,是乡村人群最为紧要的使命之一。很多年后,我还在想:假设大姨妈和我母亲出生或者嫁在城市,这种流徙于乡村数千年的思想意识会不会有所减弱? 接下来是一九八八年春天,南太行沟壑之间,植被葱郁,一夜之间,漫山遍野洋槐花开了,形似链条的白色花朵不舍昼夜,照亮了远远近近的村庄、岩石上的苔藓乃至沟壑里的潺潺流水。二表哥结婚五年了,小女儿彩霞的肤色虽然黑了一点,但也聪明伶俐,活泼可爱。此前一年冬天,二表哥(对己身)有过一次过激行为,大致是夫妻两个闹别扭,二表哥气急,喝了一碗做豆腐用的卤水。二表嫂当时没有阻拦,出来对大姨妈说,不知怎么着,恁老二脸色变得铁青,呼吸不上来了。 这是二表哥第一次自戕,是自己对自己生命的毒害和杀伐。小的时候,二表哥见到我,老远就咧开长满白牙的嘴巴笑,我紧跑几步,跳到他怀里。这一年,我觉得二表哥明显变了,黑色的脸膛阴云密布,眼睛充满血丝。对人世的厌倦情绪被话语出卖,大姨妈、我母亲和小姨妈都隐隐觉察到了。一起讨论几次,都以摇头告终。
我想:一定有什么东西攻占了二表哥的心智,使他对自己的生命,乃至整个世界产生了排斥和厌倦情绪。人最大的悲哀或许不是我们通常见到并表示出各种情绪的现实事物,而是一个人不可掠夺的思维和思想。果不其然,趁着亮如白昼的花朵,一九八八年春天,二表哥在为大姨妈捋了足够用来喂猪的洋槐花之后,选择了一棵正在开花的核桃树,用一根麻绳,将自己的身体悬置在虚无的空中。 没有人为个人的灾难买单,同情也显得虚妄。对于大姨妈来说,这是一个灾难,一个家庭,一个母亲的灾难。大姨妈以神经失常,大小便失禁近两年的代价,承受者了二表哥死亡的事实。据母亲说,她在看护大姨妈的夜里,时常在静夜听到大姨妈迅如惊雷的哭号,震得屋顶的尘土簌簌直落。还有时候,大姨妈走路时,忽然跑起来,喊着二表哥的名字。有几次跌到路边的田地里,压坏了一大片庄稼。 再长的呼喊也不能唤回已经消失的生命。大姨妈成为一个真正意义上的老人,头发灰白,皱纹深刻。几个儿子和唯一女儿的先后嫁娶使得这个恍惚了几年的母亲又回到了现实生活当中。阳光照来照去,风刮了一年又一年,田地在锄下,房屋在身上。随着几个孙子孙女和外孙的出生,大姨妈的精神逐渐好了起来,白发成为孩子们眼里的慈祥,皱纹成为老迈的象征。她也和我母亲以及满世界的人一样,在时间当中迂回。 这种姿势让我看到了一种宿命式的悲哀,一个人终究抵抗不住时间的杀戮和侵蚀。那些年间,众多孙子外女的出生,一方面超生带来的经济处罚,仅三表哥为生养第二个儿子,差点被乡计生办的人拆掉房屋,最终上缴一万多元的罚款平息。另一方面,成长是有代价的,新生命直接崔发的旧有生命的逐渐老化。大姨更老了,当年绕膝的孩子们也都有了像她一样的皱纹。 司空见惯往往包含了某种残忍成分。二表哥的女儿彩霞跟着大姨妈和大姨夫逐渐长大。二○○一年春节过后,温暖的气息在空中流传,冻僵的大地再次蓬松,向阳处的野草冒出了嫩黄的芽尖。这时候的大表哥,早已经是一个基督教徒了,整天抱着黑皮的《新旧约全书》,坐在树荫或者太阳窝儿里看。家里正墙上挂满了基督画像,门楣门框和外墙上贴满了散发着灵魂气息的“箴言”和“赞美诗”。 一个人全身心地被信仰所笼罩,我不知道那究竟是怎样的一种思想体验和人生境界。大表哥荒芜了田地,整天游走于附近大小村庄,对那些衣衫褴褛的乡人,不厌其烦讲述他对《新旧约全书》有限的甚至是浅薄的理解。因此,也知道了不少汉字的名字,并能够说出每个字的大致含义。有几次,我特意翻了他桌子上的《新旧约全书》,薄薄的纸张之上,字迹密布。感觉有一种说不清楚的轻盈感和明净感。 大表哥比我母亲小六岁。母亲最念他们一家的是:我们家盖第一栋新房子时,他和大姨夫还有几个表哥帮了不少忙。母亲的感恩我觉得是一种优秀的品质,到我这里,也始终对大姨家的人保持了高浓度的信赖和亲情。不幸又开始了,这年春天,大表哥突然精神失常,当即送到医院。大姨夫晚上去给大表哥一家照看家门,第二天一早,太阳都照遍的窗棂,大地一片沸腾。大姨夫还没有起床,大姨妈推门不开,喊叫不应,等找人撬开门,一辈子没说过1000句的大姨夫已经身首冰凉了。 灾难又一次在老年大姨妈的命里展开。据说观察,大姨妈最喜欢的大致是二表哥,虽然生命短暂,但孝顺异常,从不让自己的母亲有什么委屈,成家之后,每次到山西左权县作木工回来,都要给大姨妈带些好吃的东西,给点零花钱(这在相对贫困的乡村,算是孝心的最好体现了)。而大姨夫的猝亡使得晚年的大姨妈失去了最后的依靠,即使这个男人不会说一句宽心话,但在和不在,完全是两个境界。 一个月后,大表哥从医院回来,正值春忙,大表嫂带着大表哥去山里刨地播种,回来路上,不小心从山坡滚下来,瘦而高的身体像是一块风化了的岩石,快速翻过草木和石头,泥土和碎渣,溢出一团团鲜血之后,也成为一具渐渐失去温度的尸体。 大姨妈所承受的这些,在远近十余座村庄当中似乎是最惨烈的。至今说起来,还有许多人叹息着说:她怎么这么命苦呢?其中,“命苦”这个词具有十足的宿命意味。什么都可以改变,唯独事实陈列无疑,不会质变也不会量变。大姨妈沉默了,她似乎觉得了一种无可奈何的力量,袭遍她的身体和灵魂。这时候,习以为常带来的麻木发挥出了消极但又积极的作用。 灾难也是有限度的,司空见惯等于习以为常,这种源自自身的调节能力是可怕的,也是有益的。再几年,当年嬉闹于她和母亲膝下的我也过了三十岁门槛了。从外地回到家里,一定要看望的人当中,大姨妈排在第一位。这里面有三个原因,一是我从小没了姥姥姥爷,在我的记忆当中,大姨妈就像我的姥姥一样慈祥可敬;二是大姨妈所经历的那些人生苦难,足以令人心痛了;三是她晚年的生活并不幸福,不在于大姨夫和大表哥的猝死,在于她那种复杂的家庭关系导致的无休止的内部利益冲突和纠纷。 儿女多了享福。是南太行乡村最基本的乡俗观念之一:,大姨妈虽然没有了姨夫和两个儿子,但还有两个儿子和一个女儿,而柔软的亲情总是在利益面前一触即碎。因为二表哥的房子归属问题,弟兄几个闹了好几年,明争暗斗,寸土不让,大姨妈夹在中间,左右为难。我母亲和小姨妈多次试图解开大姨妈家庭当中的矛盾,每次调节之后都叹息不止。没人做出让步,即使没有一点占有的理由,也要分一份羹。我觉得了无奈和悲哀,这样的一些原始物质欲望,实际上是人类文明发展的一个缩影。 要是我,并不在乎那么一座房屋,折合现行的货币不过一万元。而他们是十分在乎的,我觉得不可思议。但有一天忽然明白,是物质的极度匮乏和经济繁殖能力的低下,使得这种争夺充满了硝烟甚至血腥。我不在乎的原因是,相对于他们,我可以较为轻松地获得与此相等的资产。人不但为时间所毁灭,更直接的毁灭来自于自身的无尽欲望。 几次回家,冬天搀扶着大姨妈,走三里多路,踏着干硬的积雪,在院子的阳光中坐下来。晚上和母亲睡在一起,两姐妹喃喃说到深夜。我知道她们在回顾往事,也在表达面临的困惑,以及家庭的种种难题。我总是想:她们起伏于黑夜的话语是有着非常丰厚的生命亮度和灵魂性质的,也许他人永不可知,只是两个暮年的乡村妇女对着于她们而言已经很短暂的黑夜相互窃窃私语。 母亲总是说:人老了就像孩子。我以为就是如此,有时候去看大姨妈,她非常留下吃饭,还要住几天,但我和妻子总是找各种理由拒绝。从这一点想:失去了丈夫和两个儿子的大姨妈晚年是寂寞的,她或许有很多的心事话要对自己喜欢的人说。 可是我们没有答应她,这里面有些私心,即是:我们不愿意倾听一个老人的心事,哪怕再亲近;或许我们还算年轻,不会体验到大姨妈暮年的那种沧桑的心境。令我再次我意想不到的是:二○○六年九月二十四日早晨,大姨妈带着表姐及其孙子孙女九个人,由三表哥的大儿子驾车,热热闹闹地去给相距30多华里的四表哥收割玉米,路上,车辆不慎翻转过来,唯一的表姐及其十多岁的儿子当场死亡,大姨妈重度昏迷,其他几个孙子和外孙女严重骨折。 人身的灾难在大姨妈一家身上分阶段实施,突然而暴烈。我惊呆了,脑子里出现一个巨大的谜团,然后才是悲痛,震惊的嘴巴半天没说出一句话。我哭了,妻子也哭了,这种无以伦比的家庭灾难简直就是一场战争。死去的表姐及其儿子面目全非,停在村外,第二天草草收殓,成为荒野之中的两座崭新的坟丘。大姨妈在医院昏迷三天,方才睁开眼睛。其他几个孙子孙女,也都躺在病床上呻吟不止。 对一个家庭来说,这种灾难是致命的,毫不亚于一场突如其来的毁灭。我觉得残酷,身心发凉。我对照看大姨妈的母亲说,只要大姨妈能醒过来,比什么都好,我出医疗费也心甘情愿。人看起来多么相同,但不可重复,没有了就再也不会有了。一个星期后,大姨妈醒来,再一天,被拉回家里。有几次没了呼吸,全家人惊慌的时候,她又苏醒过来。又过了一个月,大姨妈病情基本稳定了下来,只是大便不止,母亲和小姨妈、彩霞几个人不断清理和擦洗。秋忙时,母亲回家干一天活儿,晚上再去照看,去的迟了,大姨妈就骂我母亲。 我觉得心疼,但不是为母亲,而是为大姨妈。对母亲说,有大姨妈骂你多好。每次打电话,都叮嘱母亲好好对待大姨妈,母亲极其爱大姨妈,这种爱应当是无所不能的,深入到骨髓的。除了母亲和小姨妈、彩霞,没有一个儿子和儿媳近前一步,更没有给大姨妈清理便溺,擦洗身子。有一次,母亲在电话中感慨说:你大姨生的孩子不少,可顶啥用啊? 我知道,母亲的思想和价值观念与大姨妈没有太大的区别,生子防老,是乡村伟大的传统习性之一。又一次灾难之后的大姨妈,清醒时可能想到很多她也和大表哥一样,做过几年虔诚的基督教徒,我想知道的是:她有没有想到她信仰的“无所不在无所不能”的上帝?她有没有梦到先她而去的大表哥、二表哥、姨夫和表姐?还有……当时翻车的情景?知不知道儿女们之间的纷争乃至儿媳们的心愿?如果大姨妈稍懂文墨,我相信这又是另外一种彻骨的疼痛,文化教给我们自省,也给人以发现和感知的能力。这是有益的,也是有毒的,尤其对于现在介于清醒和糊涂之间的大姨妈,恐怕就是一种精神凌迟了。 现在,又几个月过去了,大姨妈时而清醒,时而糊涂,清醒时候竟然不知道表姐和她唯一的外孙已经死了。即使几个表嫂故意在她病榻前大声呼喊说表姐已经死了,大姨妈还是无动于衷。我知道她们为什么,但不能责怪。有好几次,表嫂们在家里闹,大姨妈使劲蒙了脑袋,一天没动,仅能喝的一点米粥都没有下咽。 母亲暴怒了,怒斥大姨妈的儿子儿媳……我能想到她站在大姨妈家怒对众人时飞舞的白发和涨红的脸颊,也第一次感觉到了母亲的一种强硬和睿智,也觉得一种源自血脉之中的不可拆解的亲情。后来,我哭着对母亲说,支持她对表哥表嫂们的训斥。而令我感到欣慰和不安的是:在这个世界上,大姨妈或许只有你和小姨妈两个亲人了。这是至关重要的,血缘是一种奇妙的东西,无形但却具有不可抗拒的力量。我忽然想到:一个人或许永远不可能通透地了解另一个人,我不知道垂暮而病患的大姨妈还能支持多长时间,但不管多久,哪怕一瞬,她还是一个人,一个生命,一个我熟稔、亲近、一生悲苦、厄运不断但却最终一无所知、将自己隐匿的人。
人本思想在乡村是一种根深蒂固的传统。娶妻生子,建房成业,是乡村人群最为紧要的使命之一。很多年后,我还在想:假设大姨妈和我母亲出生或者嫁在城市,这种流徙于乡村数千年的思想意识会不会有所减弱? 接下来是一九八八年春天,南太行沟壑之间,植被葱郁,一夜之间,漫山遍野洋槐花开了,形似链条的白色花朵不舍昼夜,照亮了远远近近的村庄、岩石上的苔藓乃至沟壑里的潺潺流水。二表哥结婚五年了,小女儿彩霞的肤色虽然黑了一点,但也聪明伶俐,活泼可爱。此前一年冬天,二表哥(对己身)有过一次过激行为,大致是夫妻两个闹别扭,二表哥气急,喝了一碗做豆腐用的卤水。二表嫂当时没有阻拦,出来对大姨妈说,不知怎么着,恁老二脸色变得铁青,呼吸不上来了。 这是二表哥第一次自戕,是自己对自己生命的毒害和杀伐。小的时候,二表哥见到我,老远就咧开长满白牙的嘴巴笑,我紧跑几步,跳到他怀里。这一年,我觉得二表哥明显变了,黑色的脸膛阴云密布,眼睛充满血丝。对人世的厌倦情绪被话语出卖,大姨妈、我母亲和小姨妈都隐隐觉察到了。一起讨论几次,都以摇头告终。
我想:一定有什么东西攻占了二表哥的心智,使他对自己的生命,乃至整个世界产生了排斥和厌倦情绪。人最大的悲哀或许不是我们通常见到并表示出各种情绪的现实事物,而是一个人不可掠夺的思维和思想。果不其然,趁着亮如白昼的花朵,一九八八年春天,二表哥在为大姨妈捋了足够用来喂猪的洋槐花之后,选择了一棵正在开花的核桃树,用一根麻绳,将自己的身体悬置在虚无的空中。 没有人为个人的灾难买单,同情也显得虚妄。对于大姨妈来说,这是一个灾难,一个家庭,一个母亲的灾难。大姨妈以神经失常,大小便失禁近两年的代价,承受者了二表哥死亡的事实。据母亲说,她在看护大姨妈的夜里,时常在静夜听到大姨妈迅如惊雷的哭号,震得屋顶的尘土簌簌直落。还有时候,大姨妈走路时,忽然跑起来,喊着二表哥的名字。有几次跌到路边的田地里,压坏了一大片庄稼。 再长的呼喊也不能唤回已经消失的生命。大姨妈成为一个真正意义上的老人,头发灰白,皱纹深刻。几个儿子和唯一女儿的先后嫁娶使得这个恍惚了几年的母亲又回到了现实生活当中。阳光照来照去,风刮了一年又一年,田地在锄下,房屋在身上。随着几个孙子孙女和外孙的出生,大姨妈的精神逐渐好了起来,白发成为孩子们眼里的慈祥,皱纹成为老迈的象征。她也和我母亲以及满世界的人一样,在时间当中迂回。 这种姿势让我看到了一种宿命式的悲哀,一个人终究抵抗不住时间的杀戮和侵蚀。那些年间,众多孙子外女的出生,一方面超生带来的经济处罚,仅三表哥为生养第二个儿子,差点被乡计生办的人拆掉房屋,最终上缴一万多元的罚款平息。另一方面,成长是有代价的,新生命直接崔发的旧有生命的逐渐老化。大姨更老了,当年绕膝的孩子们也都有了像她一样的皱纹。 司空见惯往往包含了某种残忍成分。二表哥的女儿彩霞跟着大姨妈和大姨夫逐渐长大。二○○一年春节过后,温暖的气息在空中流传,冻僵的大地再次蓬松,向阳处的野草冒出了嫩黄的芽尖。这时候的大表哥,早已经是一个基督教徒了,整天抱着黑皮的《新旧约全书》,坐在树荫或者太阳窝儿里看。家里正墙上挂满了基督画像,门楣门框和外墙上贴满了散发着灵魂气息的“箴言”和“赞美诗”。 一个人全身心地被信仰所笼罩,我不知道那究竟是怎样的一种思想体验和人生境界。大表哥荒芜了田地,整天游走于附近大小村庄,对那些衣衫褴褛的乡人,不厌其烦讲述他对《新旧约全书》有限的甚至是浅薄的理解。因此,也知道了不少汉字的名字,并能够说出每个字的大致含义。有几次,我特意翻了他桌子上的《新旧约全书》,薄薄的纸张之上,字迹密布。感觉有一种说不清楚的轻盈感和明净感。 大表哥比我母亲小六岁。母亲最念他们一家的是:我们家盖第一栋新房子时,他和大姨夫还有几个表哥帮了不少忙。母亲的感恩我觉得是一种优秀的品质,到我这里,也始终对大姨家的人保持了高浓度的信赖和亲情。不幸又开始了,这年春天,大表哥突然精神失常,当即送到医院。大姨夫晚上去给大表哥一家照看家门,第二天一早,太阳都照遍的窗棂,大地一片沸腾。大姨夫还没有起床,大姨妈推门不开,喊叫不应,等找人撬开门,一辈子没说过1000句的大姨夫已经身首冰凉了。 灾难又一次在老年大姨妈的命里展开。据说观察,大姨妈最喜欢的大致是二表哥,虽然生命短暂,但孝顺异常,从不让自己的母亲有什么委屈,成家之后,每次到山西左权县作木工回来,都要给大姨妈带些好吃的东西,给点零花钱(这在相对贫困的乡村,算是孝心的最好体现了)。而大姨夫的猝亡使得晚年的大姨妈失去了最后的依靠,即使这个男人不会说一句宽心话,但在和不在,完全是两个境界。 一个月后,大表哥从医院回来,正值春忙,大表嫂带着大表哥去山里刨地播种,回来路上,不小心从山坡滚下来,瘦而高的身体像是一块风化了的岩石,快速翻过草木和石头,泥土和碎渣,溢出一团团鲜血之后,也成为一具渐渐失去温度的尸体。 大姨妈所承受的这些,在远近十余座村庄当中似乎是最惨烈的。至今说起来,还有许多人叹息着说:她怎么这么命苦呢?其中,“命苦”这个词具有十足的宿命意味。什么都可以改变,唯独事实陈列无疑,不会质变也不会量变。大姨妈沉默了,她似乎觉得了一种无可奈何的力量,袭遍她的身体和灵魂。这时候,习以为常带来的麻木发挥出了消极但又积极的作用。 灾难也是有限度的,司空见惯等于习以为常,这种源自自身的调节能力是可怕的,也是有益的。再几年,当年嬉闹于她和母亲膝下的我也过了三十岁门槛了。从外地回到家里,一定要看望的人当中,大姨妈排在第一位。这里面有三个原因,一是我从小没了姥姥姥爷,在我的记忆当中,大姨妈就像我的姥姥一样慈祥可敬;二是大姨妈所经历的那些人生苦难,足以令人心痛了;三是她晚年的生活并不幸福,不在于大姨夫和大表哥的猝死,在于她那种复杂的家庭关系导致的无休止的内部利益冲突和纠纷。 儿女多了享福。是南太行乡村最基本的乡俗观念之一:,大姨妈虽然没有了姨夫和两个儿子,但还有两个儿子和一个女儿,而柔软的亲情总是在利益面前一触即碎。因为二表哥的房子归属问题,弟兄几个闹了好几年,明争暗斗,寸土不让,大姨妈夹在中间,左右为难。我母亲和小姨妈多次试图解开大姨妈家庭当中的矛盾,每次调节之后都叹息不止。没人做出让步,即使没有一点占有的理由,也要分一份羹。我觉得了无奈和悲哀,这样的一些原始物质欲望,实际上是人类文明发展的一个缩影。 要是我,并不在乎那么一座房屋,折合现行的货币不过一万元。而他们是十分在乎的,我觉得不可思议。但有一天忽然明白,是物质的极度匮乏和经济繁殖能力的低下,使得这种争夺充满了硝烟甚至血腥。我不在乎的原因是,相对于他们,我可以较为轻松地获得与此相等的资产。人不但为时间所毁灭,更直接的毁灭来自于自身的无尽欲望。 几次回家,冬天搀扶着大姨妈,走三里多路,踏着干硬的积雪,在院子的阳光中坐下来。晚上和母亲睡在一起,两姐妹喃喃说到深夜。我知道她们在回顾往事,也在表达面临的困惑,以及家庭的种种难题。我总是想:她们起伏于黑夜的话语是有着非常丰厚的生命亮度和灵魂性质的,也许他人永不可知,只是两个暮年的乡村妇女对着于她们而言已经很短暂的黑夜相互窃窃私语。 母亲总是说:人老了就像孩子。我以为就是如此,有时候去看大姨妈,她非常留下吃饭,还要住几天,但我和妻子总是找各种理由拒绝。从这一点想:失去了丈夫和两个儿子的大姨妈晚年是寂寞的,她或许有很多的心事话要对自己喜欢的人说。 可是我们没有答应她,这里面有些私心,即是:我们不愿意倾听一个老人的心事,哪怕再亲近;或许我们还算年轻,不会体验到大姨妈暮年的那种沧桑的心境。令我再次我意想不到的是:二○○六年九月二十四日早晨,大姨妈带着表姐及其孙子孙女九个人,由三表哥的大儿子驾车,热热闹闹地去给相距30多华里的四表哥收割玉米,路上,车辆不慎翻转过来,唯一的表姐及其十多岁的儿子当场死亡,大姨妈重度昏迷,其他几个孙子和外孙女严重骨折。 人身的灾难在大姨妈一家身上分阶段实施,突然而暴烈。我惊呆了,脑子里出现一个巨大的谜团,然后才是悲痛,震惊的嘴巴半天没说出一句话。我哭了,妻子也哭了,这种无以伦比的家庭灾难简直就是一场战争。死去的表姐及其儿子面目全非,停在村外,第二天草草收殓,成为荒野之中的两座崭新的坟丘。大姨妈在医院昏迷三天,方才睁开眼睛。其他几个孙子孙女,也都躺在病床上呻吟不止。 对一个家庭来说,这种灾难是致命的,毫不亚于一场突如其来的毁灭。我觉得残酷,身心发凉。我对照看大姨妈的母亲说,只要大姨妈能醒过来,比什么都好,我出医疗费也心甘情愿。人看起来多么相同,但不可重复,没有了就再也不会有了。一个星期后,大姨妈醒来,再一天,被拉回家里。有几次没了呼吸,全家人惊慌的时候,她又苏醒过来。又过了一个月,大姨妈病情基本稳定了下来,只是大便不止,母亲和小姨妈、彩霞几个人不断清理和擦洗。秋忙时,母亲回家干一天活儿,晚上再去照看,去的迟了,大姨妈就骂我母亲。 我觉得心疼,但不是为母亲,而是为大姨妈。对母亲说,有大姨妈骂你多好。每次打电话,都叮嘱母亲好好对待大姨妈,母亲极其爱大姨妈,这种爱应当是无所不能的,深入到骨髓的。除了母亲和小姨妈、彩霞,没有一个儿子和儿媳近前一步,更没有给大姨妈清理便溺,擦洗身子。有一次,母亲在电话中感慨说:你大姨生的孩子不少,可顶啥用啊? 我知道,母亲的思想和价值观念与大姨妈没有太大的区别,生子防老,是乡村伟大的传统习性之一。又一次灾难之后的大姨妈,清醒时可能想到很多她也和大表哥一样,做过几年虔诚的基督教徒,我想知道的是:她有没有想到她信仰的“无所不在无所不能”的上帝?她有没有梦到先她而去的大表哥、二表哥、姨夫和表姐?还有……当时翻车的情景?知不知道儿女们之间的纷争乃至儿媳们的心愿?如果大姨妈稍懂文墨,我相信这又是另外一种彻骨的疼痛,文化教给我们自省,也给人以发现和感知的能力。这是有益的,也是有毒的,尤其对于现在介于清醒和糊涂之间的大姨妈,恐怕就是一种精神凌迟了。 现在,又几个月过去了,大姨妈时而清醒,时而糊涂,清醒时候竟然不知道表姐和她唯一的外孙已经死了。即使几个表嫂故意在她病榻前大声呼喊说表姐已经死了,大姨妈还是无动于衷。我知道她们为什么,但不能责怪。有好几次,表嫂们在家里闹,大姨妈使劲蒙了脑袋,一天没动,仅能喝的一点米粥都没有下咽。 母亲暴怒了,怒斥大姨妈的儿子儿媳……我能想到她站在大姨妈家怒对众人时飞舞的白发和涨红的脸颊,也第一次感觉到了母亲的一种强硬和睿智,也觉得一种源自血脉之中的不可拆解的亲情。后来,我哭着对母亲说,支持她对表哥表嫂们的训斥。而令我感到欣慰和不安的是:在这个世界上,大姨妈或许只有你和小姨妈两个亲人了。这是至关重要的,血缘是一种奇妙的东西,无形但却具有不可抗拒的力量。我忽然想到:一个人或许永远不可能通透地了解另一个人,我不知道垂暮而病患的大姨妈还能支持多长时间,但不管多久,哪怕一瞬,她还是一个人,一个生命,一个我熟稔、亲近、一生悲苦、厄运不断但却最终一无所知、将自己隐匿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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