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深入的和永恒的
2020-11-26叙事散文杨献平
深入的和永恒的有一年,越过村庄对面早已坍塌的明代长城,到山西省左权县亲戚家,还没进到村子,就看到一个人在马路上哭得站不起来。其时,冬天成排的杨树在寒风中摇动,尘土上下飞舞。母亲对我说:那个人生在这个村子,在阳泉市工作好多年了,每年都回来上
深入的和永恒的
有一年,越过村庄对面早已坍塌的明代长城,到山西省左权县亲戚家,还没进到村子,就看到一个人在马路上哭得站不起来。其时,冬天成排的杨树在寒风中摇动,尘土上下飞舞。母亲对我说:那个人生在这个村子,在阳泉市工作好多年了,每年都回来上坟。还有一次,在南太行乡村,邻村一个早年参军,定居辽宁某市的人回到家里,也趴在他父母亲荒芜的坟头上半天不起身,眼泪鼻涕糊的哪里都是。那时候我还小,不知道他们为什么对着死去人的坟头如此伤心,是什么让他们如此悲痛? 母亲总是说:哪里生的人待在哪里舒服。谁老了都得回来,死了也得埋在爹娘坟墓前面。我懵懂着,恍惚着想到自己的将来,但很是模糊。我不知道自己将来会怎样,留在父母身边还是远走异地。多年候,参军那天,我在心里暗暗发誓说:死也不回这里了。在西北的最初几年,我是铁了心的,除了惦念还在座南太行乡村生活的父母兄弟及几个非常亲善的亲戚之外,其他都是毫不留恋甚至是憎恨的。 不仅如此,我的这种憎恨心理还渗透到了我的择偶标准,我发誓不找河北籍的女孩子恋爱,更不会结婚——到2000年,我还是坚持原来的观点,与妻子恋爱之初,就下定决心,在西北安家,即使老了,也不回河北。奇怪的是:这种偏激的想法忽然之间有了改变。这些年来,我回到河北的次数多了,每次都带着妻子儿子。对那一片地域乃至生活在那里的人看法有了根本性的变化。在常年累月的巴丹吉林沙漠,总是忍不住想起那座村庄的人事,有痛苦不安,也有快乐温暖。 我相信这是时间在起作用,而根本性的却是无形的地域文化在起作用。那是一种看不到,随着时间在人的天性和思维当中发酵并膨胀的事物。我渐渐觉得了它无处不在的力量,也无数次想起母亲的话:谁到最后都要回到原来的地方。很多时候,我甚至能够触摸到这句话粗糙而结实的纹理,有时像是一根尖利的针,刺着我的心脏;有时似乎一团棉花,落在我最寒冷的部位。 我想:这就是灵魂、血缘和传统文化的力量。一个人再不可一世或者英明伟大,总有一些东西摈弃不掉,如影随形。近些年,每周给父母电话,总能获得一些发生在南太行村庄的事情:一些人夭折了,一些人背叛了,一些人消失了,一些事物崩溃了,还有一些诞生和改变……即使是微小的琐事,也能够给我以触动,像羽毛或者岩石,其实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不得不在事实面前低头认输:从本质上说,我还是那座村庄的人,尽管我走了很远的路程,身体在他处停留,内心精神和骨血仍旧属于它。 那个村庄是狭小的,在庞大的太行山,与草木齐平,一茬茬的人跟随时间来了,又走了,就像山上的岩石,被灌木簇拥,也被苔藓覆盖,流水穿过的地方是零散的房屋,牛羊和驴子、狼、鹰、野猪和麝、隼等动物在村庄外围与人为邻数千年,一起诞生、成长、老迈和死亡。 河流链接村庄,道路拉拢人。从这个村里出来,翻过一道山岭或者趟过一条河,就是另外一个村庄,隔山隔河隔不住鸡鸣狗叫,更隔不住流传的婚姻和血脉——我的亲戚们就在那里分布。有很多次,母亲在其他村庄告诉我这里有一个什么什么亲戚……绕来绕去的血缘联系让我晕眩——那时候我就想:在我不知道的遥远前世,这里每一座村庄都是由远远近近的血缘联系起来的——而时间冲淡了它们,就像那些从远处滋生的杨树,一代代的人就这样被时间推远了,然后再聚合起来。 地域的小和人的封闭,导致了婚姻乃至血缘的进一步融合和混同。至今我还记得来自爷爷讲述的故事,关于村庄的过去,一种历史或者一些故事,比如土匪和地主,轮换的驻军和修炼成精的猛兽,或许它们真的发生过,只是年代久远,缺乏依据,进而成为传说。而我在那里经历的一些,却越来越清晰,包括那些已经骨肉成灰的人。我小的时候,村庄周围的狼很多,尤其是月亮的夜晚,它们的嚎叫声简直就是音乐,而现在,那种壮观的嚎叫声消失了,取而代之是无边的寂静。六岁那年,一个人看到我,对我母亲说:等我长大,就把她女儿给我做媳妇——还有一个人,为了采一种名贵的药材,从悬崖上摔了下来;有一个和爷爷辈分相同的人,走着路就病了,喃喃说蛇精要他当女婿,不过一袋旱烟的功夫就死了。 还有一个没读过书的女孩子,忽然喝了农药,后来才听人说:她自己看上了一个男人,父母不让嫁,也没表示反对,就选择了消失。最奇怪的是我的两个舅舅,姥姥姥爷为节省,同一天给他们娶媳妇,第二天早上,两位新嫁娘都莫名其妙地死去了——邻村出了几个痴呆者,婚姻是不可能的,但本能并不迟钝……很奇怪甚至变态。所有这些,我相信是地域和上天给予的。有几次回到那里,遇到当年的一些人,忽然觉得了陌生,是那种熟稔之后的陌生,他们的言语和方式令我觉得了一种新鲜。尤其从一些孩子身上,仿佛看到了自己当年的模样。 我觉得了恍惚,人:一个被一个替代,深长的血缘就像一部天书,一笔一划都是平民的历史。可惜的是,没有人为这座南太行村庄,和它的人们树碑立传,所有的故事都在岩石上晾晒和被风吹走。有些时候,我怀疑那些飞舞的尘埃就是文字的碎片,在阳光和星光下碰撞和传递。今年的某些时候,听老家的一个人说:我成了学校教育孩子们的一个例子,先是反面的,后是正面的,我觉得欣慰,也想到:现在那里的人还记得我,是因为我和他们一起长大……若干年之后,我制造和遗落的故事会不会也成为漂浮的灰尘? 他们也会是的吧。这令我觉得伤感,也忽然明白,对一个人记得最深的不是别人,而是目睹他(她)诞生和成长的地方——包括草木泥土和人。因此我感到了惭愧,伊初对南太行村庄的憎恨是不应当、狭隘和无知的。我在仔细检点自己的时候,也忽然发现:我憎恨的只是那里的人或者人的本性和恶行,而不牵扯其它——这令人欣慰。需要说起的是,从2005年以来,我对那座村庄的怀念与日俱增,常常在睡眠之前,重复想到它的模样——十多个大小村庄落在沟壑之间,青山上松柏成林,岩石火红或者深埋,看起来就像一个巨大的“北”字,北京的北,也是北方的北。 我熟悉它的每个村庄和人,就连房后和路边的石头和树木,都记得异常清晰。每次回去,都要四处看看,从一个村庄到另一个村庄,从这一家出来到另外一家,其间的道路除了多了一层柏油之外,宽度和长度没有太多的改变。沿途的风物依旧,多了的无非是各式各样的房子,迎面的男女和小孩,有的熟悉有的陌生——但总归是熟悉的,我知道,这里的一切都已经深入到我血脉当中了,是它第一次接受了我,埋下了我的胞衣,也给我了成长的阳光、水、空气和粮食——它于我,就像是手掌上的纹路,曲折但深刻,隐喻也明畅。 我必将随身携带,从开始到最终。听上辈人说:我们这脉杨姓人家是北宋名将杨继业的后代,但无家谱可以佐证——我想应当是的吧,至少我们的老家在山西是事实,至今还有一些同宗的人散布在山西榆次、太谷、左权、阳泉和大同一带——尽管消失了,可毕竟是一个记忆,更重要的是来自内心的认同感和归属感——这令人觉得温暖和可靠。更为具体地说:我所储存和呈现的这座村庄由我开始,也必将由我结束。历史不是一个人书写的,那些已经或者正在深入的和永恒的,尽管是平民甚至草民的,但篡改和修正,加长和编撰它的除了时间,谁也无能为力。
有一年,越过村庄对面早已坍塌的明代长城,到山西省左权县亲戚家,还没进到村子,就看到一个人在马路上哭得站不起来。其时,冬天成排的杨树在寒风中摇动,尘土上下飞舞。母亲对我说:那个人生在这个村子,在阳泉市工作好多年了,每年都回来上坟。还有一次,在南太行乡村,邻村一个早年参军,定居辽宁某市的人回到家里,也趴在他父母亲荒芜的坟头上半天不起身,眼泪鼻涕糊的哪里都是。那时候我还小,不知道他们为什么对着死去人的坟头如此伤心,是什么让他们如此悲痛? 母亲总是说:哪里生的人待在哪里舒服。谁老了都得回来,死了也得埋在爹娘坟墓前面。我懵懂着,恍惚着想到自己的将来,但很是模糊。我不知道自己将来会怎样,留在父母身边还是远走异地。多年候,参军那天,我在心里暗暗发誓说:死也不回这里了。在西北的最初几年,我是铁了心的,除了惦念还在座南太行乡村生活的父母兄弟及几个非常亲善的亲戚之外,其他都是毫不留恋甚至是憎恨的。 不仅如此,我的这种憎恨心理还渗透到了我的择偶标准,我发誓不找河北籍的女孩子恋爱,更不会结婚——到2000年,我还是坚持原来的观点,与妻子恋爱之初,就下定决心,在西北安家,即使老了,也不回河北。奇怪的是:这种偏激的想法忽然之间有了改变。这些年来,我回到河北的次数多了,每次都带着妻子儿子。对那一片地域乃至生活在那里的人看法有了根本性的变化。在常年累月的巴丹吉林沙漠,总是忍不住想起那座村庄的人事,有痛苦不安,也有快乐温暖。 我相信这是时间在起作用,而根本性的却是无形的地域文化在起作用。那是一种看不到,随着时间在人的天性和思维当中发酵并膨胀的事物。我渐渐觉得了它无处不在的力量,也无数次想起母亲的话:谁到最后都要回到原来的地方。很多时候,我甚至能够触摸到这句话粗糙而结实的纹理,有时像是一根尖利的针,刺着我的心脏;有时似乎一团棉花,落在我最寒冷的部位。 我想:这就是灵魂、血缘和传统文化的力量。一个人再不可一世或者英明伟大,总有一些东西摈弃不掉,如影随形。近些年,每周给父母电话,总能获得一些发生在南太行村庄的事情:一些人夭折了,一些人背叛了,一些人消失了,一些事物崩溃了,还有一些诞生和改变……即使是微小的琐事,也能够给我以触动,像羽毛或者岩石,其实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不得不在事实面前低头认输:从本质上说,我还是那座村庄的人,尽管我走了很远的路程,身体在他处停留,内心精神和骨血仍旧属于它。 那个村庄是狭小的,在庞大的太行山,与草木齐平,一茬茬的人跟随时间来了,又走了,就像山上的岩石,被灌木簇拥,也被苔藓覆盖,流水穿过的地方是零散的房屋,牛羊和驴子、狼、鹰、野猪和麝、隼等动物在村庄外围与人为邻数千年,一起诞生、成长、老迈和死亡。 河流链接村庄,道路拉拢人。从这个村里出来,翻过一道山岭或者趟过一条河,就是另外一个村庄,隔山隔河隔不住鸡鸣狗叫,更隔不住流传的婚姻和血脉——我的亲戚们就在那里分布。有很多次,母亲在其他村庄告诉我这里有一个什么什么亲戚……绕来绕去的血缘联系让我晕眩——那时候我就想:在我不知道的遥远前世,这里每一座村庄都是由远远近近的血缘联系起来的——而时间冲淡了它们,就像那些从远处滋生的杨树,一代代的人就这样被时间推远了,然后再聚合起来。 地域的小和人的封闭,导致了婚姻乃至血缘的进一步融合和混同。至今我还记得来自爷爷讲述的故事,关于村庄的过去,一种历史或者一些故事,比如土匪和地主,轮换的驻军和修炼成精的猛兽,或许它们真的发生过,只是年代久远,缺乏依据,进而成为传说。而我在那里经历的一些,却越来越清晰,包括那些已经骨肉成灰的人。我小的时候,村庄周围的狼很多,尤其是月亮的夜晚,它们的嚎叫声简直就是音乐,而现在,那种壮观的嚎叫声消失了,取而代之是无边的寂静。六岁那年,一个人看到我,对我母亲说:等我长大,就把她女儿给我做媳妇——还有一个人,为了采一种名贵的药材,从悬崖上摔了下来;有一个和爷爷辈分相同的人,走着路就病了,喃喃说蛇精要他当女婿,不过一袋旱烟的功夫就死了。 还有一个没读过书的女孩子,忽然喝了农药,后来才听人说:她自己看上了一个男人,父母不让嫁,也没表示反对,就选择了消失。最奇怪的是我的两个舅舅,姥姥姥爷为节省,同一天给他们娶媳妇,第二天早上,两位新嫁娘都莫名其妙地死去了——邻村出了几个痴呆者,婚姻是不可能的,但本能并不迟钝……很奇怪甚至变态。所有这些,我相信是地域和上天给予的。有几次回到那里,遇到当年的一些人,忽然觉得了陌生,是那种熟稔之后的陌生,他们的言语和方式令我觉得了一种新鲜。尤其从一些孩子身上,仿佛看到了自己当年的模样。 我觉得了恍惚,人:一个被一个替代,深长的血缘就像一部天书,一笔一划都是平民的历史。可惜的是,没有人为这座南太行村庄,和它的人们树碑立传,所有的故事都在岩石上晾晒和被风吹走。有些时候,我怀疑那些飞舞的尘埃就是文字的碎片,在阳光和星光下碰撞和传递。今年的某些时候,听老家的一个人说:我成了学校教育孩子们的一个例子,先是反面的,后是正面的,我觉得欣慰,也想到:现在那里的人还记得我,是因为我和他们一起长大……若干年之后,我制造和遗落的故事会不会也成为漂浮的灰尘? 他们也会是的吧。这令我觉得伤感,也忽然明白,对一个人记得最深的不是别人,而是目睹他(她)诞生和成长的地方——包括草木泥土和人。因此我感到了惭愧,伊初对南太行村庄的憎恨是不应当、狭隘和无知的。我在仔细检点自己的时候,也忽然发现:我憎恨的只是那里的人或者人的本性和恶行,而不牵扯其它——这令人欣慰。需要说起的是,从2005年以来,我对那座村庄的怀念与日俱增,常常在睡眠之前,重复想到它的模样——十多个大小村庄落在沟壑之间,青山上松柏成林,岩石火红或者深埋,看起来就像一个巨大的“北”字,北京的北,也是北方的北。 我熟悉它的每个村庄和人,就连房后和路边的石头和树木,都记得异常清晰。每次回去,都要四处看看,从一个村庄到另一个村庄,从这一家出来到另外一家,其间的道路除了多了一层柏油之外,宽度和长度没有太多的改变。沿途的风物依旧,多了的无非是各式各样的房子,迎面的男女和小孩,有的熟悉有的陌生——但总归是熟悉的,我知道,这里的一切都已经深入到我血脉当中了,是它第一次接受了我,埋下了我的胞衣,也给我了成长的阳光、水、空气和粮食——它于我,就像是手掌上的纹路,曲折但深刻,隐喻也明畅。 我必将随身携带,从开始到最终。听上辈人说:我们这脉杨姓人家是北宋名将杨继业的后代,但无家谱可以佐证——我想应当是的吧,至少我们的老家在山西是事实,至今还有一些同宗的人散布在山西榆次、太谷、左权、阳泉和大同一带——尽管消失了,可毕竟是一个记忆,更重要的是来自内心的认同感和归属感——这令人觉得温暖和可靠。更为具体地说:我所储存和呈现的这座村庄由我开始,也必将由我结束。历史不是一个人书写的,那些已经或者正在深入的和永恒的,尽管是平民甚至草民的,但篡改和修正,加长和编撰它的除了时间,谁也无能为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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