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从饥饿中走来
2020-11-27抒情散文陇上秦风
奶奶是一个非常爱唠叨的人,她没完没了的唠叨时常让全家人避而远之,但大字不识一个的她记忆力却出奇的好,以至时隔几十年的事还能准确的说出具体的年月日来。她的述说来自她所经历的那些陈年往事,稍加留意便能清楚的分出“国民党时期”、“刚解放”、“文化
奶奶是一个非常爱唠叨的人,她没完没了的唠叨时常让全家人避而远之,但大字不识一个的她记忆力却出奇的好,以至时隔几十年的事还能准确的说出具体的年月日来。她的述说来自她所经历的那些陈年往事,稍加留意便能清楚的分出“国民党时期”、“刚解放”、“文化大革命”和“农业社”等几个不同的阶段来。如果说幼年时的我还能象听三国听水浒一样在诸如从故乡徙步二三百里远走东岔修路、大闹钢铁收了铁锅拔了门扣、在故乡修梯田在五十铺打坝之类的故事里听出来一点新鲜的话,等我渐渐长大后便再也没有了兴趣,每每不等她话闸子拉开,便被我厌烦的阻拦了。但有一种述说,却永远让我无法出口阻拦,那就是她对于记忆中饥饿的叙述。
在七十年代最后一个冬季出生的我赶上了一个好时机,已有自留地分到户的我最差也能在襁褓中喝粥了,关于饥饿的事几乎全都来自于奶奶的述说。那些在我们看似痛苦至极的事,奶奶却象说昨天发生的家常小事一样平静的开始她的絮叨,如何于五八九年在几近昏迷的饥饿中度过断粮的除夕夜,如何在某个伸手不见五指的深夜偷回半篮子洋芋煮给炕头熟睡了的姑姑与父亲,如何没日没夜的在石磨上推着玉米芯、榆树皮和荞“衣”填饱虚胀难忍的肚子。她说有一次正在磨上推榆树皮,碰着队长的女人端着一碗掺了白面做的榆树皮面条,便夹给跟着玩耍的父亲一筷子,父亲吃过便问:为什么我们家的榆树皮面没有她家的好吃?无言以对的她便默默的推着石磨流了一中午的眼泪。在她静静说着的同时,也悄悄拉起她的大襟粗布衣衫擦拭起眼泪来,而素来厌烦了她唠叨的我这时也只有默默倾听的份,更没法告诉她这不是她的原因而完全不必要这么自责。现在回想起来,奶奶述说的饥饿中的事情简直就是一部野史,但却硬是一个一个把生命从饥饿的死亡线上拉了回来。
与奶奶相比,母亲对饥饿的述说似乎轻描淡写了许多,她只是在任性的我们高兴了的时候才回忆说,她小时候看着讨饭的人太多,玩的游戏便是领着一群同龄的伙伴,每人手拄一根棍子,在村里挨家挨户的站在门前学着讨饭人的样子乞求着叫上一声:“她阿姨,给一点吗?”然后听凭一些好心肠的人家看后心疼不已,偶尔还真能讨得一点来。
对饥饿的往事始终保持沉默的是父亲,在我的记忆中,他从来没有说过自己挨饿的事,仿佛本就不曾有过似的。而奶奶说,小时候父亲和姑姑用棍子抬着瓦罐从大队往家里拿分得的稀粥,走在路上便故意使劲晃,等有几滴溅到罐子外边了,便迅速用手指一刮,然后放进嘴里吮吸了。我始终不敢想象这一幕在如今凭两只手在家里攒起万余斤粮食的父亲看来做何感想,而这一道巨大暗伤深藏在他内心深处,让我嘘吁不已之余远远却步,永远无法启齿得以证实。只是父亲不吃玉米面,永远都不,就象我们五花八门的饭吃的多了,看着家里顿顿白面饭撅着嘴嘟哝着太难吃了一样,父亲一见玉米面饭便沉默着走开,吃几口干馍了事。后来我发现村里不吃玉米面的人真还不少,究其原因,都是刚能吃饱饭那会叫玉米面吃怕了。
如今终于不愁吃了,可奶奶依然唠叨,每看到我们浪费粮食饭菜了,便嚷道:“倘若再遇着个五八九年或是民国十八年的年馑,看你们咋过?”父亲似乎再也不担心饥饿了,看着这些年自己苦心经营所得的粮食家里再也没地方放了,我说粜了吧,可父亲一脸无奈的说,价钱太低了。是啊,与居高不下的物价相比,与上涨不止的农药化肥相比,粮价太低了,低在了保护价以下,一斤小麦换不回半斤化肥来。谁在冻土的嚓嚓声中扛着犁铧耕耘过,谁在炎炎烈日下挥动镰刀汗流夹背过,谁就知道心疼,就舍不得买。近日,听一位乡领导说,在耕地内搞退耕还林,有农户全家人都乐意,可偏有七八十岁的老人跪在地上,声泪俱下的喊着:“地里不种粮食了,以后日子还咋过啊?”我听了,什么也说不出来。大约在二十出头的年轻人里,已很少有人想饥饿的事了,可做为一名农家子弟,我想说的是,饥饿真的离我们并不遥远,在那些已过而立之年人们的心里,谁没有一段饥饿的记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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