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奶奶在天堂

奶奶在天堂 　　　　　　乔洪涛 　　奶奶陶氏，有姓无名。上世纪三十年代生人，五十年代初，被一辆手推车推着嫁给家徒四壁的祖父乔继彬。来到乔家庄后跟着我的祖父下田劳作，辛苦度日。五九年抱着我１岁的姑姑，牵着我３岁父亲的逃荒关外，当过流民，睡过桥洞，在东北的森林里伐过木头，干过男人也干的粗活，遇到过黑熊，也被野狼追围，后来幸而脱险，贫穷展转，展转贫穷，又回到山东乔家庄土里刨食，艰难度日。回来后，奶奶又给我生下了两个姑姑，一个叔叔。一大群孩子嗷嗷待哺，奶奶和祖父一把屎一把尿把他们一个个拉扯成人，他们成家立业，奶奶和爷爷又帮他们抚养儿孙，直到一个个长大了长了本事，挣了钱，会孝顺奶奶的时候，可是奶奶却再也喊不应，叫不应，她再也无法声声喊我乳名小涛小涛，而我即使喊破了喉咙哭坏了眼睛，却再也换不来奶奶的一声答应了。
　　　
　　我永远不会忘记那个日子。零五年的四月，油菜花和小麦花肆意地开放的那个春天，一大股一大股的馥郁的气息把我们包围，我远在几百里之外，正在享受生命的时候，我不知道，我的奶奶正忍受着煎熬，将要咽下她最后一口气。她在心里呼唤着我的名字，她正盼望着回来。一大清早我就觉得不详，我刷牙的时候不慎将杯子打破，接着我的眼皮跳动得厉害，接着我就接到了父亲的电话。父亲声音疲惫，他先问我上课忙不忙，又问我能不能请假。我的心马上就提了起来，那一刻我心里胡乱猜测，我的手和腿有些发抖，我焦急地问父亲到底怎么了。父亲嗫嚅半天，说了一句：你奶奶脑血栓住进了医院。我马上问，严重吗？严重吗？我的父亲不说话，我都要哭出来了，父亲说，你抓紧赶回来吧。父亲挂了电话，我不由自主地往下蹲，我蹲在地上。手脚冰凉，我不敢想象，我不敢相信，我知道奶奶体弱多病，但是，但是－－－每年冬天我都提心吊胆，这里天气一冷，我必往家里打电话询问奶奶的健康。我的曾祖父死于冬天，我的曾祖母死于冬天，我的外婆死于冬天，我的太多的父老乡亲死于冬天，我害怕的就是冬天啊。我太傻了，我只知道冬天会－－我不知道我的奶奶竟然会在春天里离开我们。
　　我和未婚妻匆匆踏上回家的列车。我和未婚妻有愧。我生下来后从小体弱多病，母亲身体不好，又因为跟着有了妹妹，所以我从小基本上是在奶奶的怀抱里长大的。奶奶把我揣在怀里，一夜一夜不息地哄着哭闹厉害的我。奶奶喂我吃食，给我缝衣，奶奶领我走路送我上学，奶奶带我赶集抱我走亲，我一天天长大，奶奶却一天天缩小。但是，我还没有来得及抱一抱奶奶的时候，奶奶却不在了。奶奶再也不和我在一起了。我的奶奶再也不和我在一起了。我对奶奶有愧。零四年的春天，我带女朋友第一次回家，奶奶抓着我女朋友的手不放，奶奶看了又看，摸了又摸，奶奶那几天高兴如顽童，奶奶笑得合不拢嘴。奶奶盼她的孙子媳妇，盼啊盼，别人家和我一般大的早已经结婚生子，让奶奶抱了重孙；而我的婚事迟迟未定，每次回家我的奶奶总要对我万般开导，我悔恨的是我那时侯竟然不以为然，甚至还振振有辞，直到最后奶奶生气了，把她的拐杖一摔，说，你还想叫我死前看上媳妇吗！奶奶撅了嘴，一整天不搭理我。那是奶奶唯一一次和我生气的一次，是我一辈子最难受的一天，也是我至今最悔恨的一天。春天的时候，我和女朋友回家，我早已给我的女朋友说过我和奶奶的关系，所以，她也一口一个奶奶叫的殷勤，这更让我的奶奶不能释怀。结果，奶奶和她约定，零五年的春节一定和我回家一起过年。我后来知道，那个冬天里，奶奶第一次犯了脑血栓的毛病，可是奶奶整个冬天精神很好，恢复得很快。奶奶一直念叨，要等我和女朋友一妻回家过年。可是，让我遗憾的是，春节的时候，我女友因为所在的医院工作太忙，无法请假回家而没有和我一起回去。我回家的那天，下车，刚喊了一声奶奶，奶奶就拄着拐杖从小屋里出来，奶奶看见我，笑得合不拢嘴，奶奶踮着小脚，对爷爷喊，咱涛回来了。咱涛回来了。奶奶又往身后看，玲呢？小涛，玲呢？我知道奶奶在找我的女朋友。
　　奶奶听我说了后，马上显现了失望的神情。后来，爷爷说，奶奶躺在炕上好几天了，就是那天精神很好，穿上整齐衣服，下炕等我们回来。可是，这一点小小的愿望，我和女朋友竟然没能为她实现。腊月三十晚上，我把手机拨通了我女朋友给奶奶，奶奶对着话筒，念叨一句话：你咋就没来呢？你咋就没来呢？你怎么没有回来？奶奶心切，有些糊涂了。写到这里，奶奶对着手机大声呼喊的声音犹然在耳。可是，我的奶奶却不在这个世界上了。正月初一的早晨，我的奶奶又要我给玲子打电话，奶奶在电话里给她约定，五一节的时候一定回来。一定回来。可是我的奶奶再也等不到五一节了。２００５年４月１２日中午１１点３２分，我亲眼看着我的奶奶呼吸渐弱，看着我的奶奶永远闭上了她睁了两天两夜的双眼。我趴倒在奶奶的床头前，失声痛哭，我跪倒在地，披麻戴孝，使劲磕头，我的头碰得地面作响，可是我的奶奶再也听不到了，我的奶奶再也哭不回来了。
　　我和女朋友匆忙回来，直接去了县医院。我看到的奶奶已经浑身插满了管子，我的奶奶睁着眼，已经不能说话。我和女朋友靠到跟前，我喊奶奶，奶奶。我的女朋友也喊奶奶。奶奶。可是我的奶奶已经不会答应。我看见奶奶死死地看着我们，她一定是要把我们记住，记到心里去吧。我抓着奶奶的手，奶奶嘴里含糊不清。姑姑伏在奶奶耳旁，说，妈，妈，你知道这是谁吗？你认识这是谁吗？我的眼泪上来了，我的奶奶不认识我了。姑姑说，妈，你小涛娶媳妇，你去喝喜酒吗？你去吗？我们看见奶奶的脸上露出了艰难的微笑。奶奶含糊地说，去。去。奶奶能说话了！我们都很高兴。奶奶的精神很不错。于是，我们推断奶奶的病情有所好转。我听说，正月初七奶奶第二次犯病，又慢慢好了。那么，这次，奶奶也会好吧？我们都有些高兴。这样，我和女朋友一起守了奶奶两天。
　　女朋友的单位催她回去上班。我的单位也来电话，说单位里申请分房子，需要我回去办理一下手续。我于是和女朋友坐车回来，我打算回来安排一下之后，我再自己回去。回来的第二天，我突然做出了一个决定。我对玲玲说，你爱我吗？玲玲很惊讶，不明白我为什么说这样的话。我说，你说到底爱我还是不爱我。玲玲说，我当然爱你。我说，我们今天去登记吧？我们去办理手续？玲玲愣了一下，停了一会，说，好吧。我心里始终有一丝担心，我觉得奶奶精神好转是不是有点回光返照。我还是马上把手续办了，也好给奶奶一个交代。反正，没有这回事，早晚也要结婚。奶奶等不上参加我们的婚礼，但是我要让奶奶有一个名正言顺的孙子媳妇。
　　三天之后，我带着结婚证书回到老家。此时的奶奶已经从医院回家，奶奶身体浮肿，闭眼不睁，粒米不进，滴水不进。我一身尘土回到家里，跪到奶奶床前，使劲呼喊奶奶。结果，奇迹出现，奶奶慢慢睁开了眼睛看我。姑姑说，妈就是等着她孙子哩。我把结婚证书拿给奶奶看，奶奶一动不动地盯着它看。我摸摸奶奶的手，有些凉，我亲亲奶奶的额头，奶奶一如健康时干净。我不知道奶奶能不能感觉到我，我相信奶奶可以感知到我。奶奶丧失了吞咽功能之后，半边不遂，胃里和肾里也开始出问题。输液打进去一点也不吸收，最后只好不再输液。奶奶就这样躺在床上一动不动。父亲和姑姑端了温暖的蜂蜜水用小勺一点点滋润奶奶的嘴唇，我看见不善言辞的父亲不时地亲着奶奶的脸，他的眼泪滚滚而下。
　　奶奶一生坎坷，刚有了好日子，怎么舍得就这样离我们而去。奶奶疼爱我们，疼爱得天下少有。我作为长孙长子，所受奶奶和祖父的疼爱更甚。我小时侯顽皮捣蛋，每得父亲呵斥，必然奶奶和爷爷庇护有加，奶奶有一次还举起拐杖要敲父亲。我记得六岁那年，村后涨了河水，不少的大人都下河摸鱼。我也要奶奶下河给我摸鱼。奶奶拗不过我，最后只好带着衣服趟水进河，等河水到了奶奶的腰际，我却吓得哇哇大哭。我怕奶奶被河水冲走了。平日里，我回家总要给奶奶买只烧鸡。奶奶喜欢吃烧鸡，我买回去，奶奶高兴得说，俺涛没有白疼，俺涛孝顺哩。奶奶说了，却不吃，把烧鸡放了起来。她要留给下次我回去吃，或者给她的其他孙子吃。有一次，我春节买回去的，我过了三个月回家，她还拿出来留给我吃。我生气了，我说，你再不舍得吃，以后不给你买了。我骗她说过期了，拿了要扔，奶奶连忙来抢。奶奶说，你们不吃，我吃哩。以后，买了东西，我总要监督着当面吃下才行。
　　我奶奶一生心地善良。他不仅拉扯大了自己的五个孩子，还收养了一个别人舍弃的孩子。这个孩子比我父亲还大，我要称他为大伯。可是，我从小，我就知道我这个大伯是个疯子。这个孩子一直在我奶奶家长到十五六岁，又被他家里生生要回去。奶奶送他半路，掉了半路子眼泪。后来，我的这个大伯发奋读书，终于考上了大学。我奶奶和祖父高兴坏了，酬了不少钱给他，我这个大伯也算是知恩图报的人，每次放假都要先来我奶奶家，来了就不愿意走。我奶奶好吃好喝管着，然后再送他回家。可是，不久，我的大伯疯了。听我祖父讲，可能是因为感情问题，他在学校里和一个女学生好了，然后失恋。可是，我的奶奶不这样认为，奶奶说，俺儿不疯。春节的时候，他在我家住着，我们村上的人还找他写春联，他虽然疯了，手有些哆嗦，可是他的毛笔子绝对一流。再后来，我的大伯就不见了，据说，一个人出去乞讨，再没有回来，可是每年春节，我奶奶都要念叨他。
　　奶奶在去世前的两年，有个心愿。那就是爬一次泰山。我们村上的经常和奶奶打牌的几个老太太爬过一次泰山，奶奶因为身体不好没有去成。这很快就成了奶奶的一块心病。奶奶和我说过几次，我因为也没有去过，再加上我觉得来日方长，所以，一直没有吧这件事放在心上。现在想来，子欲养而亲不待，何其痛也哉！
　　零五年正月初二，我第一次做饭给奶奶吃，奶奶吃了不少。那时侯奶奶已经犯了一次病症，头晕，呕吐，每天躺在炕上。初二早晨，吃过早饭，我去奶奶家。我看见爷爷水缸里有好几条白鲢鱼，奶奶说，想吃鱼。于是我自告奋勇，替爷爷做饭，我要给奶奶做一个红烧鱼。那天奶奶精神不错，我和爷爷把她搀到正房门口的阳光处晒太阳。爷爷坐在旁边喝茶，他养的画眉在树上的笼子里跳来跳去，很美好的一天。做好了鱼，奶奶吃了一点。说好吃。又要吃。因为大夫让少吃荤腥，所以，奶奶很小心。奶奶像一个孩子一样，问我，我再吃点能行吧。我觉得无大碍，说，好，再吃点。当时我一阵心酸，到了这个年纪，奶奶竟然和商量着吃饭，而我俨然成了奶奶眼中的“大人”，我说什么，奶奶都觉得正确。那天我和爷爷一起喝了点小酒，现在，那个情景，成了我现在最为美好的回忆之一了。
　　奶奶心地善良，爷爷虽然脾气大点，但也是朴实的厚道的一个农民。奶奶和爷爷感情和好，一辈子，两个人相濡以沫，相敬如宾，没有红过脸。可是，有一次，爷爷对奶奶发了脾气。后来，奶奶去世后，爷爷很后悔。爷爷喝了酒，眼圈红红的，爷爷说，我不该嚷她。爷爷说的是奶奶信基督教的事。有一段时间，奶奶和别的老太太一起，开始信基督教。奶奶礼拜天的时候也跟着别人去教堂唱赞美诗，我小时侯还曾跟奶奶去过一次。爷爷本来就很倔强，不知何故，爷爷尤其不喜欢信教的人。奶奶开始去了几次之后，爷爷只是脸色不好看，并没有发作。奶奶那次也来了倔强，很快成了忠实的信徒。有一次，奶奶召集了几个老太太在家祷告。爷爷终于忍受不了了，爷爷大发脾气，把几个老太太弄得很尴尬。奶奶那次生气了，他们两个人三天没有说话。后来，奶奶妥协，从那之后，再也没有去祷告过。这是爷爷和奶奶一辈子最厉害的一次吵架。奶奶去世后，爷爷感情很失落，老得很快，而且开始耳聋、健忘。吃饭的时候，爷爷总爱掉几颗眼泪，奶奶为爷爷做了一辈子饭，年纪大了，爷爷却要亲手做饭了。爷爷身体很好，一辈子基本没有什么病灾，也很少吃药打针，爷爷今年七十一岁了，还下地劳作，生活节俭，自立生活。
　　奶奶去世后，放大了一张遗像。那张照片是某一年春节的时候，我用相机给她照的。照相的时候，爷爷不愿意照。奶奶却很高兴，换上了新衣服，一连让我给她照了数张。奶奶后来经常在相框前伫立，她是在回忆她的青春岁月吗？可是，今天，挂在我爷爷家堂屋里的只是奶奶的遗像了。我看着奶奶熟悉的容颜，想着奶奶的熟悉的声音，我的眼泪又来了。
　　我想知道，天堂里的奶奶，你还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