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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 南太行的乡村轶事

2020-11-28抒情散文杨献平

南太行的乡村轶事
■杨献平锣鼓花轿,毛驴头上挂着红绸;唢呐声欢,红色鞭炮纸散落一地。这是南太行乡村的又一个喜庆日子——从那一晚开始,两个青年男女遵从古老的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身体的进入和敞开标志着家庭乃至又一轮生命的诞生。新婚之夜,黑漆
南太行的乡村轶事 ■杨献平    锣鼓花轿,毛驴头上挂着红绸;唢呐声欢,红色鞭炮纸散落一地。这是南太行乡村的又一个喜庆日子——从那一晚开始,两个青年男女遵从古老的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身体的进入和敞开标志着家庭乃至又一轮生命的诞生。新婚之夜,黑漆漆的晚上,除了不断掠过冬天的北风,枯叶在地面和房顶上划过的响声之外,偌大的南太行,就只是他们两个人制造的肉体和心灵动静了——第二天一早,太阳还在东边的积雪中沉睡,新娘睁开眼睛——红艳艳的新婚囍字下面,早已人去被空。    很多年过去了,消失的青春不会像青草那样年年复生。直到一九五零年夏天的一天,落日正要被高山没收,大地上的事物正在模糊:几个穿着像干部模样的人来了,找到当年那扇新婚的门楣——当年的新娘子已是满头白发了,深深的皱纹让她身体佝偻。干部们表情沉重,向她宣布了一个消息:丈夫在解放战争中牺牲了,让她节哀顺便。    她走在门前的台阶,站在青石铺成的院子当中——向东是敞开的,大片的山峦青翠起伏,无数的草和树木使得大地蓬勃而温暖。放下已经磨得光滑的拐杖,她努力挺了挺腰,深陷的眼窝有一种奇异的光亮——但也只是一瞬,她的腰身一如往常,拄着拐杖,敲打着被脚步踩出无数坑洼的石板,又坐在了正在朽烂的门槛上。

   没有人惊动她,大家看着,谁也没说一句话——慢慢散开,只剩下她一个人的时候,一声长哭犹如裂帛一般,穿过村庄曲折的房檐和巷道,打疼了人们的耳膜甚至脊梁——很多年后,她死了,一个人躺在老坟地里,蒿草匍匐,插下的柳树已然成荫。    有一年春天,我到她(儿子)的家去,看到了依旧悬钉在门楣上的红色光荣牌——红色的底子,白色的字,有一种说不出来的美感。回到家里,我问母亲说:咱家怎么没有那样一面牌子呢?母亲的表情也很羡慕,说那是军属,光荣着呢!我说为什么光荣?母亲说,就是家里当兵打仗牺牲了呗!我也吃惊,不知道“牺牲”是什么意思——晚上,躺在爷爷身边,奶奶的鼾声高低起伏。爷爷说,打日本鬼子的时候,咱这里有不少人参加了八路军,走时怕老婆抱腿,就趁着媳妇睡着的时候跑了。

   爷爷告诉我,当年参军的那些差不多都死了——战场上,子弹不长眼,挨着谁就谁——至此,我才似懂非懂地知道了“牺牲”的意思。爷爷还说到一个与此情况相类似的一个人,早年离别妻儿,参军打仗,并担任营长很多年,等他回来,妻子早已不再人世了,退休回到老家,多年未曾抚养的儿子和儿媳对他很好(后来有他和儿媳不轨的传闻,但谁也没有亲眼见到)——他是唯一这一带唯一的战争幸存者,并获得了较好的晚年生活。
   后来看《地道战》、《地雷战》、《小兵张嘎》等影片,才模糊觉得了战争尤其是子弹和炸弹对人的强大杀伤力——到小学,老师带领我们大声诵读“我爱北京天安门”的时候,不知道怎么了,小小的心里竟然充盈了一股豪气,鼻子发酸,有一种特别感动的情绪。再后来,学到《小英雄雨来》、《董存瑞舍身炸碉堡》等课文,也觉得了有一种英雄情绪,杀戮乃至战斗的欲望无端高涨——还有一些时候,拿着课本站在寂静的树荫下想象——如果我能够做一名战士,也会像那些英雄一样,在枪林弹雨中舍身不顾,英勇杀敌——也要像他们,被后来的人们在课本上读到。

   但只能是一种梦想——有点空想和暴力主义倾向,等我长大,却逐渐离弃了它——最大的光荣不是战争,乃至战争中的个人英雄主义,而是和平的一个坚定的支持者和维护者——所有的战争都是残缺的,对人性乃至生命的残暴伤害——有一年冬天,在南太行的沙河市内,我看到一座高大的英雄纪念碑,那位英雄竟然也姓杨——会不会就是我们村的先辈呢?我有点激动,站在高大的大理石碑前,心脏狂跳,举头仰望,金色的大字让我崇敬而晕眩。

   还有一年,村里的一个孤寡老奶奶被送到了养老院,说她的丈夫先前是八路军战士——从其他老人脸上,我看到了欣慰和羡慕,我不知道他们出于何种心理——但没过多久,那位老人死了,尸骨成灰,也还是一个人,落在故乡的老坟当中——夏天时候,黄色的野菊花摇曳坟头,成荫的柳树在风中晃动着凉爽的阴影。

   在三十多里的外的村庄,有几个人也早年从军,其中有人成为了将军。这种荣光使得家族乃至整个村庄都隆起了神圣的光环,每次路过,总是有人在耳边说起——我知道,他们是羡慕的,尽管只是世俗意义的,也无可厚非;与他们稍微不同的是,我的羡慕是发自内心,带有浓郁的理想主义色彩。

   有一年路过山西左权县的麻田镇,看到左权将军的纪念碑——走在以他名字命名的城市中,心里总是有一种说不清楚的感觉:好像是自豪,还有些生不逢时的遗憾——浴血沙场,建功立业,自古就是男儿们的高贵梦想——芸芸众生之中,唯有他们,才可以与创造者一起,不会被时间的庞大灰烬所湮灭。


   我必须要感谢逝去十多年的爷爷,是他,让我知道了自己生命之前的一些事情,虽然都只是南太行那一小片地域上的,但也是丰富的。他还告诉我,有些年大家都去炼钢铁了,昔日安静的大地上到处浓烟滚滚,呼喊的人们神情激昂,日夜不停——他和十多岁的父亲也去了,有一次,一个妇女不小心掉在火焰熊熊的炼钢炉内——人们惊呼,但已经来不及了。

    再还有饥荒——满天的蝗虫,见到什么吃什么,就连牲口都不吃的核桃树叶,也只剩下了树干。村里有一个人饿得不行了,用荆条篮子扣了好多蝗虫,摘下翅膀,放在锅里炒着吃了——还有人挖了地里的蚯蚓和一种白色的虫子,不用洗干净,就放在了嘴里。

   大批的人从东边过来了,一个个面黄肌瘦,颧骨高耸,摇摇欲倒,沿途倒毙的人,有的被其他人吃掉了皮肉。村里的榆树没有了一点皮,就连山上能找到的观音土也被挖光了——爷爷说了一个典型的例子:一个妇女,丈夫死了,拉扯了一个有点傻的儿子——大饥荒时,好多天都见不到她,谁也没有在意——十天后,一个人去她家,门扇忽然摔倒了——还有一具只剩下骨头的尸体。

    爷爷再三强调说:这是一个真事儿:一个含辛茹苦的母亲,在大饥荒年月里,无可奈何地被自己儿子吃掉了——我头皮发麻,心脏颤抖,到处都是冷嗖嗖的凉——他的儿子一直活到上个世纪的七十年代中期——在世的时候,没有一个人亲近他,更没有人愿意让他用自己家的碗筷吃饭——总是用一种怪怪的眼神看着他,还有一些人说:一看到他心里就发毛,喉咙哽动,忍不住要吐。

    或许,智障者更容易抛开世俗道德,在危难时挽救自己,但从正常的伦理角度说:这是忤逆不道的——怎么能够或者忍心吃掉自己的生身母亲呢?生命果真比简单的活着更重要吗?我想他一定不会意识到这些,在肉体发出强烈的吞噬呼号的时候,他是无法抵抗的——很多年后,到他所在的村庄,还有人在闲谈中提及——并将这件事视作整个村庄的耻辱。

   我想,在中国,唯有庄子可以饶恕他的罪过——再后来,母亲说到了姥姥姥爷带着他们到山西逃荒的情景:一家人步履蹒跚,沿着从河北到山西的摩天岭——不少的乌鸦站在岩石或者枯树上呱呱叫着,盯着一些已然倒毙的人类的尸体——在一片石头上休息时,一条毒蛇咬了姥姥一口,五岁的母亲吓得大哭起来,十四岁的大姨没敢吭声,摇着姥姥的肩膀,眼泪雨滴一样落在浑身青肿的姥姥脸上。     母亲讲的时候,我一直不相信这是真的——我用尽力气,也想象不出当时那种悲惨场景——母亲格外珍惜粮食,即使剩饭,馊了,有味道了,她还舍不得扔。有一次,我丢掉了一块馒头,母亲知道后,狠狠地在我脸上扇了一记响亮的耳光——我哭得惊天动地,也没有让她有一点同情。母亲说,糟蹋粮食就是“造罪”(南太行村庄最为严重的诅咒),我觉得了害怕,再也不敢轻易扔掉一粒粮食。    母亲还说:她小的时候,姥爷把家里唯一的一袋麸糠和一篮子干柿子挂在高高的屋梁上,除了他和两个成年的舅舅,谁也拿不到。有一次,她和小姨饿得实在受不住了,就搬了凳子去拿,一不小心,摔了下来,姥爷知道后,不但不同情她们,还拿了荆条,把姊妹俩狠狠地抽打了一顿。    在物质面前,精神是萎靡的,长不大的——我也曾经受过饥饿,杀人的要命的饥饿,所有的梦想乃至尊严都被抽空了,一个人就像是一个越来越瘪的皮球,生命危在旦夕——至今我还记得爷爷形容吃他们观音土的痛苦感觉:干干的土,放在嘴巴里,吸光了仅有的一点唾液,向下咽的时候,舌头根本没办法把它们送到喉咙,需要手指帮忙——咽不下去,就用食指向下捣。    至此,我才深深理解,那些吃蝗虫、蚂蚱甚至地虫的人,当饥饿威胁到生命,再高贵的自尊也会崩塌的——由此,我想到那些以绝食来向某些强权做抗争的行为,觉得不可思议——以自毁来获得某种尊严和权利,这种方式反映来人在某些时候的自虐嗜好,我以为是不足取的——但也时常被感动,理想总是让我觉得了一种精神乃至灵魂的重量。
   母亲说:一九六三年,南太行爆发了一场百年不遇的洪水灾害——天空低到了人们的头顶,石子一样的大雨铺天盖地,敲碎了大地的骨骼;强大的雷霆劈开山峰和树木——无数的水从山坡上奔流而下,嗵嗵的声音像是敲到了大地的心脏——人们是惶恐的,暴雨让他们有了一种强烈的末日感,所有关于利益的纷争瞬间乌有,人们在摇摇欲倒的房屋之中,心惊胆战,跪在神龛下面,从来没有那么虔诚和卑微过。    大姨家的楼房要到了——沉重,甚至有些丑陋的楼房,曾经让大姨感到了荣耀,但它就要倾倒了,在松软的大地上再也站立不稳——正是午夜,暴雨如注,天崩地裂,他们用绳子和长长的木杆,企图阻挡楼房的崩塌,一个个嘶喊着、沮丧着、恐惧着——崩塌的声音在雷电中像是一滴雨珠落地的声音,轻微得只有目击的人才能听到。    西沟村背后的红色高崖也崩塌了,先是被雷电撕开一道缝隙,接着是零星的掉落,再后来是大规模的崩塌,碎了但仍旧巨大的红色石头,湿漉漉地冲向人类的村庄——没有人听到他们的哭喊,站在大雨之中,眼看房屋被巨石掀翻和吞没,有人绝望地喊了一声,但很快又沉默不语。    这时候——大地软成了一团碎骨——石头深陷,泥浆上升,到处都是要命的陷阱。没有人可以逃离——后来读到《圣经》中的创世纪和中国的盘古开天辟地,洪水灭世以及女娲炼石补天等传说——不再觉得是一种纯粹的虚无的传说了,泱泱洪水肯定在某些时候漫浸过大地——在南太行向东的丘陵地带,还可以清晰看到海底沉沙的地质环境。
   母亲还说,一九六六年三月八日——突然而至的(邢台)地震惊醒了睡梦中的人们,接着是房屋倒塌,很多的人抱了孩子或者棉被,站在空旷处,随着大地抖动而惊慌失措,不明所以的孩子们发出尖利的哭泣。老人们想到了上天的惩罚,跪在战抖摇晃的地上,向着暗冥的天空发出哀求。父亲也多次对我说:地震时,首先听到房顶有人跑动,嗵嗵的,像是贼,等起来一看,是房屋倒塌的声音——还有倾斜的山崖,忍不住剧烈的抖动,原先结实的岩石分崩离析,一块一块摔落,再后来是大面积的崩塌。    那一年,父亲和母亲还没有结婚,也互不认识——还有更多的人,也经历了同样的自然灾害。爷爷讲的一个故事很是震撼:一个瘫痪在炕上的老人,地震时儿女都跑出去了——浑然忘了老人的存在,等他们想起来,房屋已经成为了一片废墟——这种情景,再大再悲切的痛苦都将被视作虚假的表演。    还有一件事:一个孩子被埋在房子里,父母都以为她不会活着了,谁知地震过后,竟然自己爬出了废墟——从本质上说,人的天性是悲悯的,也是恶的,只有在天灾中才能使他们收敛,并懂得只有紧密团结,才会拥有更多活命的机会。
   这次地震后七年的又一个春天,母亲生下了我——在地震的旧址,我一无所知——啼哭的成长,懵懂到清晰的过程——记事时,还时常听到亲历者的讨论和讲述——有一些人受到了委屈或者不公正处理,总是发牢骚说:再来一场地震多好,就会把那些坏人震醒——渴望以苦难来惩罚和唤醒人心的某种恶和不道德,大致是南太行村庄乃至更广阔区域人们的一个共同的情感诉求——可是,自然并不以人意志转移,人自身的问题应当由自己来解决。    上个世纪八十年代的南太行,每年夏天都会下几天大雨,水流浩荡,惊心动魄,现在却没有了大雨——干旱成为了南太行的一种心病:眼看着禾苗就要被灼热的太阳掠夺了生命,龟裂的土地张开粗大的嘴唇,向天空要水喝。以前总是满满当当的池塘两天两夜也还聚不满——由此导致的争斗轮番上演,为了抢救自家的禾苗,不惜大打出手,六亲不认——还在南太行乡村生活时,我就领教过了,时常觉得心痛,隐隐的,像一支红色的烙铁在烧。    其实,南太行的田地是很少的,以前每口人可以分到一亩多,现在也就几分地——逐渐增多的人口不断填充着南太行的村庄。有很多的夫妇,生了一个又一个——他们信奉:有人贫不死,没人贫死人。在乡村的时候,总是听说有些人为了再生一胎,东躲西藏,甚至被计划生育办公室的拆了房子,变卖了家产,也还要生个孩子。   一方面是接续香火,另一方面是壮大家族势力——原始的暴力是乡村的最高信条。一个家有弟兄姐妹七八个的,肯定没人招惹;见了陪着笑脸,或者绕道走;而弟兄一个的家庭,总是觉得自己形影孤单——在乡村的那些年,我明显地感到了那种潜藏的威力——每一个人都是独立的,利益也是独立,那种分分合合,明争暗斗一点也不亚于风云变幻的国际舞台。
   老人们聚在一起,常常抱怨说:现在生活好是好了,但少了从前的好多东西——在我看来,他们所说的少了的“东西”并不是针对自然的消失,而是人为的遗弃甚至隔断——其实,他们都不知道为什么会消失,因何消失,只是在怀念。除此之外,一些人还怀念从前的生活——我亲耳听到一个上了年纪的男人哀叹说:现在偷个情,养个野汉子都不好办了,到处都是道路,都是人,即使晚上,也还是人来人往的——后来又有了手机和固定电话,所有的东西都变得近了,数千年来的遥远感和神秘感正在被数字信息各个击破。    有这样一个故事: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偷情,关掉了手机,回到家后,双双遭到了责问——无论谎言编造得再天衣无缝,但人是不能够像骗他人一样彻底欺骗自己的——他们都是惶恐的,所有的压力都是自己带来的。其中的女人惶惶不可终日,竟然得了神经病,开始胡言乱语,甚至说出了她和他偷情的细节——我听到后,怎么也难以相信会有此类事情发生,但讲述者言辞确凿,还带我看了那位妇女。    我感到了悲凉,一种古旧的乡村激情,导致了一个人精神的残毁。现在的南太行乡村,亲身经历过日本鬼子扫荡、洪灾和地震的人们越来越少了,以前是一片,现在是一群……再后来,答案可想而知。我也总是觉得:经历过苦难的人是清醒的——当我再一次回到,看到了事物已经开始与山外的时代不谋而合了——闲暇时,一个人在南太行山麓间的村庄行走,认识和不认识的人,消失与诞生的,让我惊奇、沉痛,而又无可奈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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