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说妃子村[原创]

木祥
　　一位在昆明工作的老乡对我说了这么一件事，他说，他不论在外面多么高兴，只要一到了故乡的村子旁边，心里就会产生莫名其妙的压抑感。但是，只要一走出了故乡，到了昆明，又会不由自主地想起家乡来。我知道，这位老乡在他年轻的时候，由于一件冤假错案牵扯到了他，曾和一些坏人一起被拉到街上“游街”。到了故乡，他肯定会想起那件伤心的事来，产生压抑感也是可以理解的。但是，他走出家乡，到了外地以后，为什么还是要想起家乡来呢？家乡为什么会有这样大的力量，可能是连他自己也说不清楚的事情。 　　和大多数从农村出来的人一样，我对我的村庄，感情也同样复杂得要命。我对生我养我的这个村子，充满崇敬的同时，也带着畏惧心理。我还是在十二三岁的时候，就开始下地干活，生活的重担，过早地落到了肩上。因为不会干活，也怕干活，那时候村子里的人，都说我怕干活，干活干不好。那时候，我怎么也无法向人解释，我只能是忍受着村里人的责怪。只是到了前不久，我开车回家，碰到两个从前生产队里一起干活的人，他们和我坐车，我才对他们说，我小时候真的怕干活，那时候，我还不知道什么是干活就干起了活，所以一直对劳动充满畏惧。村人都同意我的说法。我的话，说得非常虔诚。话是对村人说的，但又好象是对我的故乡、我的村庄——作解释。我对故乡复杂的感情，还不止这些，以后我还会逐步说到。
　　故乡是一个叫章斐的村庄。章斐村是三川坝北面的一个村子，章斐是生我养我的村庄。这个村子，哪怕是田埂上的一根草，都生长过养育我成长的阳光雨露。我在这个村子里生活了二十多年，我的童年就留在了这个村子里。长大了，我就离开这个村子。到外面当兵，读书，参加工作，在外面砌房造屋。我和章斐村好象已经没有太多的联系，一家人的户口都转到了县城，家里父母也去世了——村子里也好象已经没有太多的挂牵。现在，对于章斐村，留在我脑海里的，只是童年的一些琐事，一些憧憬和梦想。当然我也知道，有很多的马帮，都曾经在章斐村里留下过梦。 　　我记忘不了的是村边的那条小河。小河弯弯曲曲，那种弯曲是由河水自由的流淌而自然的形成，因此每一道湾都有有十足的自然风味，没有一点儿人工的痕迹。从小，我就常常要走在弯曲的小河岸上，望着小河的水涨起来，慢慢地又退了下去。河岸上的树木，河里的流水，以及河中的鸟和鱼，我都有十分的熟悉，什么时候想起来，都十分感到亲切。我在河岸边生，在河岸边长大，直到现在为止，我闭上眼睛都是我小时候在小河边经过的一些事情… …小河岸曾经有人垒过，有点宽，上面的泥土松软、肥沃。因此河岸上有的地段种了庄稼，种了蓖麻、桑树。没有种东西的岸上长着粗壮的柳树，但比较矮，枝条纤细、修长，差不多要拂到水面上。我多次在这些老柳树下面睡觉，草地松软，还有淡淡的青草味，有一小点潮湿，让人感到轻柔，滋润。小河边上随时都有人在那里放马，放驴，但大多数是老人和小孩，河岸上常常有人在吆喝牲口，骂它们遭踏粮食，有小孩子在打架，打完架又到小河里去洗一澡。随时还会传来一个父亲或母亲的喊声，主要是喊自己的孩子回家，或者叫他们把自己的弟弟和妹妹带回家去。有时候，小河岸边非常清静，一点声音也没有，我还会在小河边望着村子里的炊烟，判断回家的时辰的早晚，决定自己何时可以动身回到村子里面去… … 　　章斐是丽江到三川坝的的马帮所要经过的第一个村庄，那时候，每天都会有很多外地的马帮在村子里歇店。我印象最深的是那些藏族马帮，高大的骡马头上插着小红旗，戴着小镜子，脖子上挎着响铃铛。马帮都穿着藏袍，腰上挎着“搭裢”（装钱的袋子），头上盘着长长的发辫。现在，我都还回忆得起他们身上的酥油味。我在写《丽江马帮部落》的以前，曾经写了一篇《遥远的马帮》，写的就是小时候在章斐村遇到藏族马帮的事情。在这篇文章里，我还写过村子里的牛车，一种牛拉的木轮车，木轮不太圆，砸在地上“咣当——咣当”地响。那是一种缓慢而悠远的声音。

　　小时候，我在这个村子里读书、放马、下地干活。那时候常在一起的伙伴是木荣（是小名）。他和我家是隔壁。我们还只有十多岁的时候，两家的父亲都赶马出门了，就一起到田里去栽秧，打谷子，干大人一样的活。我们干活受不了了，就在水秧田里打架，两个人身上、脸上都糊满了稀泥。我们现在碰到一起，都不讲小时候打架的事了，都只讲小时候如何好玩。后来，木荣的妹妹嫁给了我的弟弟，我们又成了亲戚。前次我回家去，在村口的路上碰到了木荣。他支起了一辆破自行车，和我坐在一条田埂上。冬天的田埂，还长着生命力很强的“黄花草”，软呼呼的。田里的蚕豆开花了。我们吸着烟，晒着暖和的阳光。他说，他是去睦科村帮人砌房子，头突然有点昏，就回家来了。他又自言自语地说，我的身体没有从前经熬了… … 　　这一久，每次开车从村子边上走过，我就想到前面写到的这些事情，以及比我前面写到的还要复杂的感情。我走的这条路，是村子外唯一的公路——“丽永公路”，它从村子外的山脚下蜿蜒而去。我驾车在公路上行驶，只要一个多小时，就可以到达丽江古城。或者花上半小时，就可以回到永胜小镇去了。公路上面十多米的地方，埋着我的爷爷奶奶，父亲母亲，叔叔和孃孃（阿姨）。我每次从前辈的坟前走过，都要轻声地按三下啦叭。爷爷父亲和叔叔过去都是马帮，赶着马跑丽江和鹤庆。我爷爷赶马很老实，总怕自己的马跑了，一匹马的笼头绳老是拴在另一匹马的“揪索”（马鞍后面的绳子）上。父亲只赶一匹大白马，赶马从不约伴，一个人走在永胜至丽江的茶马道上好似一点也不觉得孤独。我的叔叔，赶马出门，一去不回头，30年不回家，他返回村子的时候已经50多岁了，年轻人大都不认得他。我还有一个剑川叔叔，从剑川赶马来到永胜，和我的孃孃（阿姨）结了婚，在章斐村安了家… …在丽永公路边上，看着我家那些老马帮的坟墓，我总是觉得，我怎么也无法诉说完我家的马帮故事。 　　有时候，我会停下车来，茫然地站在公路边上，看村子里那片黑压压的房子，那些黑色瓦房顶子上的炊烟。公路下面有两个水塘，塘边长着柳树，塘里有野鸭子划水。远远看去，村子被庄稼包围着，被翠竹和炊烟笼罩着。村子里小巷曲径通幽。村子里的每一条巷子，我都还记得，从任何一条巷子里，都可以走到自己的家门口去。我也似乎怀疑，有可能在一天，我会在哪一条巷子里迷失方向，找不到回家的路。 　　越来越觉得故乡有一道门槛了。 　　在故乡的门外，我还想起了“章斐”这个属于故乡的名字。从前，章斐曾经叫过“张妃”，据说，村子里的张家出过妃子。相传，有一年，大理国皇帝在丽江选妃，就选上了章斐一个张姓人家的女子。一个村子出了一个妃子，那可不是一个简单的事情，皇上就赐这个村子叫“张妃”。后来，“张妃”被择吉日非常隆重地送往大理。那时候，从永胜到大理要走一星期的路程，可谓山高路长。悲剧也就在这七天的路程中发生。“张妃”在路上遭到了土匪的抢劫。妃子被土匪劫到山寨，皇上当然知道后来发生的事。就算是什么事也不曾发生，皇帝也不会喜欢从土匪窝里出来的女人了。
妃子终于没有当成。原因出自那条伤心的路，那条路给张妃和章斐村留下了无尽的遗憾。村子也只好又改名换姓，“张妃”变成“章斐”。 　　不知道这传说是从哪一个朝代传下来的，我也不知道历史上是不是真有“张妃”。但从古到今，章斐确实是一个长美女的地方。多年来，各地的马帮去丽江古城要走过章斐，天晚了，就住在了章斐。有时候天还早也要住章斐，他们在村子里有“老相好”。旧社会，有好些外地马帮在章斐村里找到了相好，被女子拖住了脚，在村子里安了家。自古以来，到章斐来安了家外地人不少，他们除了喜欢章斐土地肥沃、物产好以外，再就是仰慕章斐村子里的女子漂亮。前面我曾提到过，我的一个叔叔就是从剑川抛妻弃子到章斐找了我的孃孃的，这个地道的赶马人的故事，我将在下面的文章中说到。 　　章斐每个年代都许多的马帮，每个年代都有马帮的故事。我仿佛觉得，没有马帮，章斐的历史也就不存在了。由于章斐是四川、永胜到丽江古城的交通要道，也是永胜离丽江古城最近的村子之一，所以，受外地马帮的影响相当大。茶马道上的章斐人，非常向往外面的世界，他们都喜欢赶着骡马到外面去闯荡一番，因此章斐人哪能一代都少不了马帮。章斐的马帮，有的是赶自己家的马，有的是帮人家赶马。在章斐，男人不赶马被认为是最没有出息。男人不赶马，连媳妇都说不到好的。赶马人最风流。其他的村子里有人说，赶马人风流，不可靠。但章斐的姑娘说：宁嫁一碗米的风流汉，不嫁一斗米的守家奴。 　　章斐的小伙子唱一段山歌：男要欢乐赶马去，不生钱财解寂寞。 　　章斐人赶马最机动灵活。如果自己家的马少，就几家人的马合在一起，由一个人赶，赶马挣来的利润按马匹的数量和马的好坏来分。赶马人，也是几家人轮流派，哪家有人手哪家赶着牲口上路。据统计，在旧社会里，章斐村有五百多户人家，有三百户人家有适合跑长途的骡马，年轻人当中，有百分之五十的人当过马帮。他们一定要在年轻的时候赶马在外闯荡一番，到了结婚后又根据家庭情况来决定是否继续赶马。如果年轻时不赶马，好象那一段时光就白白地浪费掉了。 　　章斐发起家来的人家，最初也是靠赶马来发展的（当然，赶马发起来的人家不多）。赶马风险最大，发家也不是那么容易，但赶马总是能给人留下希望，所以，赶马人多数时候是在希望中过日子。有的马帮，在历尽风险后，终于成了家业，成了村子里的大马哥头。后起的马帮，算是穷人。穷人没有牲口，就只好帮工，帮工就帮有钱人家赶马，帮大马哥头赶马，总是希望有个出头之日。就算是没有出头之日，也图活过潇洒。村子里有的马帮，帮人家赶马，也赶出了名气。赶马人，总是活得比守在家里的人骄傲，在人们面前好似高人一等。有些马哥头，如果在村子里干活，活一辈子也不会有人正眼看他一眼，而去赶上了马，就成了村子里的传奇人物。我的印象中，章斐村子里，帮人赶马的人最多，而且各有特点，都有自己传奇的故事。我认得的那些老马帮有的死了，有的老了，我现在只能是说出他们的名字了，象陈洪才，胡继宗，罗光美，华金富，胡继慈，吴万相，李召，邓国祥… … 　　章斐村里一个叫老肖的人就是这样的。赶马人老肖，也不知是哪里人，讲一口川腔，一年四季脸上都抹着一些锅烟，人们叫他“花脸老肖”。花脸老肖就在章斐帮濮家赶了一辈子牲口，算是濮家旧社会的长工。有一年，花脸老肖赶着牲口出门后一年没有回村子来，村子里人说，花脸老肖赶着牲口跑到四川去了，濮家也对那几匹牲口不抱任何希望了。但是到年底花脸老肖却赶着牲口回来了，牲口还是个个膘肥体壮，一年中找到的钱全部交给了主人家。听说，这一年，花脸老肖赶着牲口去了西藏。 　　老肖赶马回村不久就遇到了解放。他的东家在土地改革中被没收了多余的房子，村子里认为，老肖帮了濮家一辈子长工，应该住上濮家的房子，于是就把濮家最好的一幢房子分给了他。老肖分到了房子，但从不到那里边去住，而是住在山上的一间草房里，为生产队守火山地。章斐村的这些老马帮有一个共同的特点，就是家庭观念十分淡薄，他们不要家，不要妻室儿女。他们在路上跑了一辈子，已经把家庭观念跑在了大山上去了。老肖每月才下山一次，下山是为了到生产队里来领粮。在下山的路上，他一路上对着大山喊：哦荷——哦荷——，喊两声，又停下来听山里传来的回声。 　　现在，花脸老肖还没有死，还是独身一人。我回村去的时候，常见他和一些老人坐在那条赶马大路边上，看着南来北往的牲口。每次回故乡，我都是怀着非常崇敬的心情注视他。但我认得他，他根本就不认得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