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叙事散文

[原创] 柴火之殇

2020-11-29叙事散文关瑞

关瑞他的大名叫什么,我忘记了,或者说我根本就不知道他的大名。我叫他“刘傻子”,在专属街13号院子里,我们都这么叫他,只有一个人除外。那个人是蒋爷。蒋爷在我们这个住着七户人家的四合大院里,吃过的盐走过的桥比谁都多,自然在许多问题上,全院子老
关瑞   他的大名叫什么,我忘记了,或者说我根本就不知道他的大名。我叫他“刘傻子”,在专属街13号院子里,我们都这么叫他,只有一个人除外。那个人是蒋爷。蒋爷在我们这个住着七户人家的四合大院里,吃过的盐走过的桥比谁都多,自然在许多问题上,全院子老老少少都听他的。蒋爷不叫我们叫他“刘傻子”,甚至从快要枯死的老榆树身上折下一根枝条,装出追着要打我们的样子来,说:“谁要是再这么叫他,看我怎么收拾——刘家娃子可怜着呐。”   可怜的刘家娃子就站在树底下,傻呵呵地笑着。他的衣服总是明显大几号,感觉不像是穿在他的身上,而是挂在了秋风吹过的树上。他的裤子却永远是短着一截,两只手插在裤兜里使劲往下拽,裤脚也遮不住那双套着沾满泥巴的条绒布鞋的大脚。我们叫他“刘傻子”,并不是他的衣着严重的不协调,那没什么傻的,我们都是那样穿的,父亲的工作服淘汰下来,缝缝补补又套在了我们的身上,甚至我的弟弟还老穿我淘汰下来的破裤子呢。说他傻,是因为他本来就傻,傻到了他父亲提了扁担打他,他都不躲开,只是呆呆地站在原地放声大哭,傻到了长得比我们高出半个身子,还穿开裆裤,和我们扎着堆玩蚂蚁,尿急了,蹲着就往蚂蚁身上浇一泡。   从我记事起就听说过,刘傻子刚生下来的时候,脑袋很大,但是软塌塌的,像是没有长齐脑壳,医生说这孩子十有八九活不了,即使出现奇迹活了下来,也是严重智障,我们这里通俗的说法就是傻子。产房里就传出来他母亲的一声惨叫,之后,她比他先一步成了真正的傻子。她的在酒厂上班的男人站在产房门口,满口喷着酒气,连连说着:“智障,孽障啊。”   刘傻子就这么傻乎乎地来到专属街13号这个院子里。我们谁都不喜欢和他玩,甚至有点害怕他,因为他连自己的大名都说不上来,因为他的嘴里总有流不完的口水,因为他动不动就发疯了似的大喊大叫,还因为吃过死老鼠。那一回,他从院子墙角捡起一只被我们用石头打死的老鼠,当着我们的面生生给吃进肚子里去了。我们都恶心地弯下身子直吐,什么也没吐出来,但感觉五脏六腑都翻了个个。我们不再理他,可是他总跟在我们的后面,像孤独的牧羊人跟在羊群后面一样。我们是在是很烦很烦了,骂他和他娘,扔石子打他,朝他淬唾沫,他都依然没事一样,笑呵呵地跟着我们。没办法,那就跟着罢。我们打弹弓仗,他是唯一的敌人。他没有弹弓,他不知道躲藏和还击,也不知道投降。一场战役下来,他的头上脸上胳膊胸膛上,到处都是被石子击伤的痕迹,那些红色的青色的肿块成了我们心头值得收藏和炫耀的勋章。没收那些勋章,抚摸那些伤痕的,不是刘傻子的父亲——他正忙着造酒,也忙着喝酒——而是蒋爷。他用干瘦的手指头指着我们的背影,声声呵斥就远远地撵着我们,让我们无处可逃。我们和夜色一起潜回院子,蒋爷的门敞开着,昏黄的灯光照亮门前的那棵老榆树。我们躲在树后面,看见蒋爷正在给刘傻子讲故事,我们不屑一顾,很小儿科的故事,几年前蒋爷就给我们讲过了。让我们眼馋的,是那块烤饼。它居然在嘴角滴着口水的刘傻子的手里。他居然没有吃,傻傻地听故事呢。有那么一刻,它还从他的手里掉落下来,有些渣渣就永远地遗落在地上。这让我们很气愤,像是蒙受了奇耻大辱。我们嘀咕着蒋爷的偏心,也嫉妒着刘傻子的福气。我们中间的一个,大声冲门里喊:“刘傻子,你爸回来了,在找你呢。”喊完就跑,我们也跟着跑掉,躲在更远更黑的地方等待刘傻子出来。刘傻子真的出来了。他的两只大脚在越来越浓的夜色里啪啪地靠近我们,靠近我们的还有那块透着焦香的烤饼。刘傻子的家在里院,他得经过一道早就没有了门扇的门框,才能进入里院。我们就躲在门框的背后,我们不出意料地和他狭路相逢,我们很轻易地夺走了他手里的烤饼,我们听见刘傻子在黑暗里发出咿咿呀呀咕咕噜噜的声音。   在一场瓢泼大雨过后的中午,刘傻子从家里拿出来一盒用了一半的火柴。他学着我们先前玩火的样子,在院子里一个土堆上挖出小坑来,捡了依旧潮湿的纸片树叶柴棍放在小坑里,试图点着。半盒火柴都刷完了,坑里连点烟都没有冒出来。我们站在旁边笑他,骂他傻逼。他站在潮湿的阳光底下,茫然不知所措。这时候蒋爷出来了,用黑亮的拐杖打掉刘傻子手里的空火柴盒,用黑亮的拐杖指到刘傻子的鼻尖上,“谁让你玩火啊,火要是着起来,你不要命了”。这是我们所看见的蒋爷第一次对刘傻子这么凶。刘傻子大概也是第一次看见蒋爷气愤得有些狰狞的面孔,竟然哇哇哭起来。蒋爷继续用黑亮的拐杖把我们统统扫过,训斥我们玩什么都行,绝对不能玩火。蒋爷指着我们的拐杖在剧烈颤抖,顺着那闪烁着微微光亮的黑色,我看见他的嘴唇也在剧烈颤抖。   我不知道蒋爷为什么不让我们玩火,也不知道他为什么那天会对刘傻子那么凶,像是要一口吃了刘傻子。他不该对刘傻子那么凶啊,他平日里对他的好都让我们嫉妒死了。我们暗暗为自己鸣不平,也为刘傻子鸣着不平。那天下午,我们的队伍里第一次很真诚地接纳了刘傻子。这种真诚,并非我们良心发现或者回心转意,仅仅因为蒋爷对他的凶叫我们难以相信难以承受,蒋爷凶的对象自然都是我们的朋友。我们带他走出院子,在一截断裂了的土城墙下面,捡了空玻璃瓶子教他扣在城墙上密布的洞眼上,等蜜蜂从洞眼里钻出来,一头闯进玻璃瓶里。我们还是少教了他一招,就是从洞眼上拿开瓶子的时候,不要用手掌去捂瓶口,而是用废纸片堵着就行了。刘傻子还是被我们害惨了,蜜蜂在他的手掌心里蛰了一个大红包。他扔掉瓶子两手紧紧捂在一起疼得哇哇直哭。我们很快就忘记了先前蒋爷对他的凶来,围着他得意地哈哈大笑,“真是个傻逼啊,连蜜蜂你也敢惹”。   即使这样,火还是给玩出来了。不是刘傻子玩出来的,是我。上个世纪七十年代的县城,和农村差不多,几乎家家的房顶和门口,都堆着柴禾。大人们回家的时候,在路边顺便捡一两根柴棒,顺手扔在柴禾堆上。做饭的时候,顺手抽出几根晒干的添到炉子里,一顿饭就烧好了。我家门口,就堆着这样柴禾。那个闷热的中午,我睡不着,就悄悄溜出门。我看见刘傻子一个人在院子里玩土,他冲我笑笑,我没理他。我百无聊赖地在我家门口的柴堆旁转悠。我把手插在裤兜里,突然触到了昨天从家里偷出来的一盒火柴。至今我都不明白当时我是怎么想的,竟然拿出来刷着一根,靠近了柴堆。但是什么也没点着,火柴很快就烧完了。我有些失望。我把火柴梗随手扔进柴堆,就进屋继续躺着,努力用梦煎熬这个闷热的漫长的午后。我真的做梦了,我梦见河里的水哗哗响着,梦见蒋爷站在河边大声说着话儿。说什么话儿,我听不清,好像是在骂人,又好像是在喊人过来帮什么忙。   我做梦的时候,蒋爷真的站在院子里喊人呢。他喊的是我父母的名字,“快起来,着火啦,快点!”我在我父母冲出屋门之后也完全惊醒了。我看见比太阳更明亮更热烈的光焰在我家窗户底下燃烧,不断有浓黑的烟雾在光焰里疯狂地升上来。我的父母和邻居拿盆子、桶子,甚至茶壶,忙乱地往火里泼水。那一刻,我完全傻了,我的浑身不住地发抖,感觉腿脚和脑袋已经不是自己的了,而魂魄儿早已随着那熊熊火焰和腾腾黑烟升上了无云的蓝天。我以为我们家会在这场大火中很快完蛋,但我真正担心的不是这些,而是如果父亲知道这火是我点着的,那完蛋的是我。   大火终于扑灭了。站在泥泞的院子里,大家喘着粗气互相庆幸着我家没有完蛋,专属街13号院子也没有完蛋,除了我家那堆柴禾和几件正搭在门口晾着的衣裤。庆幸着庆幸着,蒋爷就先发话了,这火也着得太怪了,都在睡觉,是谁点的火呢?大人们肯定不会,那就是孩子了。蒋爷拿鹰一样尖利的目光逐个扫过我们,在每一个人的脸上,那目光都要停留很长时间,我觉得差不多有一个世纪那么长。他问我们每一个人,中午都在干啥。我和别人的回答一样,在睡觉。我这么回答的时候,我甚至听见自己的心像鼓槌,急速并且沉重地敲击着空荡荡的胸膛。   这时候,刘傻子正在远离我们的地方蹲着,他继续玩着土,好像刚才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过。蒋爷最后把他叫过来,问他中午在干什么。他笑嘻嘻地说,在玩呐。玩什么?蒋爷的口气开始坚硬起来。玩——玩——,刘傻子是在说不清自己到底在院子里玩了一中午什么,他支吾着一会指指地下新刨出来的小土堆,一会指指榆树,一会指指自己。他的举动把在场的人都给惹笑了。我也笑了,是那种颤巍巍的笑,我必须用笑来掩饰自己的恐慌。   他居然没有指我,我打心底开始有点不那么讨厌他了,甚至觉得过去老合伙欺负他都有点过分了,我暗暗决定,明天一定要把我舅舅给我削的那把木头手枪借给他玩两天。站在阳光底下,我极力回想着刚才发生的那一幕,也极力回想着我从屋子里溜出来点火柴玩,除了刘傻子外还有没有人看到。想过来想过去,好像没有。我的心开始慢慢松弛下来。   但是,接下来刘傻子的一个举动,让在场的人都确信这场火是他点着的。他从自己的口袋里摸出了已经挤压变形的火柴盒。他用袖头抹了一把嘴角淌着的口水,旁如无人地把火柴盒撕开,发现里面没有了火柴棒,就扔到地下。这个举动,首先激怒了他的还没有完全从醉酒中清醒过来的父亲。他没有说什么,掉头转进里院,找出来一根旧椽子,不由分说朝着刘傻子抡过去。旁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一抡给吓坏了,本能地往后躲开。刘傻子没有躲,他不知道父亲干什么,他愣愣地站在原地不动。只在当胳膊粗的椽子落在他的肩头的瞬间,他下意识地抬起胳膊挡上去。惨叫如尘土一样,骤然在院子里狂乱飞扬。刘傻子的父亲先是怔了一下,继而发疯般的继续把椽子朝他劈头盖脸地抡过去。刘傻子被打忙了,不知道该往哪里躲,只是蹲在地上一个劲地嚎叫。邻居们这时候已经回过神来,纷纷拥上去试图阻拦刘傻子的父亲。可是他已经打红了眼,野兽一样横冲直闯,把椽子一下一下重重地落在刘傻子的身上,头上。蒋爷抬起拐杖指着刘傻子的父亲,一声高过一声地呵斥他住手。但是,那些往日里足够让我们全院人畏惧和服贴的呵斥声,此时似乎变得绵软无力,在半途就纷纷飘落下来。   可怜的刘傻子趴在地上不停地发抖,连嚎叫声也抖动不已。不知是谁喊了一声,快跑啊。刘傻子这才在众人的拥护下,挣扎着站起来,跌跌撞撞地跑出了院门。说是跑,不如说是一步一步地挪着脚步。他的胳膊无力地垂着,裤腿上沾着泥土和血渍,他的那双大脚已经没有了鞋子,脚后跟已经烂掉,红色的血滑落在门槛上。   刘傻子再也没有回来。刘傻子的父亲骑着破旧的自行车去酒厂继续造酒,继续喝酒。院子里似乎回复了平静。其实,我和蒋爷的心底都暗暗涌动着激流。刘傻子挨打的场景,就像我用小刀刻在榆树身上的五角星和方块块,无法抹掉,而且愈加深刻,我甚至常常从梦里惊醒,哭着大喊一些包括我在内谁都听不懂的话。我相信蒋爷也在惦念着刘傻子。每天碰见我,第一句话就是问:“看见刘傻子回来了么?”我摇摇头,他就闷闷地坐在墙根里抽烟。   五天后,刘傻子还是没有回来。刘傻子的父亲这才从酒中完全清醒过来,他不知十次八次挨个问过我们,见到他的儿子了没有。完全清醒过来的,还有专属街13号院子里所有的大人。在刘傻子的父亲的找寻和追问下,他们才想起来,这么长时间了,怎么没有见到刘傻子呢?于是,他们像一群麻雀,在每个清晨纷纷飞出院子,在远的近的林子里觅食那样,慌乱地寻找着刘傻子。他们头对头分析着每一种可能的去向,他们展开翅膀飞过每一条大街小巷。城里没有,白天没有,他们就在乡下找,晚上找。还是没有。一片不祥的阴云渐渐瞒过每个人的心头,只是谁都不愿说出那片阴云来。刘傻子的父亲提前绝望了。他从酒厂驮回来一大桶子还没来得及发酵好的生酒,整日整夜敞着屋门坐在那里喝酒。他喝醉了就大声唱歌,大声哭泣,谁劝都没有用。他的女人,刘傻子的母亲,正在乡下继续犯着间歇性的精神病,对这一切毫无所知。   后来,刘傻子被公安找到了。只是,找到的是一具严重残缺的尸体。公安说他们在离城二十多公里外的野地里发现一具尸体,怀疑是刘傻子,要家属去辨认。蒋爷和刘傻子的父亲,还有几个邻居都去了,的确是刘傻子。听辨认过尸体的邻居说,他已经不成个人样了,胸膛已经被撕开,一条大腿少了,半个脸没有了,露出白色的骨头来。他们和公安异口同声说出了一种可能:刘傻子迷路了,身体不支倒下了,野狗或者其他什么野兽过来,把他当作了晚餐。   他们说这些的时候,阴云在头顶越积越厚,渐渐有冰冷的雨点落下来。它们打在每个人的身上,透过薄薄的衣衫,直抵同样冰冷的肌肤。雨点越来越密集,到后来像是泼水,每个屋檐都在哭泣。我独自站在榆树下,大量的水从我的头顶落下,滑过脸庞,滑过肩膀,滑过在冰冷中麻木的四肢。它们在我的脚下聚集,它们漫过我的鞋子,漫过我的裤脚——它们将漫过我的全身,它们已经漫过我的全身。   我把手伸进口袋。突然摸到了已经湿透了的火柴皮和火柴棍。我不知道它是什么时候来到我口袋里的,我突然感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惧。我看见漫天的大火降下来,红色的火焰映红了雨。那些雨,开始在火焰里舞蹈,狂乱,并且充满疼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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