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我用眸光包围洱海
2020-11-29抒情散文马霁鸿
??一只鸟儿飞过天空,歌声一半飘落大理,一半歇进丽江——我们丽江,与大理山水相连,唇齿相依。
??记得小时候割牛草,有次遇上大雨,便躲进了一座瓦窑。在那里,听一位窑工边弹月琴边唱:“大理海子么哎哎,白茫茫么哥哥,渔船穿梭哟呵忙撒网……”歌
??一只鸟儿飞过天空,歌声一半飘落大理,一半歇进丽江——我们丽江,与大理山水相连,唇齿相依。
??记得小时候割牛草,有次遇上大雨,便躲进了一座瓦窑。在那里,听一位窑工边弹月琴边唱:“大理海子么哎哎,白茫茫么哥哥,渔船穿梭哟呵忙撒网……”歌声壮阔而又明亮,听着听着,眼前仿佛展开了万倾波涛,云蒸霞蔚,气象万千。再看那弹唱者,平时揉泥做瓦的粗糙手指,此时犹如轻盈的蜻蜓在琴弦上款款点水,又如巧倩的蜜蜂在频频振翅。他的脸上,浮现出了酒意深深之时的那一抹醺然神色,脖子则朝一边歪去,歪去,鼓出根根蚯蚓般壮实的青色血管,且随着他的歌韵突突跳动……他那一副沉沉陶醉的情状,勾起了我对洱海的无限神往。
??其实,我们马家祖上就是大理人,至今还有许多亲戚住在洱海边的四盘村、鸡鸣村等地方。儿时,在月光下,在油灯旁,在火塘边,听祖母讲过几树枝几箩筐大理故事(这些故事,我祖母也是从她上辈那里听来的)。这么说来,我的血管里,该休眠着不少洱海的脉息呢。一不留神,这些脉息就会苏醒过来,弄出一些动静。
??成人后,很多次与洱海相会。至今还记得,第一次与洱海见面是17岁那年。
??高中刚毕业,我就跟随了生产队的副业组外出找活干,第一天,我们抵达下关,住进了风城旅舍。真不凑巧,客车在路上出了故障,我们到下关时天色已晚,没能跑去海边,掬一捧涟漪与洱海亲昵。不过,我还是觉着十分惬意了——在路上,从这个那个角度将洱海望得那么多姿与辽阔。但见夕照之下,洱海不断展露出它的多重风光,苍山深深地倒映在海水之中,洗浴端立了一日的劳乏,晚霞从摇漾的波光里飘飞上来,漫天舞动斑斓绚丽的裙裾,其间渔舟翘首穿梭,海鸥亮翅竞翔,夕阳则如一颗宝珠,忽闪忽闪噙在海天两片厚唇之间……一幅幅画面,或壮观,或妩媚,或缥缈,或沉静,或婀娜,或端庄,真个气象万千。夜来记下几笔感想,禁不住颠簸了一天的哈欠催促,紧忙靠床。迷糊中,洱海的波涛阵阵拍向枕边,激起朦朦胧胧许多意绪(多年以后回忆起来,那应该是诗的元素了),丝丝缕缕挂在梦园的栅栏上。
??讲海子,我老家永胜县就有的:程海。在我们高原地方,有个海子已经很难得,何况,我们家的程海,海水蓝得深透,海面宽得敞亮(将近100平方公里),对远居内陆的人而言,这应该是一海大水了。动动感情说来,程海委实为我们这些山居人士的母亲海(湖)呢!在后来,因为它系全中国唯一出产天然螺旋藻(富集营养的绿A食品,一说宇航员食品)的地方之故,程海还成了扬名海内外的“名湖”。
??对洱海,我却有着别一番牵挂,别一番审美诉求。也许,冥冥之中还有着别一番皈依之情吧。不仅仅因为它远在一方,也不仅仅由于它的身量要比程海魁梧一些。
??是的,曾经多次亲近洱海。有时是从北面——永胜,跨过金沙江而去的,有时则从西边——丽江,下罢鹤庆-洱源大坡前往。不论是带着金沙江的滚滚热浪,还是披着玉龙山的徐徐凉爽,到得洱海波光映入眼帘之时,我的整个身心也就跌入了洱海的媚惑与召唤之中。
??亲近洱海,我用了种种方式,有时是横着端详,有时是纵向浏览,有时呢,则久久徜徉在海边,闻嗅海子的呼吸,倾听海子的脉动……只差跃入它的波峰浪谷之中,与它作一番肌肤之亲。
??十多年前的一个晚上,我曾经用衣襟包紧儿子,在我老家的程海湖畔坐守天明。父子俩一起屏声静气聆听,从程海上波峰浪谷的动静,感应远方洱海涛声的韵律。直到眼前一片大水波平浪静,铺展为一幅偌大的蓝绸,迎迓山巅喷薄的红日。那时就想,洱海的日出,该是多么壮观——那可是“大海日出”呵!
??许多年过去了,我却不敢轻易说点什么,写点什么,就怕一说就错,一写就差——古人不是有“近乡情更怯”的诗意羞涩么。以至到现在,我的文章库存里也没有一格关于洱海的目录。
??应该写下一点什么了,时不我待,写得不好也无妨,就当作心灵VCD上的一缕刻痕吧。
??前不久,我从丽江启程,前往大理州的宾川县看望岳父母,走完山路后,车子从江尾逆时针方向行进,我就在心头暗暗为自己敲响战鼓,这回,我即便触摸不到洱海的底蕴,起码也要用眸光包围洱海——围下来再说……经过大理古城,经过大理首府,到海东时,我们绕行了大半个洱海,加上往常的积累,可以说,洱海已经置于我的怀中,可以细细揣摩一番它的内蕴了。
??洱海处于大理的深腹地带。历史上,先人们以洱海为依托,在大理这片广袤丰饶而又神秘奇诡的土地上,曾经建立过南诏国、大理国。洱海汇聚了千百条溪流,因而成其宽广深邃。洱海岸边的民众,汲纳了本地各民族的文化精髓以及外来的先进文化,从而使自己的文化内藏博大精深。似乎可以这样认识:洱海的波光水影,启迪、孕育、滋养了灿烂的白族文化;白族文化辐射周边影响周边,又形成了独特的边地文化。可以不夸张地说,滇西文化,以这里为摇篮。就拿丽江古城的房屋来说吧,就是以洱海边上的民居形制为基础建立、发展起来的——倒映在古城河流中的每一道屋脊,每一只飞檐,甚至每一座院落,都有着洱海边白族村舍的影子呢。
??白族是一个难以伦比的勤劳民族。在我老家,有着这样的民谚:有缘讨个民家婆,抵得骡子驮。民家,是我们那一带对白族的称谓。这段民谚,显然呈示着旧时代对白族妇女的复杂认知:既肯定了她们的勤劳能干,又带着一些轻视的意味。我们那个生产队一户姓虎(读猫Mao)的人家,曾于上世纪六十年代从洱海边娶来一位“民家婆”。那“民家婆”好生了得。早上,她割了一篮露水草回来才做早饭,而家里人已经在打着饱嗝,自己也已经在收洗碗筷了,别人家的烟囱里还正在冒烟。白天出工去,她总会挎上一只篮子。收工了,她不走正道走偏路,别人到家,她也到家,别人到家往往两手空空,而她的背上,不是一篮牛粪,就是一篮柴草。
??如果说这仅仅属于个案的话,那末,就看看这个普遍现象吧。我的出生地、成长地——永胜县金沙江畔的金江街(那里曾经是设过分县、年产黄金上万两的地方),在我的印象中大约有三条正街:街心头、上街子、糖食坝。每当街子天(集日)赶完街后,马铃渐远,人影稀疏,夕照临街,就会有一些老妇人带着小孩子,拎扫把,提畚箕,清扫街面。那些老妇人,看上去大体分为两种,一种是系着大围裙的,一种是戴着小白帽(或者素色头巾)的。说到此,许多人会明白了,那系着大围裙的,必定是“民家人”,那戴着小白帽的呢,无疑是亲戚家(回族)了。是的,一般说来,金江街上千年的通衢历史上,最干净的街上地面,就是回族的家门前,就是白族的家门前。
??家家都那么自觉扫来,还有多少地方不可以干净哩?
??说到最干净的地面,还有一处呢,那就是会馆。我们从蹒跚学步到成人离家,就只知那儿叫“会馆”。多少年以后,才晓得那个地方的全称:大理会馆,并且知道了它是大理籍人士集资建造的。那是一个相对独立的大院落,大约住着十多户人家(详情我应另写一篇文章加以表现,此处请容我略过)。我到那里玩儿或者办事,大多时候都看到有人在扫地,老倌倌在扫,老妈妈在扫,细姑娘在扫,我的一个同学也在扫,扫了自家门前,还扫公共场地。我问同学:这有什么规定吗?他反问我:你天天在扫自家门前,甚至扫到卖牛场上,莫非也有什么规定吗?
??“各家扫净门前地”的传统,千年以来,一直延续着,直至20世纪80年代中期。
??我之所以作出以上似乎离题的叙述,是有原由的。金江街的白族,回族,大多从大理而来,有的人家是来开矿(金矿),有的人家是来做买卖,有的人家是来帮工,也有的人家是为着避难——就如我家,祖上为着逃避满清政府对回族民众的屠杀(镇压杜文秀义军之后的清算),前前后后来到金江街落脚。落下脚,觉得这块地面还不错,民风淳朴,民性稳沉,民情温良,又是个易找饭吃的大码头,于是就扎下了根,建房成家,生儿育女,过上了宁馨、康乐的小日子。
??而这些来自大理的人众,哪能不受够了洱海的浸染与熏陶,得到了大理文脉洱海涵养的真传,一举手,一投足,一凝眸,一张口,就有洱海的波光水影辐射而出。久而久之,他们带来的洱海韵律,就与金沙江的节拍融为一体了。难怪,我小时候在瓦窑里听到的月琴弹唱,那口音远远偏离了永胜的湘式腔调,它乃正宗的民家腔啊。
??正如这山歌渔调的优雅绵软,白族人的性情大抵也是温和友善的。
??在大理这个以白族居民为主的地方,也杂居者许多少数民族。以今天的大理白族自治州范域而论,州里面还有着南涧彝族自治县、漾濞彝族自治县、巍山彝族回族自治县等自治县份(这可谓自治中的自治)。此外,在大理市、洱源县、永平县、云龙县、鹤庆县、剑川县乃至弥渡县、祥云县、宾川县等县份,还大片大片地居住着我的同胞——回族,以及别的民族。白族与其他民族的居住地,不是像豆腐块块那样截然分割开的,而是呈犬牙交错之态,经纬穿梭之状。这种形态,约略也是来源于对洱海汇纳百川而成大器的领悟吧。
??居住形态既然如此,历史以来,白族与兄弟民族和睦相处,共谋幸福的情形,就可想而知了。历史上,眼目下,大理以版图上的偏远之地,而成云南最为发达的区域之一,也形象地诠释了“和而兴”的内涵之意。
??与邻为善的品格,也被过江而来的“民家人”带到了我老家。他们待人接物,总是谦让有加,说起话来,又是那么轻言细语,不像别的一些地方来的人那样粗声大嗓。就是在“文化大革命”中,大队、小队召开批判会,他们被指名道姓,迫不得已站出来批判“牛鬼蛇神”时,话语也是那么绵软温和,毫无“战斗力”,以致时不时被主持会议者瞪以横眼。
??记得我们小时候,金江街卖百货的地方,除了供销社,还有几家小商店。供销社只在白天开门,因而早晚买东西,只有去小商店。早早晚晚,家里缺着什么了,祖母就叫我到“民家人”的商店去“分”。去得最多的地方,就是尹奶奶家——位于大理会馆门旁。
??尹奶奶面容清癯,肤色红润,慈眉善目,一袭绣花大围裙勒在腰间,勾勒出她瘦削而又健朗的身姿。她老人家尽忠职守(现在想想,可能她的子孙已经被编入社员的序列,到生产队抓革命促生产去了),夏天摇一把篾扇坐在门边,冬日里则在店内守定一盆栗炭火。
??尹奶奶看到我走拢,先甜滋滋地喊一声我的乳名,朝我眯了眼睛笑笑,尔后向我的头扇几扇子,或者将我的手拉到火旁烘一烘,才操着浓重的“民家汉话”,问我家里要“分”啥子东西。忙活了一阵以后,把我要的东西揣好在我的衣兜里,或者递牢在我的手心里,尹奶奶还要轻轻叮咛一句:“路上走稳了!”之后,她老人家便手扶门框,望着我一路走远。如若此时街心里正好有马帮过路,抑或老牛走来,尹奶奶可急得不得了,破例地朝着马锅头或者吆牛人大声嚷道:“慢点!慢点!街心头走着个细儿子呢!”
??从尹奶奶的铺子到我家,不过一箭之地啊,我一路走去,幼小的心灵里分明感觉到了尹奶奶眼里含着的贤惠与慈疼,穿过我的后背,渗透到了我的心窝里。
??用书面语言来说,这些境况,只怕就叫做“熏陶”了。从这样的熏陶中走出来,我至今保持着郑重待客、送客到门口的“积习”。无论在办公室,无论在家中,客人临门了,哪怕只是问个路,我也笑脸相迎,耐心答话,客人走了,便自然而然地走到门边,望着他一路走远。我们单位的余先生,曾在某个场合对我此举大加赞赏。其实,这有甚么可以称道的呢,我辈从小就是这样过来的呀,习惯了,就像做客必定要带手拂子(手帕)一样呢。倘若要有所感怀的话,我得至诚地感谢尹奶奶这些“民家人”(以及我的从大理过来的祖辈们)所营造的那个氛围,感谢那个氛围对我从小而大的呵护与熏陶。
??现在不是在大讲以人为本、构建和谐社会吗?这个理念,早在千百年前,早在我孩提时代,就被从大理来到我老家那儿的“民家人”和我的回族先辈们一代代实践着了。不妨以例示之。
??架设“水板凳”。冬春时节,金沙江的水很冷,街上人到江中取水很是不便:挽了裤腿走进去,水扎肌肤,而在江边舀水,又费时间。怎么办?有办法呢!白族木匠做了“水板凳”,驾在了江中。此板凳只有两只脚,脚牢牢站在水中,而凳面则延至岸上,汲水人沿着凳面走去,两只桶往水中一倾,立即灌满了水。
??让赶街人吃水。金江街天气热,赶街人大多耐不了干渴,逛着街子,或者守着货品,一下子就觉着口中冒烟了,急着要润一润。到江边去吧,路程远,不方便,若是洪水季节,江水浑浊,吃不成,这就要到街边人家讨水喝(洪水季节的浑水已用明矾澄过)。打从小起,每个街子天,我都见着我的祖母露着笑脸,一瓢又一瓢地从灶房里那口木缸里舀出沁凉的水,端到讨水的赶街人面前——不管那人衣着光鲜,还是手脚开皴。日子渐长,端得动水瓢了,我也就成了祖母的好帮手。
??点长明灯。街上人家,堂屋大多是面朝街心的。而街心的路面为鱼脊背的形状,中间系一溜光滑的青石板,两边用大卵石呈斜坡状铺开。这样的路,白天当然好走,而夜间就不方便了,特别是多人一起行进时,一不小心就会崴了脚。也不知是谁家带的头,天一擦黑就在堂屋里点上一盏灯,且将堂屋门尽力敞开,让灯光打在街心里。很多人家都这么做,我家当然也不例外喽,有时还没吃晚饭,祖母就忙着将那盏方形的防风灯的玻璃罩子擦亮,点上火,置于四方桌上……
??絮絮叨叨说了这些,既没能展示出洱海的典型环境,也没能描绘出白族的典型形象。只是想着,透过它们折射出洱海的一缕波光,一丝水影。虽然事体大多采自我家乡,但实在是取于“民家”之传统(在此说明一下,我因为成长环境所限,从小接触白族、回族较多,故而也就对之着墨浓重一些,丝毫没有偏心的意思)。
??唉,真个是眼高手低。动笔之前,端了式子,排开阵仗,一心想着写出洱海的神采,写出洱海的内蕴,写出洱海的深厚与广博。落墨之后一掂,这篇文章竟然这么又轻又薄,实在愧对洱海哪。不过,总算了却了一点小小心愿——对洱海有那么一点“定格”于纸面上的叙述、描摹与抒发。而且,这些话语,无不生发于孩童时期的原生态记忆和多年来的情感积淀。
??期盼着甩脱今日这份遗憾的那一天——那一天,我将细细沐浴,重熏笔墨,凝聚神思,飞舞意绪,再将洱海写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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