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邂逅喜鹊

邂逅喜鹊 　　
　　一片云。很大的一片云。大得遮天蔽日。七彩的，黑白灰棕黄褐红。黑为底色，他色点缀其中，构成一幅图案，那些杂色不断游走，参差交错，那图案便不停的幻化着。那云飞走着，很快，闪电般的，是长着翅膀的，呼啦啦飞过一座山头，呼啦啦又折回来，那形态也是不停的变幻着的。吱吱，唧唧，嘎嘎，哇哇……优雅的鸣啭着，欢快的歌唱着，是一片会唱歌的云。扑啦啦，那云落下来，落在湖面，湖面便出现一片一片斑驳的沙洲；落在沙滩，沙滩便出现一幅灵动的画面；落在草坪，草坪便盛开一丛亮丽的花朵；落在山梁，山梁便被涂上一道浓重的色彩；落在树梢，树梢便平添了累累的果实……落在那里，那里便鲜亮起来，沸腾起来，跃动起来，活泛起来。
　　这，就是我在青海湖鸟岛看到的场景。那云，便是由数以十万计的各色各样的鸟儿组成的鸟的云。
　　有一群鸟儿落在我的脚边了。杂色的，有我曾经在动物园见过的，有我从未见过的。导游以惊喜的口吻向我们介绍：你们真幸运。按理，“十一”黄金周，这些鸟儿大都开始迁徙印度、尼泊尔、孟加拉、泰国、新加坡等南亚诸地避寒，游人很少能看到他们。今年，天气冷得迟，他们还在。你们看，这一只全身灰白，后颈部呈暗褐色，喉及颈侧白色，嘴腿赤黄的叫斑头雁；这一只头呈棕褐色，背羽灰色，行动敏捷的叫棕头鸥；这一只头黑褐色，上体灰白色，颈和腹白色，翅羽端部黑色，羽毛素净，体形矫健的叫鱼鸥、这一只叫赤麻鸭、这一只叫黒颈鹤，那只全身发黑的叫鸬鹚……
　　你可不知，这会儿，我的心思全没在这些奇禽异鸟身上。我全部的心思集中在了一只喜鹊身上。
　　这只喜鹊，就在我的脚前，高昂着头，面带喜色，嘎嘎的叫着，一蹦一窜的向我挪近，表现出与我非常亲近友善的样子。就在这一刻，我的心突然的激动起来。在这异地他乡，我似乎遇到了久违的亲人，胸腔里有一股暖暖的东西在流动，眼睛好像也有点湿润。 　　如果不将前年在兰州西北宾馆见到的那只计算在内，粗略的算起来，我与喜鹊分别已经有二十个年头了。 　　前年六月，我去兰州出差，一个人住在西北宾馆迎宾楼一楼的房间里。那天早晨无事，我打算睡个好觉。正睡着，窗外传进一声亲切的叫声，嘎嘎！很是清脆响亮。我醒来。又是一声，嘎嘎！是喜鹊！我翻身滚下床，火急火燎的拉开窗帘。窗外是一片草坪，草坪的边上有几棵幼小的法国梧桐，一只喜鹊站在树的枝丫上，见我拉开窗帘，一挫身，飞走了，只让我看了一眼她的背影，给我留下满心的遗憾。坐回床头，仔细回味刚刚听到的那两声鸟鸣，越发觉得熟悉又亲切，便想，这只喜鹊该不是十八年前从我家飞走的那只吧？他离开农村而栖居吵杂的城市，是因为城市里没有农药吗？这样想着，便觉怅然。 　　喜鹊，故乡本来有，而且很多。成群结队的在天上飞，在树上唱。给乡间创造了无穷的祥和与喜庆。我家门前有一棵两围合抱的大槐树，据说是明代的时候我爷爷的爷爷所栽植。它古枝盘虬，高入云天，夏秋两季，绿荫如盖。树杈上筑有一个鸟巢，圆球形的，全用细小的树枝编织搭建，看起来很雄伟，那是喜鹊的窝窠。里面住着一男一女两只喜鹊。有时候，刮过一场大风，窝巢上的一些树枝被吹落下来，小两口便会忙碌好一阵子，衔枝搬草，修复家舍，他们边干边唱，那忙碌中充满着愉快。 　　我爱喜鹊，是爱她的形体。圆圆的脑袋，尖长的嘴巴，明亮机警的眼睛，长长的尾巴，胖乎乎的身体。尤其是她的毛色。通体的黑色，发着蓝绿色的金属光泽，配上腹部和肩部的洁白色，实在是造物主奉献给人类的一件超凡脱俗的艺术品。大人们爱喜鹊，主要的是因为她的叫声。他们不把喜鹊当鸟看，看成是上天派来给人类传送吉祥的信使。那吉祥是通过她的声音传达的。她每发出一种声音，都代表了一个吉祥的信号。乡亲们总结说，她早报喜，晚报财，正午报告贵客来。我也爱喜鹊的叫声。我爱喜鹊的叫声是出于实用。每天早晨，天刚蒙蒙亮，是我起床上学的时候，那时没有自鸣钟，是门前槐树上的喜鹊每天早晨准时将我唤醒的。所以我对喜鹊总是怀有感激之心。 　　喜鹊就在我家门前的槐树上，常常会落在我家的院子里来觅食，可以说是我的伙伴了，可是我还不满足。我总想着能够捉到一只喜鹊，将她养在一个精致的笼子里，供我整天把玩。 　　终于有了机会。那年初夏的一天，喜鹊抱窝了，养出七八只小喜鹊。看得见两只老喜鹊比以往忙碌了许多，整天飞来飞去，不停地将各种虫子衔回来喂养他们的子女。听见那些小喜鹊们在窝巢里吱吱的鸣叫，我的心便痒痒，便想着爬上树去捉一只小喜鹊下来养着。可惜我太小，根本上不了那棵大树，只能望树兴叹。那天上午放学，还没到家，远远的就听见我家的两只喜鹊在高声的鸣叫，嘎嘎嘎，喳喳喳。我飞奔回去，只见一只小喜鹊不知怎么的落到树下来了。他还羽翼未丰，不会飞，两只老喜鹊围在他的身边急得傻叫唤。我丢下书包，一步上前，赶走两只老喜鹊，一把抓住了那只小喜鹊，将他紧紧地搂在怀里。两只老喜鹊见我抓了他们的儿子，奋不顾身的飞起来围攻我，他们左右夹击，用翅膀拍打我的头脸，用尖嘴啄我的脑瓜。我不顾一切的飞奔回家，关了房门，开始欣赏我刚刚得到的活宝贝，激动的心在怦怦跳。两只老喜鹊便围在我的房前嘎嘎叫个不停，那叫声里充满着悲戚与绝望。不一会儿，父亲回来了。他见我捉了小喜鹊，便沉着脸让我放走它，我不肯，他便说，学生娃娃不能捉小喜鹊，捉了就会手发麻，后来就会手笨，不会写字了。我信以为真，便将小喜鹊交了出去。父亲赶紧搬出梯子，搭在槐树上，一级一级艰难的爬上去，将那只小喜鹊放回他们的窝里。 　　哈，父亲的这番工作给了我一个很重要的提示：我可以借用梯子爬上槐树去捉小喜鹊！可是我一个人扛不动那长长的沉重的梯子，怎么办？发动群众呗！抓到小喜鹊会被父亲发现，他会又一次将他送回窝里去的，怎么办？寄养呗！无论如何，我都得捉一只小喜鹊下来，养着它。想好了就行动。二牛的父亲是木匠，我让二牛缠着父亲做了一只木鸟笼，我都验收过了，很精致的。星期六上午，父母都出工去了，我领了一帮孩子，打开房门，吭哧吭哧地将那个梯子搬出来，用人抬，用木棍撑，好不容易将它搭到了槐树上，几个人抢着要往上爬，我说这怎么行，只有一个鸟窝，而且只在一个树枝上，大家全都上去，万一压坏了树枝摔下来岂不把人都摔死了？大家都觉我说得有理，不再抢了，可是究竟谁上树去捉喜鹊呢？二牛出了个主意，摔跤，谁赢了谁上去。大家同意。结果当然是二牛赢了。我又不同意了。我说，树是我家的树，喜鹊是我家的喜鹊，你二牛凭什么上？二牛说，鸟笼是我爸爸做的。我说，我抓小喜鹊下来，交给你，在你家里养着，就够抬举你的了。他说，行行行，你上吧。我便上，一级一级的上。心很跳，腿很软，浑身很颤。梯子是不能直通鸟窝的，中间还相隔一条树枝。说是树枝，其实比一棵大树还要粗，我双手合围还抱不住。我平时很少上树，蹲在树丫上，我的腿颤得一下也挪不动了。我真后悔当初不该争强好胜抢着上树，就让二牛上来多好。二牛瘦得像猴子一样，上树也像猴子一样。二牛开始反激我了，怎么了？上不去吗？怕了吗？怕了就下来，看我二牛的！呸！谁怕呢？等我歇会儿就上！我不认输。不知是谁告了密报了信还是怎么的，父亲赶回来了。父亲远远的就喊，你们在干什么呢？二牛一伙齐声喊，捉——喜——鹊！父亲一看我在树杈上架着，忙喊我：抱紧树，不要动，不要怕，听我说。再喊一遍：孩子，不要怕，抱紧树，不要动，一点都不要动，听我说，我前天上树了，送那只小喜鹊，发现喜鹊窝里有一条蛇，很大很长的蛇……喊着，他已经跑到树下了。我天生怕蛇，看见它就浑身发酥发软，这时候，我已经魂不附体了，一滩泥似的爬在树杈上一动也不能动。父亲赶紧爬上梯子，将我背了下去……后来，父亲对我说，喜鹊是益鸟，专门吃庄稼地里的害虫，保护庄稼，我们要善待他们，不能欺负他们。我记住了。我也理解了父亲当时说给我的捉了小喜鹊会手笨不会写字和喜鹊窝里有蛇的话都是在骗我吓我。 　　我家门前大槐树上的那一对儿喜鹊，与我们很友好很和谐的相处了好些年。那时候，他们常常到我家院子里来，来了，母亲便有意将一些玉米谷子的颗粒撒向他们，让他们吃。每年快入冬的时候，母亲总要将一些破烂的棉絮、鸡毛之类晾晒在院子的显眼处，好让他们下来衔去筑窝。母亲常常说，喜鹊很好，她能在咱们家的树上生活这么些年，是咱们幸运，是咱们的福分，她可是个吉祥的鸟儿。 　　二十年前，突然就兴起了农药拌种。高粱玉米小麦的种子下种前都要用剧毒农药拌过，以防虫害。乡亲们开始都不接受，怕毒死了自家的家禽家畜，还有他们心爱的喜鹊、鸽子。可是村里有个良种培育场，是县农业局的，他们拌了，用的是3911。他们播种小麦的那几天，整个村庄都被那种令人窒息的毒气弥漫了。村民们不兴戴口罩，个个都用白色的毛巾或者头巾堵了鼻子上工。不几天，天空没有了飞鸟，他们有的被那股毒气逼迫着飞到远方逃命了，有的来不及逃亡便被毒死，横尸荒野。乡亲们的畜禽也被毒死了不少。从此，蓝天还在，却没有了鹰击长空的豪迈，白云还在，却没有了鹞戏彩云的悠闲，我家门前大槐树上的鸟巢还在，却没了那对喜鹊的身影和他们欢快的鸣唱。整个村庄失语了，陷入一片沉寂。 　　两年后的夏季，正是麦子即将成熟，秋庄稼茁壮成长的季节，突然就发生了一场史无前例的虫灾，空中彩碟翩翩，地上蝗虫遍野，麦子的根被虫子咬断，少亡了；秋苗的叶子被虫子吃光，枯萎了。这时候，人们便想起了那些鸟儿，喜鹊，鸽子，哪怕是一只小小的麻雀。 　　这些年，乡亲们似乎认识了保护鸟类的重要，也似乎认识了农药的危害，便不大使用农药了。那些失踪多年的鸟儿又开始在村头抛头露面。高空，偶尔可见一只苍鹰悬在云头俯瞰大地，低空，偶尔可见一群鸽子横空掠过，树梢，偶尔有几只麻雀叽叽喳喳，可是，可是二十年里，偌大一个村子，竟然连一只喜鹊也没再见到。二十年里，村里发生了许多喜事，却没有一只喜鹊前来报喜。 　　这只喜鹊，这只青海湖鸟岛的喜鹊，还在向我接近，高昂着头，面带喜色，嘎嘎的叫着，一蹦一窜的向我挪近，表现出与我非常亲近友善的样子。乍一看，我突然发现，这一只喜鹊正是二十年前我家门前大槐树上的那一只，是雄是雌我已分辨不清，可是我可以断定，她就是我家的那只。那形体，那姿态，那眼神，那毛色，一切都毫无二致。我的心中顿然生出许多怜悯，可怜的鸟啊，这么多年，你竟然翻山越岭千里迢迢流落到了这里，这里的人待你好吗？会像我们的父母那样的善待你么？这一次，我要带你回去，回我们的故乡去。我家门前的那棵大槐树还在，你从前的那个窝巢还在，只是破烂了些，我们可以帮助你修好的。故乡这些年变了，环境也好了，许多鸟儿都回来了，唯独没有你。没有你，村里便少了许多欢快，乡亲们便少了许多快乐。你就跟我回吧，回去好为乡亲们报喜报财报吉祥。 　　这样的在心里叨念着，喜鹊已经到了我的脚边。我正要弯下腰去捉她，她却从我的脚边叼起一只虫子，一挫身，扑楞楞的飞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