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纸上的荷花
2020-12-01抒情散文敬一兵
临街的棚屋内,墙上挂满了字画。甚至,我怀疑那墙壁就是字画做的。阳光时隐时现,那些字画也就时明时暗,仿佛置身在一处水帘的背后,水一扫拂,它们跟着就扭摆,泄漏出些许的情趣。人还没有走近,这样的景况,早已像委婉的美人,伸了柔软细腻的纤指,向了我做
临街的棚屋内,墙上挂满了字画。甚至,我怀疑那墙壁就是字画做的。阳光时隐时现,那些字画也就时明时暗,仿佛置身在一处水帘的背后,水一扫拂,它们跟着就扭摆,泄漏出些许的情趣。人还没有走近,这样的景况,早已像委婉的美人,伸了柔软细腻的纤指,向了我做着勾引的动作。如果有机会,我当然会选择不吃饭而看美人。美人是可以看饱的,秀色可餐嘛。
棚屋的门开在墙角处。进去后,差点没有喘过气来,混挂在一起的书法与绘画作品,争先恐后,把各自孕育了良久的、类似于宋朝文人的端庄静谧,还有魏晋文人的谈玄佯狂味道,致密地抛掷过来,欲用一次情感殷殷的拥抱,将我捆绑,拖入它们各自意境的温柔乡里。情形太赤裸了,没有一点形式的味道。尤其面前那几幅书法作品,每一个字都拘束得像一个死心眼的泥人,呆痴痴立在那里,机械般地张开双臂,做着与我拥抱的姿势,很不耐看。先前那位向了我勾手指的美人,引我进屋后,你又躲在了哪里呢?没有一幅书法作品,能够横在我的面前,用身体阻止我搜寻的视线,去打开前进的道路。左迂右拐,我的目光,终于与那位躲在镜框里,然后幽雅得像波波族的小资女人斜靠在墙角的美人,甜甜地邂逅了。
西施到底有多漂亮,我不知道。我只记得传说中苏州灵岩山的那个“玩花池”,是吴王夫差人在他的离宫为宠妃西施赏荷而修筑的,这说明荷花比西施还美,或者至少二者是不相上下的。所以,我把荷花当成美人,美人看做荷花,不过分,也不神经兮兮的。
我看荷花,荷花看我。这些荷花,或含苞待放,或次第舒展开自己的花瓣,各自取了舒服的姿势,与我频频传递着意境的体会和感觉,间或还像漏斗那样,渗漏出自豪的神情。目光,还来不及与我协商,就走上了荷花铺展到我眼前的这条神情自豪的路上,不自支持,立即滑倒在路上。顿时,我的目光和我无法言表的意象,体验到一股汩汩流淌的兴奋,穿越而过。能够被临摹者用视觉,画笔,色泽,线条,韵律和感情把这几株荷花从荒野池塘里采摘出来,运送到纸上,不再惊恐于雨滴叩哒哒的敲打,不再担忧花落后的凄楚滋扰,不再苦恼种子复归于淤泥的覆盖而忍受一年的煎熬,确实是一种幸运。
当然,幸运归幸运,更多的时候,纸上的荷花,感到的是一种责任的压力。只要看看这些荷花在纸上一旦驻足妥当,她们就一动不动的情形,我的这种印象也就随之坚决了。看过许多盛开在纸上的荷花,都是在袅娜之中,绽放出静谧和神情凝重的表情。我揣摩这样的神情凝重的表情,是来自于荷花对人倾以敬重之情的一种承担。回顾历史,不难从人类为了生存,采集野果充饥,不久便发现荷花的野果和根节(即莲子与藕)不仅可以食用,而且甘甜清香,味美可口,渐渐地,荷花这一人类生存的粮食来源便深深地印刻在我们的祖先的心中,成为人类生存的象征中,找到人敬重荷花的根源,以及荷花对此所肩负的责任的线索。至于人出自对荷花的感激,把荷花提升到与龙、螭及仙鹤一样崇高的地位,采用《采莲曲》;隋唐时期的瓷器、铜镜等的装饰多为莲花花纹;欧阳修称颂荷花“香泛金卮,烟雨微微,一片笙歌醉里归”的诗句;南宋画家吴炳的《出水芙蓉》和孙中山先生东渡日本,带去了九颗辽东半岛普来店出土的莲子为友谊信物等形式构建而成的荷花文化,荷花对之亦呈现出谦虚内敛的姿势。大概,这就是纸上荷花静谧的缘由。
荷花总是会给人带来遐想。难怪我一看见“荷花风韵,大朵大朵,大朵大朵的乳房大朵大朵的臀”的文字时,就会想到极爱荷花的《查特莱夫人的情人》的作者劳伦斯。虽然,我面前盛开在纸上的荷花,并没有丰满成少妇的乳房,也没有肥硕成少妇圆浑的臀部,可是,我依旧联想到了池塘,绿水,淤泥,阳光,白云,小船,少妇,荷叶,叶上撑了的花,还有花上飞着的蝶。这样的联想,用文字是无法妥帖表达的。文字有迷雾的性质,并且,更多的情形是,文字有臆断、扭曲、强加、挪移、封锁甚至暴力的倾向。文字里的荷花,远不如用颜色符号标记在纸上的荷花,有层次,有空间,有暗示。当然,纸上的荷花,又远不如水中的荷花。纸上的荷花,是不可能回到水中了,自然,她们也就放弃了那种毫无希望的努力,将生命中的许多隐秘,坦露出来,任我左看右瞧,近视远睨。袒露,是一种大度的气质,没有一丝谋略的味道。谋略催人老。纸上的荷花,用永不凋谢的姿势,把如是的意象和我的遐想,轻而易举就勾连成了一片。
这些荷花,毫不费力就在纸上形成了夏天的景致。细看一笔线条,或者一抹色泽,有寂寞的感觉。倘若退去几步,立在不远处端睨,线条与色泽,一下子就水乳交融,纵横入画。荷花上没有飞出蝴蝶,荷花一样华丽。纸上没有阳光灿烂,画面一样热烈奔放。其情其景,当时就是入了画的,只有那份迷醉,画面再也盛纳不下,至今仍在不断外溢。这是一种效果。临摹者要的就是这样的效果。阳光,蝴蝶,丽云,绿水,这些夏天的元素,与幸福有关的元素,本应该与荷花相伴,与迷醉相伴,如今全被临摹者省略,是有意还是无意呢?夏天,是能够把幸福看得最清楚的季节,也是最易让人产生梦想的季节。然而,时光的雕琢,给每一个人带来的结果是不一样的。许多人陷进了物质主义的淤泥里,向着庸俗、迂腐和懦弱的深渊沉沦,不能够像荷花那样再次从淤泥里拔出清高的茎叶和艳丽的花朵。对他们而言,梦,连想想这个字眼都会觉得奢侈。他们大多是没有梦的,他们太现实了,现实得连自己都不认得自己了。临摹者的迷醉仍在从画中汩汩淌出来,浸润着周围的一切。我被浸润了的意识,触摸到了临摹者的意念,情形就像是一匹扬踢前行的马,虽然背上驮了重负。忽然以为,纸上的荷花,就是临摹者的梦,就是他孕育成功的地方。
荷花邂逅了知心的临摹人,是荷花的幸运,否则,纸上的荷花,为何总是给我一副羞答答的印象呢?我邂逅了荷花的临摹人,是我的幸运。陈祖鑫,这个把池塘里的荷花搬运到纸上来的人,给我的最初印象也像荷花一样,静谧,内敛,凝重,当然也有点羞答答的味道。即使因了我俩的谈话内容都落在了同一个盛放志趣的箩筐里,他脸上因为知遇和被理解而绽放的笑容,也显得拘束仓促,笑容还没有完全展开,一闪,就消失了,仿佛被风摘走了似的。他很年轻,然而在他稚气的容貌里,栖居的尽是凄楚与沧桑的成分,就连他的一双手,也是十分的粗糙,一点也没有我想象中的艺术家的手所具有的特征。一个人闯荡江湖,扛水泥袋,打工,寄人篱下,这样的经历,很难与纸上的荷花联系在一起。现在我才明白,画纸上除了荷花,没有夏天的元素,不是他的大意,而是他的一段留白,是他以白色呈现出来的人生经历。白色是他现实处境和面对物质主义在他思想上表现出来的无奈,有冬天的意味。我先前只在他的绘画中抓了一把夏天就跑开了,回头想想,我也是很浮躁浅薄的一个人呢。
屋外开始下雨了。是太阳雨。纸上荷花,没有被雨敲打,或者说是躲过了一场直指荷花生命的浩劫,依旧在阳光下灿烂着。我不知道这样的对比情形,是不是彰显出了陈祖鑫内心里的希望,抑或憧憬?也无法确认,荷花花瓣上每一条游走的脉纹里驻足着孔子周游列国,吕不韦重蹈“功高震主”覆辙,秦始皇使车同轨,鲁迅“戴着镣铐跳舞”等历史,是不是也像走进荷花一样走进了陈祖鑫的记忆,但是我敢断言,纸上的荷花,是他精神世界的一种抽象符号。这也仅仅是一个断言。因为,我无法越过纸上的荷花,看见背后的事情。确实,许多时候,眼睛是靠不住的。
荷花,在很大程度上就是一部历史。应该以怎样的姿势走进历史,这个问题太大,也太沉重,我无力思考,在这个临街的棚屋内。我所能够想到的,就是世界像是一个梦境,既可以瞬间消失成虚无,也可以立即栩栩如生地呈现一个实实在在的物象,并且还可以通过想象和情感,以人力的形式,奇迹般地重现,宛如我眼前的这幅荷花图。真的,我就是这样感觉着,没有考虑得太多,就走进了画面,看见荷花背后,盈满了“成功,从梦想开始;失败,以无梦告终”的韵味。
我以为,我就是用这样的方式,记住了纸上的荷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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