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我家的那些女人们(二)
2020-12-01抒情散文雨夜昙花
但我仍然去了景东。在撰写家谱时,父亲要求把女儿们的名字都写上,为我爷爷重新修坟时,碑上也刻上了杨家女儿们的名字。因此,我的回去,便理直气壮了——我虽然是女子,却仍然是杨家人。回景东时,是2005年11月。清晨,车驶离昆明后,很快就到了楚雄,
但我仍然去了景东。在撰写家谱时,父亲要求把女儿们的名字都写上,为我爷爷重新修坟时,碑上也刻上了杨家女儿们的名字。因此,我的回去,便理直气壮了——我虽然是女子,却仍然是杨家人。
回景东时,是2005年11月。
清晨,车驶离昆明后,很快就到了楚雄,转眼间,楚雄也就在身后了。
楚雄这座城市,我父亲读过初中和高中。还有我的三大爹,他毕业于楚雄镇南师范学院。
1949年,三大爹参加工作,历任边纵八支队独立营副连长,楚雄军分区信息连副连长,1952年,却被边纵部队另一个支队的人来带回景东,途中枪毙。1982年,父亲接到景东一位政府工作人员的来信,说三大爹当年是被冤屈了,可以平反。
我是不愿意面对这样的过往的,而且也面对不了。因为无法设想三大爹当年的意气风发,以及被押离楚雄的委屈和凄楚,我甚至没有看过他的照片,位于景东的家,被抄了三、四次,哪里还容得下一张照片。但我要面对的,是三大妈。
车走过大理地段的弥渡、南涧,就进入了景东。这是下午两点半。我们的第一站,是大街乡。三大妈就住在这里。 三大妈的眼已瞎,瘦小的她安安静静地坐在夕阳中,不再分说往日的苦难。看着她平静的模样,完全猜想不出,当年她遭受过些什么。 三大爹不在人世后,三大妈随着公婆一起被扫地出门。年轻的她拖着两个孩子过日子,异常艰难。而生活上的艰难并不算什么,真正无法忍受的是,她时常被抓去批斗,双手被扭转在身后,脖子上挂一块大大的牌子,写上“地主婆”,站在台上的她,被人把烧得通红的木棍塞进嘴里搅来搅去。 三大妈坐在沙发上,舒缓地把这些事一一说来,声音里没有一丝波折,好像是别人的故事。当我父亲问她,害我们家的那些人,是不是长工时,她微微笑了:是本家。那笑容里,是知晓世事的通透。 父亲为这句话,松了口气,似放下大石。 三大妈的头发已全白了,她卧室的墙上,挂着一幅三大爹的画像,画像右下角,有她一张小小的照片。这种摆放,让我认为,她是爱着三大爹的。这种爱情是奇怪的。 当年,大户人家通常要娶个女子来掌家,其实就是负责一家老小的伙食。大爹十三岁就不在人世,二大爹不打算娶妻。家里自然着急。 那时,大姑妈有一干好姐妹,均吃斋念佛,她们结拜为姐妹,一家家轮流着去住上一两个月。其中有个四姐。某天,她对我父亲说:妈妈一个人掌这么大的家,太累了,我有个妹妹,把她嫁给你三哥,来帮妈妈一把(因结拜过,所以她称呼我奶奶为妈妈)。父亲把这话转述给奶奶时,奶奶说:一个女孩子来说这些话,肯定已和家里的父母商量过。父亲见过她的妹妹,但奶奶却没见过,只是见了四姐手脚伶俐,人又美丽出众,想来她的妹子也不会差。于是欢欢喜喜去提亲。 那时,三大爹在楚雄读书,回来过春节,初八就拜堂成亲。三大爹聪明帅气,学校里早有女子爱慕,照片和信件都有许多,自然不满意这样的婚姻。但也不悖父母之意,所有的仪式都遵照执行,却不入洞房,晚上和父亲睡一屋。隔天就说学校有事,赶回楚雄去了。 三大妈不言不语,恪守本份,每天早早起来做全家的饭。 几年的苦守,几年的贤慧操劳,三大爹终于转了心意,回家和她做了夫妻。其实三大爹确实没有什么好挑剔,这么多的磨难之后,三大妈依然端庄清秀,年轻时,还不知是怎样颠倒众生的美丽,何况又能断文识字,还把一个家料理得井井有条。据父亲说,家里专门有间屋,放许多大坛子,坛里是各式咸菜和酱,从不间断。仅是这间屋,就够她劳累的了。 但转眼,三大爹就冤死了。三大妈被捆在树上,和她的婆婆、妯娌们一同被批斗。那一年,堂哥三岁。 当时,乡上另一大户人家姓周,土改时金条一车一车地搜了出来。但他们家最小的孩子,死了,饿的。另一个略大的孩子,没有死,却就如奥戴丽赫本一样,永远都是孩子的身形。 三大妈,一个再能干的女人,在那样的年月,她怎么养活自己的孩子? 这时,有个男人挺身而出——罗。罗根正苗红,曾是三大爹的勤务兵,在一次战斗中,三大爹救过他一命,他存心报答。婚后,为了保证自己能够善待三大爹的孩子,并且在行事上不致引起三大妈的误会,他决定不要孩子。他和三大妈的相处,真正相敬如宾。 三大妈嫁他,也是一番挣扎的,那个年代的农村,对于改嫁很有些看法。不是到了绝路,不会走这一步。身为女人惟一的好处就这里——她没有身份,就如水,盛水的容器是什么色,水也就是那种颜色的。三大妈嫁给那个男人后,也就根正苗红了,再不用被批斗,两个孩子也有了饭吃,长得健健壮壮。 但三大妈对自己的改嫁始终耿耿于怀,父亲拉住她的手,一再地说:你为杨家立功了,不走这一步,现在哪有这么旺的人丁——堂哥有四个儿子一个女儿,人人长得高高大大,齐唰唰地站出去,非常气派。 如果没有那个男人,这些竟是不可想象的。我没有见过他,只是知道,堂哥的第一个儿子,姓罗。
车走过大理地段的弥渡、南涧,就进入了景东。这是下午两点半。我们的第一站,是大街乡。三大妈就住在这里。 三大妈的眼已瞎,瘦小的她安安静静地坐在夕阳中,不再分说往日的苦难。看着她平静的模样,完全猜想不出,当年她遭受过些什么。 三大爹不在人世后,三大妈随着公婆一起被扫地出门。年轻的她拖着两个孩子过日子,异常艰难。而生活上的艰难并不算什么,真正无法忍受的是,她时常被抓去批斗,双手被扭转在身后,脖子上挂一块大大的牌子,写上“地主婆”,站在台上的她,被人把烧得通红的木棍塞进嘴里搅来搅去。 三大妈坐在沙发上,舒缓地把这些事一一说来,声音里没有一丝波折,好像是别人的故事。当我父亲问她,害我们家的那些人,是不是长工时,她微微笑了:是本家。那笑容里,是知晓世事的通透。 父亲为这句话,松了口气,似放下大石。 三大妈的头发已全白了,她卧室的墙上,挂着一幅三大爹的画像,画像右下角,有她一张小小的照片。这种摆放,让我认为,她是爱着三大爹的。这种爱情是奇怪的。 当年,大户人家通常要娶个女子来掌家,其实就是负责一家老小的伙食。大爹十三岁就不在人世,二大爹不打算娶妻。家里自然着急。 那时,大姑妈有一干好姐妹,均吃斋念佛,她们结拜为姐妹,一家家轮流着去住上一两个月。其中有个四姐。某天,她对我父亲说:妈妈一个人掌这么大的家,太累了,我有个妹妹,把她嫁给你三哥,来帮妈妈一把(因结拜过,所以她称呼我奶奶为妈妈)。父亲把这话转述给奶奶时,奶奶说:一个女孩子来说这些话,肯定已和家里的父母商量过。父亲见过她的妹妹,但奶奶却没见过,只是见了四姐手脚伶俐,人又美丽出众,想来她的妹子也不会差。于是欢欢喜喜去提亲。 那时,三大爹在楚雄读书,回来过春节,初八就拜堂成亲。三大爹聪明帅气,学校里早有女子爱慕,照片和信件都有许多,自然不满意这样的婚姻。但也不悖父母之意,所有的仪式都遵照执行,却不入洞房,晚上和父亲睡一屋。隔天就说学校有事,赶回楚雄去了。 三大妈不言不语,恪守本份,每天早早起来做全家的饭。 几年的苦守,几年的贤慧操劳,三大爹终于转了心意,回家和她做了夫妻。其实三大爹确实没有什么好挑剔,这么多的磨难之后,三大妈依然端庄清秀,年轻时,还不知是怎样颠倒众生的美丽,何况又能断文识字,还把一个家料理得井井有条。据父亲说,家里专门有间屋,放许多大坛子,坛里是各式咸菜和酱,从不间断。仅是这间屋,就够她劳累的了。 但转眼,三大爹就冤死了。三大妈被捆在树上,和她的婆婆、妯娌们一同被批斗。那一年,堂哥三岁。 当时,乡上另一大户人家姓周,土改时金条一车一车地搜了出来。但他们家最小的孩子,死了,饿的。另一个略大的孩子,没有死,却就如奥戴丽赫本一样,永远都是孩子的身形。 三大妈,一个再能干的女人,在那样的年月,她怎么养活自己的孩子? 这时,有个男人挺身而出——罗。罗根正苗红,曾是三大爹的勤务兵,在一次战斗中,三大爹救过他一命,他存心报答。婚后,为了保证自己能够善待三大爹的孩子,并且在行事上不致引起三大妈的误会,他决定不要孩子。他和三大妈的相处,真正相敬如宾。 三大妈嫁他,也是一番挣扎的,那个年代的农村,对于改嫁很有些看法。不是到了绝路,不会走这一步。身为女人惟一的好处就这里——她没有身份,就如水,盛水的容器是什么色,水也就是那种颜色的。三大妈嫁给那个男人后,也就根正苗红了,再不用被批斗,两个孩子也有了饭吃,长得健健壮壮。 但三大妈对自己的改嫁始终耿耿于怀,父亲拉住她的手,一再地说:你为杨家立功了,不走这一步,现在哪有这么旺的人丁——堂哥有四个儿子一个女儿,人人长得高高大大,齐唰唰地站出去,非常气派。 如果没有那个男人,这些竟是不可想象的。我没有见过他,只是知道,堂哥的第一个儿子,姓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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