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幸福的忧伤
2020-12-01抒情散文关瑞
关瑞那些瞬间开放的花朵,是对大地感恩的眼泪,还是对自己永久的祭奠?而我在雨中的往事,是否也印刻着眼泪的痕迹和祭奠的哀伤?——题记亮光闪过,头顶的乌云被清晰的雷声撕开一道一道口子,露出瘆人的白骨来。尖利的狂野的风,拿了闪烁着苍白光芒的银针,
关瑞
那些瞬间开放的花朵,是对大地感恩的眼泪,还是对自己永久的祭奠?而我在雨中的往事,是否也印刻着眼泪的痕迹和祭奠的哀伤?——题记
亮光闪过,头顶的乌云被清晰的雷声撕开一道一道口子,露出瘆人的白骨来。尖利的狂野的风,拿了闪烁着苍白光芒的银针,穿透疼痛的肉体,瞬间就把天空缝合。疼痛的惨叫的乌云,在翻滚的天空里渗出黑色的血来。那些撕裂或者缝合的声音呼啸着继续前进。然而还没走多远,就被再次惊起的亮光拦截,击碎,然后纷纷落在裸露的坚硬的路面上,砸出细密如织、恍若隔世的水色的花朵。 这是个沉闷的午后。整个天空在毫无遮拦的阳光里被蒸发掉了最后一滴水,也蒸发掉了风的影子,它的沉闷像粘稠的空气,在白亮的视野范围内无孔不如。大地也是沉闷的,鸟雀刚刚展开它们的翅膀,就被热浪卷走了飞翔的念头,一棵树或者一幢老式的建筑物,不得不在青筋暴露的巷道里缩着身子,尽力躲避阳光的撞击。我的蓬短的头发里,黝黑的皮肤上,极力躲藏着无尽的汗水。我不得不光着膀子,在四楼拐角处那间属于我的房间里,拧开自来水管,让来自地下的清凉与闷热做着尽可能的抵抗。打开窗户,但是必须拉上窗帘。在没有风甚至连空气都凝固成红烫铁块的正午,拉上窗帘就等于筑起坚固的防线,至少能抵抗一阵子炎热的正面袭击。然而,日常经验就像是一把两边都开了刃的刀,让你享受的同时必须得忍受。我承认我是懦弱的,我无法忍受房间因此而出现的更加沉闷更加混浊的局面。我只好走出那个令人矛盾继而迷惘的私密空间。可是,我又该到哪里去呢?这个沉闷的午后,这个沉闷的世界,我无处可逃。 一楼的老太,很有创意地把临街的阳台改造成了门面。我朝里张望,看见冰柜露出来半截身子,上面贴着街头随处可见的一种饮料的招贴画。这画面,这冰柜,无疑充满了绝对的诱惑力和号召力。我爬上几级台阶,把半个身子探进阳台,掏出裤兜里已经大汗淋漓的一块钱纸币,买一根叫做绿色心情的冰棍含在嘴里。心情顿时绿色起来,一股清凉直抵丹田。我冲老太笑笑,她好像没有注意到我的惬意,坐回到冰柜旁那把分辨出颜色的竹椅上,摇着蒲扇,像是立马就睡去了。 那片云,就是在这个时候从天边慢慢聚集过来的。我抬起头,看见漫天飞舞的光芒开始乱了阵脚,不知所措。那片云以惊人的速度聚集过来,并且很有策略地首先遮盖住了太阳。这让我想起了学生时代背诵过考过的,单身岁月追女孩子用过的那句“擒贼先擒王,射人先射马”来。莫非这神来之笔的灵感来自上天不成?冰棍还没有吃完,天色居然黑下来,风从遥远的陌生之地裹挟了雷声长驱而来。我迎面向风,我闻到了雨的味道,有些潮润,有些咸腥,还有些厮杀的气息。 这是这个季节最猛烈最淋漓酣畅的一场雨。那抹亮色的刀锋划空而过,雷声撕开厚重的云层,从天边整体搬运过来的海一样饱满的水,就一泄如注。那水,极速坠落,在大地的身躯上开出无数旺盛的花朵来。我站在花丛中深呼吸,来不及开放的水从头顶和肩膀上滑落。它们最终还是抵达了泥土,只是没有盛开。这并不奇怪,总有一些水或者别的什么东西,辛辛苦苦走完了一辈子,一头扎进泥土里,回想这一生,却不曾盛开过,辉煌过。我甚至感激这些没有盛开的从头顶和肩膀上滑落的水。是它们首先给了我清凉和内心无比的喜悦。在这个沉闷的季节里,我的感觉里面充满了原始的本能的渴望,而且异常敏锐。我必须让自己的肉体首先获得清凉,然后才能去欣赏那些美丽的花朵。 我在遍地的花朵里吃着剩下的半截绿色心情。我在无比清凉的风雨世界里行走。闪电依旧,雷声依旧,但这是一场不会持续太久的雨。不论是大悲还是大喜,高潮过后,一切都将复归平静。很多年以前,一位老人坐在土坯房子的门槛上晒着深秋暖暖的阳光,这句话随着他浓烈的莫合烟的味道一起飘进我的耳朵,在我的体内久久弥漫。我不会放过这场猛烈的短暂的雨,尽管有许多年轻的年老的目光从高高低低的窗户里投射过来,鸟一样栖落在我的身上。我还是让脚下的凉鞋逆流而上,在鼓胀的帆影里走向更深的迷蒙。这要搁在小时候,母亲是绝对不容许的。她说手和脚要是泡在雨水里,就要长瘊子。我见过别人手上长的瘊子,一大丛,疙里疙瘩,丑陋到了极点。我还听过除掉瘊子的方法,用细丝线拴住瘊子,使劲一拉,瘊子就给拔掉了。疼吗?流血吗?在母亲那里,答案是不可置否的。可我从来没有信过,因为我就没有长过瘊子。 一想起童年,我的全身都开始冰凉和湿润起来。我的童年的栖息地,在靠近巴丹吉林沙漠的一个贫瘠的村庄。那里一年下不了几次雨,干旱和风沙像一团巨大的挤不出一点水分的梦,紧紧包裹着我和所有人的童年。但是那些极度吝啬的从天而降的雨水,还是占据了我对童年的记忆的绝大部分空间。一场欢欣鼓舞的雨终于落下。我是一条直起身子的泥鳅,我和我的泥鳅小兄弟们在雨中高唱:“雨——雨大大下,河里的娃娃不害怕——”那豪迈,那快乐,在哗哗啦啦的雨中足以飞越三里五里,抵达那片茂密的沙枣树林。回到家中,母亲骂骂咧咧地打来半盆水叫我洗手,“不听话的东西,看你长出一串串瘊子来咋办”。洗掉黄色的浓稠的泥浆,我不断地翻手覆掌,看看有没有丑陋的瘊子长出来。结果没有。母亲就拿村子里手上瘊子长的最多的李家二娃子说事,说他就是不听大人的话,爱玩雨水,结果长了满手的瘊子,“去年他爹给他拔瘊子,他疼得按都按不住”。尽管我的洗净的手上并没有长出什么瘊子来,心里还是隐隐升腾起后怕。雨是从天上落下来的水,应该和地底下打上来的水没什么两样,它怎么会让人长瘊子呢?这么想着想着,我就成了一名高中生,那豪迈的快乐的歌谣也渐渐离我远去了。直到现在,已为人父的我才明白,母亲当年对我的警告缺乏科学根据,不缺的,是她对儿子在雨里淋湿感冒的担忧,甚至是她怕儿子被洪水冲走的恐惧。 但我还是喜欢让那些来自天空深处的雨水,在某一个不经意的时刻彻底地淋湿我。比如一次八月的攀登。我和我的兄弟我的朋友背上行囊,向晴空照耀下的祁连山进发。我们首先要经过一个陌生的生长着无数野杏树的村子。村头坐着一个老婆婆,她说你们要小心呢,山上下起雨来可了不得,山洪能把房子大的石头冲下来。在对神秘的原始的祁连雪山的无限神往中,我们义无反顾,穿过苍茫的乱石滩和萋萋原野,一头扎进了大山。晴朗的天空被黑郁的森林覆盖,也被不期而遇的乌云覆盖。雨水像一个深藏在密林中的阴谋,隐藏在某个高度。在山雨里,我们起初的兴奋和勇气渐渐被恐惧和忧伤浸透,而真正的冰冷是锋利的刀尖,直抵我的颤抖的骨头。雨水顺着密密匝匝的枝叶,垂挂下似乎永远都掀不开的水幕。除了这水幕,我们什么都看不见,也无处可逃。在近乎垂直的山洞里,脚被积水淹没。我开始怀疑我们为什么要上山,仅仅是为了那遥不可及的雪峰么?沮丧和恐慌在冰冷的风雨里劈头盖脸砸下来。尽管如此,我还是不甘心后退。其实我们根本没有退路。我们已经找不到来时的路了,环顾四周,白茫茫的水幕阻断了我们的过去和未来。时间箭一般被射向远方,然后又被深谷里咆啸的山洪反弹回来,扎进我们的胸膛。这一场令人久久心悸的山雨,把我和我的兄弟我的朋友困在走向神秘雪峰之巅的路上。在山里,在雨中,我们跋涉了两天两夜才返回山下。在后来的许许多多清晰地远望着祁连山的日子里,我依旧无法摆脱那场雨的影子。可我情愿把所有的经历都永远停留在那场雨的影子里,因为一想起那次雨中冒险,我就同时想起了小时候唱过的歌谣:“雨——雨大大下,河里的娃娃不害怕——”。歌谣是安全的,温暖的,也是激动人心的。我没有理由拒绝一首歌谣或者一场雨对我诱惑,更没有理由拒绝它们在我内心深处旺盛着的幸福时光。 每个人的内心,都或多或少存留着一些难忘的经历,我也不例外。在我的不愿忘记也无法忘记的经历中,雨成为了记忆再现的唯一背景。那年夏天,干旱和炎热频繁降临这片土地。小麦、玉米和胡麻,在干裂的土里奄奄一息。蓄水有限的水库不得不放水浇地。为了这救命的水,干渠沿线的几个村子打得不可开交。我随工作组到那里去协调用水。我们的任务是,和乡上的干部一起跟着水头走,水到哪里我们就跟到哪里,保证每一个村子的每一块粮田都能浇到刚能湿了地面的水。这是个苦差事,随着水流,我们走过了干渠、支取、毛渠,也走过了大大小小的裂缝的地块。太阳烘烤着每个人,蚊虫叮扰着每一块裸露的皮肤。在几万亩的土地上,我们随着水流走了一个昼夜。直到次日的下午,地才浇了一少半,水却彻底没了。就在这个时候,天边一个响雷炸开,惊起树林里一群鸟雀,也惊起了那些对生存已经基本绝望对禾苗。随即,一场雨噼里啪啦欢欢喜喜地落下。在这场突如其来的大雨里,我感到里久违的酣畅淋漓,我没有跟着他们撤回最近的村子躲雨,我站在地梗上仰头望天空,望闪电,望流畅的雨线。我隐约听见远处传来孩子们的歌声:“雨——雨大大下,河里的娃娃不害怕——”但是,除了满眼的庄稼、树木和一头不知所措的老牛,我没有看见一个人,甚至连一只鸟的影子都不曾出现。我怀疑自己的耳朵,但对那歌声深信不疑。雨还是被闪电和雷声给收走了,它们带着它走向了远方。天空几乎是在瞬间恢复了晴朗,没有云朵,没有风,也没有植物的清香和牛羊的臊臭气息,世界似乎被洗掉了。我在田野里一动不动,尽情呼吸,尽情冥想,直到彩虹出现。这是有着两个同心半圆的彩虹,它们像是在平静的湖面上投下石子泛起的两道涟漪,在雨后的阳光里清晰地浮现在东方幽蓝的天空里。我感觉我的心要跳出来了。我大口喘着气,把目光牢牢地缠在彩虹上。我幸福地有点忧伤,我抹去脸上残留的雨水,用手机给一个在城里为评职称正埋头写论文的朋友打去电话,我说你猜我看到了什么?他说,不就是一只野兔子或者野鸡什么的嘛。再猜。不会是飞碟吧。我说是彩虹,两个同心半圆上下叠在一起的彩虹。电话那边沉默了很久。是不相信,还是无法想像?在他开口之前,我压了电话。我重新抬起头,望那两个一大一小同心半圆的彩虹。我明白,有些事情若非亲身经历,是不会感受到,甚至不会相信它的存在。 后来,我再也没有见到过那样的彩虹了。在反复的回忆中,它越来越像是我做过的一个梦。要不是有那场大雨作为我记忆的忠实背景,我真的会以为那就是一场梦。现在,有着越来越多的雨从天而降,尽管每次都不会下得太大太久,我还是对每一场雨充满了感激。我宁可在雨里走着,被上天之水淋着,惟有此时,我才能够真切地看到那些泛着水色的美丽的花朵来。它们从大地上起飞,先是一片云,游历了千山万水,在高空的刀光剑影里磨砺成一滴水,然后落向大地。在回归大地的那一刻,它碎裂,它变形,它消失。在生命的尽头,它盛开。那些瞬间开放的花朵,是对大地感恩的眼泪,还是对自己永久的祭奠?而我在雨中的往事,是否也印刻着眼泪的痕迹和祭奠的哀伤?
亮光闪过,头顶的乌云被清晰的雷声撕开一道一道口子,露出瘆人的白骨来。尖利的狂野的风,拿了闪烁着苍白光芒的银针,穿透疼痛的肉体,瞬间就把天空缝合。疼痛的惨叫的乌云,在翻滚的天空里渗出黑色的血来。那些撕裂或者缝合的声音呼啸着继续前进。然而还没走多远,就被再次惊起的亮光拦截,击碎,然后纷纷落在裸露的坚硬的路面上,砸出细密如织、恍若隔世的水色的花朵。 这是个沉闷的午后。整个天空在毫无遮拦的阳光里被蒸发掉了最后一滴水,也蒸发掉了风的影子,它的沉闷像粘稠的空气,在白亮的视野范围内无孔不如。大地也是沉闷的,鸟雀刚刚展开它们的翅膀,就被热浪卷走了飞翔的念头,一棵树或者一幢老式的建筑物,不得不在青筋暴露的巷道里缩着身子,尽力躲避阳光的撞击。我的蓬短的头发里,黝黑的皮肤上,极力躲藏着无尽的汗水。我不得不光着膀子,在四楼拐角处那间属于我的房间里,拧开自来水管,让来自地下的清凉与闷热做着尽可能的抵抗。打开窗户,但是必须拉上窗帘。在没有风甚至连空气都凝固成红烫铁块的正午,拉上窗帘就等于筑起坚固的防线,至少能抵抗一阵子炎热的正面袭击。然而,日常经验就像是一把两边都开了刃的刀,让你享受的同时必须得忍受。我承认我是懦弱的,我无法忍受房间因此而出现的更加沉闷更加混浊的局面。我只好走出那个令人矛盾继而迷惘的私密空间。可是,我又该到哪里去呢?这个沉闷的午后,这个沉闷的世界,我无处可逃。 一楼的老太,很有创意地把临街的阳台改造成了门面。我朝里张望,看见冰柜露出来半截身子,上面贴着街头随处可见的一种饮料的招贴画。这画面,这冰柜,无疑充满了绝对的诱惑力和号召力。我爬上几级台阶,把半个身子探进阳台,掏出裤兜里已经大汗淋漓的一块钱纸币,买一根叫做绿色心情的冰棍含在嘴里。心情顿时绿色起来,一股清凉直抵丹田。我冲老太笑笑,她好像没有注意到我的惬意,坐回到冰柜旁那把分辨出颜色的竹椅上,摇着蒲扇,像是立马就睡去了。 那片云,就是在这个时候从天边慢慢聚集过来的。我抬起头,看见漫天飞舞的光芒开始乱了阵脚,不知所措。那片云以惊人的速度聚集过来,并且很有策略地首先遮盖住了太阳。这让我想起了学生时代背诵过考过的,单身岁月追女孩子用过的那句“擒贼先擒王,射人先射马”来。莫非这神来之笔的灵感来自上天不成?冰棍还没有吃完,天色居然黑下来,风从遥远的陌生之地裹挟了雷声长驱而来。我迎面向风,我闻到了雨的味道,有些潮润,有些咸腥,还有些厮杀的气息。 这是这个季节最猛烈最淋漓酣畅的一场雨。那抹亮色的刀锋划空而过,雷声撕开厚重的云层,从天边整体搬运过来的海一样饱满的水,就一泄如注。那水,极速坠落,在大地的身躯上开出无数旺盛的花朵来。我站在花丛中深呼吸,来不及开放的水从头顶和肩膀上滑落。它们最终还是抵达了泥土,只是没有盛开。这并不奇怪,总有一些水或者别的什么东西,辛辛苦苦走完了一辈子,一头扎进泥土里,回想这一生,却不曾盛开过,辉煌过。我甚至感激这些没有盛开的从头顶和肩膀上滑落的水。是它们首先给了我清凉和内心无比的喜悦。在这个沉闷的季节里,我的感觉里面充满了原始的本能的渴望,而且异常敏锐。我必须让自己的肉体首先获得清凉,然后才能去欣赏那些美丽的花朵。 我在遍地的花朵里吃着剩下的半截绿色心情。我在无比清凉的风雨世界里行走。闪电依旧,雷声依旧,但这是一场不会持续太久的雨。不论是大悲还是大喜,高潮过后,一切都将复归平静。很多年以前,一位老人坐在土坯房子的门槛上晒着深秋暖暖的阳光,这句话随着他浓烈的莫合烟的味道一起飘进我的耳朵,在我的体内久久弥漫。我不会放过这场猛烈的短暂的雨,尽管有许多年轻的年老的目光从高高低低的窗户里投射过来,鸟一样栖落在我的身上。我还是让脚下的凉鞋逆流而上,在鼓胀的帆影里走向更深的迷蒙。这要搁在小时候,母亲是绝对不容许的。她说手和脚要是泡在雨水里,就要长瘊子。我见过别人手上长的瘊子,一大丛,疙里疙瘩,丑陋到了极点。我还听过除掉瘊子的方法,用细丝线拴住瘊子,使劲一拉,瘊子就给拔掉了。疼吗?流血吗?在母亲那里,答案是不可置否的。可我从来没有信过,因为我就没有长过瘊子。 一想起童年,我的全身都开始冰凉和湿润起来。我的童年的栖息地,在靠近巴丹吉林沙漠的一个贫瘠的村庄。那里一年下不了几次雨,干旱和风沙像一团巨大的挤不出一点水分的梦,紧紧包裹着我和所有人的童年。但是那些极度吝啬的从天而降的雨水,还是占据了我对童年的记忆的绝大部分空间。一场欢欣鼓舞的雨终于落下。我是一条直起身子的泥鳅,我和我的泥鳅小兄弟们在雨中高唱:“雨——雨大大下,河里的娃娃不害怕——”那豪迈,那快乐,在哗哗啦啦的雨中足以飞越三里五里,抵达那片茂密的沙枣树林。回到家中,母亲骂骂咧咧地打来半盆水叫我洗手,“不听话的东西,看你长出一串串瘊子来咋办”。洗掉黄色的浓稠的泥浆,我不断地翻手覆掌,看看有没有丑陋的瘊子长出来。结果没有。母亲就拿村子里手上瘊子长的最多的李家二娃子说事,说他就是不听大人的话,爱玩雨水,结果长了满手的瘊子,“去年他爹给他拔瘊子,他疼得按都按不住”。尽管我的洗净的手上并没有长出什么瘊子来,心里还是隐隐升腾起后怕。雨是从天上落下来的水,应该和地底下打上来的水没什么两样,它怎么会让人长瘊子呢?这么想着想着,我就成了一名高中生,那豪迈的快乐的歌谣也渐渐离我远去了。直到现在,已为人父的我才明白,母亲当年对我的警告缺乏科学根据,不缺的,是她对儿子在雨里淋湿感冒的担忧,甚至是她怕儿子被洪水冲走的恐惧。 但我还是喜欢让那些来自天空深处的雨水,在某一个不经意的时刻彻底地淋湿我。比如一次八月的攀登。我和我的兄弟我的朋友背上行囊,向晴空照耀下的祁连山进发。我们首先要经过一个陌生的生长着无数野杏树的村子。村头坐着一个老婆婆,她说你们要小心呢,山上下起雨来可了不得,山洪能把房子大的石头冲下来。在对神秘的原始的祁连雪山的无限神往中,我们义无反顾,穿过苍茫的乱石滩和萋萋原野,一头扎进了大山。晴朗的天空被黑郁的森林覆盖,也被不期而遇的乌云覆盖。雨水像一个深藏在密林中的阴谋,隐藏在某个高度。在山雨里,我们起初的兴奋和勇气渐渐被恐惧和忧伤浸透,而真正的冰冷是锋利的刀尖,直抵我的颤抖的骨头。雨水顺着密密匝匝的枝叶,垂挂下似乎永远都掀不开的水幕。除了这水幕,我们什么都看不见,也无处可逃。在近乎垂直的山洞里,脚被积水淹没。我开始怀疑我们为什么要上山,仅仅是为了那遥不可及的雪峰么?沮丧和恐慌在冰冷的风雨里劈头盖脸砸下来。尽管如此,我还是不甘心后退。其实我们根本没有退路。我们已经找不到来时的路了,环顾四周,白茫茫的水幕阻断了我们的过去和未来。时间箭一般被射向远方,然后又被深谷里咆啸的山洪反弹回来,扎进我们的胸膛。这一场令人久久心悸的山雨,把我和我的兄弟我的朋友困在走向神秘雪峰之巅的路上。在山里,在雨中,我们跋涉了两天两夜才返回山下。在后来的许许多多清晰地远望着祁连山的日子里,我依旧无法摆脱那场雨的影子。可我情愿把所有的经历都永远停留在那场雨的影子里,因为一想起那次雨中冒险,我就同时想起了小时候唱过的歌谣:“雨——雨大大下,河里的娃娃不害怕——”。歌谣是安全的,温暖的,也是激动人心的。我没有理由拒绝一首歌谣或者一场雨对我诱惑,更没有理由拒绝它们在我内心深处旺盛着的幸福时光。 每个人的内心,都或多或少存留着一些难忘的经历,我也不例外。在我的不愿忘记也无法忘记的经历中,雨成为了记忆再现的唯一背景。那年夏天,干旱和炎热频繁降临这片土地。小麦、玉米和胡麻,在干裂的土里奄奄一息。蓄水有限的水库不得不放水浇地。为了这救命的水,干渠沿线的几个村子打得不可开交。我随工作组到那里去协调用水。我们的任务是,和乡上的干部一起跟着水头走,水到哪里我们就跟到哪里,保证每一个村子的每一块粮田都能浇到刚能湿了地面的水。这是个苦差事,随着水流,我们走过了干渠、支取、毛渠,也走过了大大小小的裂缝的地块。太阳烘烤着每个人,蚊虫叮扰着每一块裸露的皮肤。在几万亩的土地上,我们随着水流走了一个昼夜。直到次日的下午,地才浇了一少半,水却彻底没了。就在这个时候,天边一个响雷炸开,惊起树林里一群鸟雀,也惊起了那些对生存已经基本绝望对禾苗。随即,一场雨噼里啪啦欢欢喜喜地落下。在这场突如其来的大雨里,我感到里久违的酣畅淋漓,我没有跟着他们撤回最近的村子躲雨,我站在地梗上仰头望天空,望闪电,望流畅的雨线。我隐约听见远处传来孩子们的歌声:“雨——雨大大下,河里的娃娃不害怕——”但是,除了满眼的庄稼、树木和一头不知所措的老牛,我没有看见一个人,甚至连一只鸟的影子都不曾出现。我怀疑自己的耳朵,但对那歌声深信不疑。雨还是被闪电和雷声给收走了,它们带着它走向了远方。天空几乎是在瞬间恢复了晴朗,没有云朵,没有风,也没有植物的清香和牛羊的臊臭气息,世界似乎被洗掉了。我在田野里一动不动,尽情呼吸,尽情冥想,直到彩虹出现。这是有着两个同心半圆的彩虹,它们像是在平静的湖面上投下石子泛起的两道涟漪,在雨后的阳光里清晰地浮现在东方幽蓝的天空里。我感觉我的心要跳出来了。我大口喘着气,把目光牢牢地缠在彩虹上。我幸福地有点忧伤,我抹去脸上残留的雨水,用手机给一个在城里为评职称正埋头写论文的朋友打去电话,我说你猜我看到了什么?他说,不就是一只野兔子或者野鸡什么的嘛。再猜。不会是飞碟吧。我说是彩虹,两个同心半圆上下叠在一起的彩虹。电话那边沉默了很久。是不相信,还是无法想像?在他开口之前,我压了电话。我重新抬起头,望那两个一大一小同心半圆的彩虹。我明白,有些事情若非亲身经历,是不会感受到,甚至不会相信它的存在。 后来,我再也没有见到过那样的彩虹了。在反复的回忆中,它越来越像是我做过的一个梦。要不是有那场大雨作为我记忆的忠实背景,我真的会以为那就是一场梦。现在,有着越来越多的雨从天而降,尽管每次都不会下得太大太久,我还是对每一场雨充满了感激。我宁可在雨里走着,被上天之水淋着,惟有此时,我才能够真切地看到那些泛着水色的美丽的花朵来。它们从大地上起飞,先是一片云,游历了千山万水,在高空的刀光剑影里磨砺成一滴水,然后落向大地。在回归大地的那一刻,它碎裂,它变形,它消失。在生命的尽头,它盛开。那些瞬间开放的花朵,是对大地感恩的眼泪,还是对自己永久的祭奠?而我在雨中的往事,是否也印刻着眼泪的痕迹和祭奠的哀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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